??醉锦楼离霓裳宫并不远，但锦都六月下旬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因此慕容尧宽和缓归走到霓裳宫的时候，额上都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皇后坐在廊下，远远地见两个少年并肩走来，一个俊朗帅气如朝阳，一个俊美儒雅如珠玉，暑天带来的烦闷顿时烟消云散，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文萝，你看到了吗，那是你的儿子，他很听话，很懂事，很优秀。
他从小就很乖。
将来有一天你归来时，你会看到他，他是我的骄傲，更会是你的骄傲。
慕容尧宽这几天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母后恍惚迷茫的眼神了，都快习以为常了，走到近前笑着呼唤，“母后……”
皇后忙回过神来，伸手拉过缓归，对儿子嗔道：“这大热天的，怎么就跟恕儿走着过来了？”
慕容尧宽故作委屈地道：“母后，不是您说要孩儿天天都带恕儿过来的吗？”
“母后说让你带恕儿过来，谁让你就带他走着过来了，御辇呢，被你玩坏啦？”
慕容尧宽两手一摊，“母后，您问恕儿，孩儿要带他坐御辇，他说什么都不肯，非要孩儿自己坐，孩儿只好跟他一起走过来了。”
皇后瞪了儿子一眼，“你这哥哥怎么当的，就不会劝劝弟弟啊？”
“母后”慕容尧宽嘟嘴，“您知道恕儿那本事，宽儿又打不过他……”
话未说完，就被母亲在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还敢打弟弟，你敢打恕儿一下看看，母后不打你屁股。”
慕容尧宽捂着屁股，一脸委屈地看着母亲，皇后忍着笑不理他，拉过缓归的手，拿帕子给他轻轻拭汗，“恕儿，热了吧？来，坐下吃点水果，都是刚刚凉水里拔过的，恕儿喜欢吃什么？”
缓归稍稍偏头，躲过了一下，没想到皇后根本没理会，手中的帕子再一次落在他的额上。
“恕儿，来，看这一头的汗，宽儿，下次再敢这样冒着大太阳带恕儿过来，看母后不打你。”
慕容尧宽一耸肩膀，皇后笑着推他：“去把你姐姐叫过来，咱们娘几个一起说说话。”
“宽儿不去”慕容尧宽苦着脸，指着挂在天空正中的太阳，“母后刚还说天气热呢，就又指使宽儿跑腿，宽儿怕热。”
皇后拉着缓归坐下，将果盘放到他面前，看着儿子委屈的模样，忍俊不禁，“快去，你自己算算，你西巡回来后去见了你姐姐几次啊，一张琴就想讨好你姐姐啊，这几天再不好好表现，你姐姐收拾你的时候母后可不管。”
七皇子是皇上皇后的心头肉，从小是万千宠爱下长大的，天不怕地不怕，若说这世上有七皇子怕的人，那就只有两个，一个是他那一办起正事来就板着一张脸的瑞成王叔，另一个就是那只比他大了几个时辰的孪生姐姐。
景华公主慕容瑶络从小体弱多病，性情文静，只胞弟尧宽从小调皮捣蛋，她虽是只比弟弟大了几个时辰，却每每都如长姐般教导，慕容尧宽从小对这个姐姐是又敬又爱又怕，听母后一说，再不敢耽搁，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皇后看着儿子的背影宠溺摇头笑笑，又转过头来对缓归柔声道，“恕儿，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就只管拿，在姨娘这里一定不要客气。”
缓归安静坐着，轻轻点头，他在皇后跟前和在七皇子跟前一样，有问才答，不问从不主动开口，皇后拉着他手再次叮嘱，“恕儿，姨娘跟你说过的，姨娘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哥哥有的，你就有，你看你七哥，什么时候跟姨娘客气过？”
缓归手里被皇后塞了个红通通的苹果，他这样拿着倒像个小孩子，前边都只是稍稍点头应着，听到最后一句话，才轻声开口：“娘娘，皇子是您的儿子。”
皇后自觉失言，但也不掩饰，爱怜地摸了摸缓归的手，他们坐在回廊下，正房房门开着，富丽堂皇的大厅一览无余，皇后的目光静静扫过，指着窗下的软榻，对缓归笑道：
“恕儿，你看，当年就是在这里，你娘得知她怀了你。”
缓归一愣，随着皇后的目光看过去，皇后拉着他的手仔细回忆着。
