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尧宽万没想到，再见到缓归，竟是这样的情形。
他虽是从小就喜欢到瑞成王府玩，但和几个堂兄堂弟的关系并不十分亲近，和慕容尧钧随意聊着到了花园门口，便听旁边有人骂骂咧咧，本以为是哪个下人被呵斥，正要抬脚过去，却听那人又骂道：“楼恕，跪好了。”
慕容尧宽脚步一顿，猛然回头，拨开旁边的树丛，瞳孔蓦地收缩一下。
一个黑衣少年单膝跪在地上，脊背挺直着，双手举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两个大号的酒坛，衣袖卷着，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人手里拿着一根柳条，在他清瘦的手臂上时不时抽打一下，一道道红肿的檩子遮盖了原来的白皙皮肤。
慕容尧宽在寿宴上没见到缓归，借口到花园走走就是想来找找，没想到竟然看到这样的景象，怒气一起，大步上前对那两人怒喝一声：“你们做什么？”
那两人是慕容尧的小厮凌宇和暗卫明朗，都见过慕容尧宽，忙都跪下行礼，慕容尧宽不再理他们，伸手去拉缓归。
“恕儿。”
缓归早已听到慕容尧宽的声音，见他来拉自己，另一条腿也跪下，俯身叩头：“暗卫楼恕，见过七皇子。”
刚伸出去的手臂生生停在半空，慕容尧宽听着那已经有些陌生的自称和称呼，几乎觉得之前的三个月都是幻觉，怔怔凝视了一下那跪着的少年，再次伸出手。
“恕儿，起来。”
缓归没有再坚持，站起身来，只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慕容尧宽要来搀扶的手。
慕容尧宽感觉到缓归的回避，心里不是滋味，收回手，看着凌宇二人，冷喝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凌宇被他喝得发憷：“回皇子，奴才让他去给二小姐送花瓶，没想到他竟然给摔了，正在教训他。”
当本皇子是小孩子吗，慕容尧宽面无表情：“呵，是吗，你一个下人，竟有胆子教训你们的三公子？”
凌宇听出他语气不对，连忙叩头：“回七皇子，奴才不敢，但三公子是暗卫，明朗教训他是理所应当。”
这话都是事实，缓归毕竟还带着王府三公子的“头衔”，有些下人就算想欺负他，也不敢太过张扬，但明朗是慕容尧钧身边的第一暗卫，教训缓归没有任何问题，慕容尧宽虽是不太懂这些暗卫规矩，但略一想也就明白了，暗自憋了一口气，他脸色越来越不好，慕容尧钧忙上前一步，陪笑道：“七皇弟，愚兄知道你历来仁慈心软，楼恕随你西巡，你不忍看他受罚，但他毕竟是王府的暗卫，做错了事被教训也不为过，七皇弟不必为了一个暗卫动气。”
慕容尧宽冷冷一甩袖子，避开慕容尧钧的手：“尧钧哥，恕儿再怎么说也是王府的三公子，尧钧哥就这样任下人打骂他？”
慕容尧钧哂笑：“七皇弟，他只是我王府的暗卫而已，三公子不过是父王赐给他的一个名号。”
说着斜瞥了一下缓归：“楼恕，谁教给你的规矩，啊？在本少爷面前，有你站着的资格吗？”
明知道他是当着慕容尧宽的面折辱自己，但缓归还是再次跪下叩头：“属下见过二少爷，属下知错，请二少爷责罚。”
慕容尧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攥紧了手：“尧钧哥，你这是故意不给尧宽面子吗？”
两人正争吵着，忽听外边大路上有人笑道：“这两个孩子做什么呢？”
远远看去，慕容焯成陪着一人走过来，那人见了慕容尧宽便嗔怪：“离得那么远就听到你们俩在吵，宽儿，今天是你王叔的寿辰，你瞎胡闹什么？”
扶起行礼的二人，早已经过了半百之年的天明帝笑道：“好了，说说，刚才吵什么呢？”
慕容尧钧抢先开口：“皇上，是几个下人不懂事，尧钧和七皇弟教训教训他们而已。”
天明帝看了看儿子铁青的脸色，显然不是慕容尧钧说的那么简单，但他也只是含笑听着，并不揭穿。