“那时，你娘才嫁进王府不久，有一次进宫来看姨娘，刚到宫里就感觉不舒服，姨娘赶紧叫了太医过来，诊脉之后才知道，你娘有了身孕，你娘当时就激动得哭了。”
“你父王当时正在城外巡视城防，听到消息后高兴得几乎傻了，连马车都等不及坐，骑着马就飞奔回来，奔到霓裳宫，连礼数都忘了，都没找人通报就冲了进来，直接就把你娘抱了起来，两个人兴奋得像孩子一样。”
想起当日的情形，皇后就忍不住微笑，一个是堂堂的瑞成王，一个是魔域圣女，都是呼风唤雨的身份，在听说有了他们爱情的结晶后，却都哭得像个孩子。
那个孩子，如果没有当年那一场变故，他会是这天底下最幸运最幸福的孩子。
如果没有……
皇后温暖的素手握着缓归有些冰凉的手指，六月的天温暖如火，阳光透过树丛，在庭院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影影绰绰，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温馨，在这样温馨的环境里，当年那个悄然降临在母腹中，让他的父母喜极而泣的孩子静静坐着，听着那些温馨甜蜜的过往。
屋里那软榻就在不远处，似乎那个美丽的女子还在上边坐着，脸上带着欣喜的笑意等待着奔回来的夫君，而那个英俊的男子张开双臂迎向他心爱的女人，迎向他刚刚来临的孩子，一向冷静自持的将军王爷在迈过门槛的时候甚至险些被绊倒。
缓归的眼神第一次有些迷离，是这样吗，真的会是这样吗，他听无数人说起过瑞成王和魔域圣女当年是多么的恩爱，但从未有人跟他讲起过这样真实生动的细节。
真实得就仿佛发生在眼前，透过带起纤尘的光影，他似乎可以看到当年那对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璧人。
坚强伟岸的瑞成王，果敢倔强的魔域圣女，只为了那一个才刚刚孕育的幼小生命，相拥而泣。
高大的男子将心爱的女子放在榻上，俯下身子，将脸紧紧贴在那还未显形的腹上，急切地想听一听他们共同的孩子的声音，脸上洋溢的笑容如孩童般灿烂，而那安静坐着的美丽女子，轻抚着夫君的黑发，笑容宠溺而温柔。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笑容，那样的放肆灿烂，宛若朝霞。
那样的笑容，是对着自己，对着当年还一无所知，还在母腹里悄然孕育的自己。
在他不知道的时光里，在他还未睁眼看过的世界里，他的父亲和母亲，曾经用那样宠爱怜惜的眼神看过他，曾经那样如孩子般期待着他的降临。
足够了！
眼前晃动的景象是那样的真实美好，缓归痴痴看着，他想伸出手去触摸一下他的父王和娘亲，他想奔过去，想扑到他们的怀里，他想知道，那个怀抱是不是和他多年里渴望中的一样温暖宽大，可以替他挡去所有的风雨。
他想站在他们面前，对着他们微笑，他想告诉他们，他是他们的儿子，他会乖，他会听话，他会做一个让他们骄傲的儿子。
只求他们不要抛弃他，不要扔下他，不要——恨他。
父王，娘亲……
一向平静淡然的目光有些错乱迷茫，痴痴望着厅中那灿烂笑着的两人，修长的手指微微蜷起，颤抖着就要抬起来，抬起来伸向他的父王和娘亲。
那样对他温柔笑着的父王和娘亲，他想立刻扑进他们的怀抱里，紧紧地抱着他们，放肆地大哭一场，告诉他们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可怕的恶梦。
但冰凉的手指只是抬起了一寸，眼前的一切忽然间就如水纹般破碎，斑驳的光影下都是碎裂的痕迹，慈爱的父王和温柔的娘亲，消失不见。
缓归怔愣良久，闭上眼睛，默然低下了头。
他没有做恶梦，他是做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美梦。
慕容尧宽和姐姐瑶络过来的时候，缓归正乖巧地坐在皇后身边，小口吃着水果，安静地听她一点点回忆当年的故事。
姐弟两个没有打扰，围坐在旁边，和缓归一样静静听着。
“恕儿是不是有个小名叫缓归？恕儿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吗？”
缓归轻轻摇头，缓归这个小字也是苍伯告诉他的，苍伯只说，那是他娘亲亲自给他取的。
小小的孩子高兴了很久，娘亲给自己取了名字，苍伯没有骗自己，娘亲真的是很疼自己的，一定是的，幼小的孩子将这个名字珍藏在心里很多年，直到遇到了那个对他很好很好的小姑娘，才第一次说了出来。
但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起过，这个名字是有何来历。
皇后怜惜地看着缓归苍白的脸颊，轻轻揽了揽他，想起往事，嘴角不由带了一丝笑意。
“你娘嫁到王府之时，我们已经阔别多年，你娘无事时便总是来宫里看姨娘，那一次也是如此，我们两个都怀着身孕，总有说不完的话，你娘呆了几日都不肯回府去，你父王想得不得了，又不忍心叫你娘回去，那时顾青将军和陆之遥将军都在锦都，两人使坏，提议要你父王写首诗送进宫来。”
皇后笑起来，慕容尧宽姐弟也忍不住笑，他们都知道，十三岁就带兵打仗的王叔自幼熟读兵书倒背如流，可就是不喜欢诗词歌赋，让他作诗，那不是为难他吗？
只是他们不知道，那从不喜诗书的将军王爷在遇到了心爱的女子之后，竟然甘愿在闲暇时候放下兵书战报，陪着她细细品读那些前朝诗词，默默记下爱人写的那些缠绵情话。
那样一段爱情，嘉荣皇后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既羡慕又心酸，努力控制着感情，慢慢讲述。
“你父王被他们逼得无奈，在书房里憋了一下午，什么都没写出来，一抬头看到你娘走时还没看完的书，正好看到钱武肃王和王妃的故事，忽然就被感染了。”
传古时钱武肃王，目不知书，其夫人回娘亲省亲，武肃王思念甚深，路过凤凰山脚，西湖堤岸，见万紫千红百花齐放，遂寄夫人书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此书不过数言，而姿致无限，古往今来，感动无数神仙眷侣，伉俪夫妻。
不懂诗书的瑞成王看到爱人未看完的那一篇诗词，心里一动，提笔写下了一句话，派人送到了宫里。
“陌上花开缓缓归”
正和嘉荣皇后讨论着未出世孩子的魔域圣女，在看到夫君龙飞凤舞的七个大字之后，险些感动落泪，告别皇后便回到了府里。
那时的锦都正是花开如锦繁华如梦的季节，满城的鲜花盛开，美得仿佛仙境，而那美丽的女子倾国倾城的笑容，更是绚烂了整个皇宫和瑞成王府。
皇后想起那日那个绝代女子灿烂的笑容，仿佛整个时光都停住了。
“你娘回到王府之后，便跟你父王说，要给将来的孩子取名叫缓归，说缓归缓归，一叫出来便听得人心都暖化了，你父王也喜欢，但我皇家的孩子是要岂能是随便取名字的，你娘撒娇耍赖不肯罢休，你父王实在没办法，只得求助于我。”
眼前似是当年那女子娇俏美丽似嗔还喜的模样，还有那面对百万敌军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男子无奈哄劝的神情，皇后再次笑起来，拉过缓归的手，轻轻拍着。
“姨娘便说，将来要入玉牒的名字再起就是，就把缓归作为孩子的小名罢了，你娘这才高兴，那一段日日夜夜对着腹中的孩子轻唤，一声声缓归，叫得人心都化了。”
皇后的眼前有些朦胧，透过浅浅淡淡的光色，似乎看见那个娇俏美丽的女子坐在院中的紫藤架下，低头轻抚着隆起的腹部，脸上带着只有一个母亲才会展现出的温暖笑意，细语呢喃中是对未出世的孩子的全部期盼和爱怜。
“缓归，你要快点出来哦，让娘看看你和娘梦里的样子一不一样。”
“缓归，娘给你唱首歌好不好，唱娘小时候最喜欢听的歌。”
“缓归，你知道吗，你父王是个大英雄，你长大之后要和你父王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缓归，你又踢娘了，将来要是不乖的话，小心娘打你的小屁股。”
……
缓归，缓归……
文萝，你看到了吗，你的缓归已经长大了，他已经十七岁了，他跟你期盼中的一样，又漂亮又聪明，他像他的父王，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你回来——看看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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