慕容焯成扫了一眼明朗手里的柳条和缓归红肿的手臂，便已明了，低喝一声：“你们还在这做什么，赶紧滚。”
明朗和凌宇巴不得这一声，立刻爬起来跑了，缓归叩了个头，也正要离开，刚一转身，却被慕容尧宽一把拽住：“恕儿。”
天明帝见儿子拽着一个一直低着头的下人，有些好奇，“这是谁啊？”
慕容尧钧陪笑：“回皇上，府内的一个暗卫而已，刚刚犯了错正被罚呢，七皇弟心地善良，就给求了个情。”没等慕容尧宽说话，又笑道：“皇上，父王，别在这里耽误工夫了，钧儿陪您们去逛逛吧。”
天明帝眯着眼，对慕容焯成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暗卫？一个普通的暗卫，会让自己那个几乎天塌下来都懒得管的儿子管闲事？
慕容焯成皱眉看着，此时才开口：“皇上，臣弟府里的暗卫不懂规矩，惊扰了圣驾，还望皇上恕罪。”回头对缓归喝道：“还站在这做什么，滚刑堂领罚去。”
缓归正要走，又被慕容尧宽紧紧拽住，慕容尧宽第一次在从小就跟着撒娇耍赖的王叔面前郑重说话。
“王叔，恕儿没有错，为何要他领罚？”
天明帝更加讶异，回味着慕容尧宽刚才的话，脸色忽然一变，指着缓归，声音有些发颤。
“恕儿？这是恕儿？”
慕容焯成知道再躲不过，别过头，有些厌恶地回答：“是。”
天明帝看了他一眼，上前两步打量了缓归，眉头一皱，放缓声音：“恕儿，抬头，让朕看看。”
缓归心里低叹一声，低头后退两步跪倒：“暗卫楼恕，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天明帝一愣，随后温和笑着开口：“起来，起来让朕看看。”
缓归低垂着头，低声道：“楼恕身份卑微，不敢亵渎天颜。”
天明帝看了弟弟，见慕容焯成一脸冰冷的表情，低低叹气：“朕让你抬头就抬头。”
缓归轻抿下唇，慢慢抬起头，却依旧低垂着眼帘，没有和天明帝对视，但那双如寒潭般深邃清澈的眸子还是落在了天明帝的眼底深处，在他心上猛然砸了一下，咚的一声，天明帝身子一晃，差点后退几步，脱口而出：“文……”
另一个字生生停在口中，天明帝看着那清秀儒雅的少年，几乎站不稳。
恕儿，这就是文萝的儿子？文萝和焯成的儿子？
慕容焯成在旁边一直暗自看着天明帝的脸色举止，那一个“萝”字被压在口中，他却如何不知道，这些年，那个美丽毒辣的女子不仅仅是压在自己的心底，想来也是深深藏在了兄长那颗心的深处。
天明帝凝视了缓归良久，终于忍住心头百转千回的情绪，慈爱开口：“起来，过来让朕好好看看。”
缓归再次低下头，站起来走到天明帝旁边，天明帝仔仔细细打量了他，这孩子，一看就是文萝的儿子，尤其是这双眼睛，简直和文萝的一模一样，眼前似乎又是那个娇俏美丽的女子，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一样，总是带着一丝俏皮地看着自己。
天明帝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对慕容焯成温和笑道：“焯成，这孩子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和你年轻的时候太像了。”
慕容焯成别过脸，冷着声音：“皇上说笑了，他一个卑贱的暗卫，和臣弟有什么关系。”
天明帝没理会他的冷言冷语，只对缓归道：“恕儿，陪朕去逛一逛，如何？”
缓归低下头：“皇上，楼恕身份低贱，怎能有资格陪同圣上，还望皇上恕罪。”
天明帝一皱眉，这是第几次被拒绝了？但他仍不动声色，只微笑：“哪里的话，朕让你陪着你就陪着，走，跟朕到后花园去。”
正要拉着缓归走，慕容尧宽却忽然道：“父皇，恕儿刚刚受了伤，让儿臣帮他上一下药，再带他过去见父皇吧。”
天明帝好似现在才看到缓归手臂上的伤，点头：“好，那父皇先跟你王叔去走走，就在后花园，一会你们两个再过去。”
见他们几人都离开，慕容尧宽才一把拉过缓归：“恕儿，伤的重不重？”
片刻的沉默之后，缓归再次跪下：“七皇子，楼恕多谢皇子眷顾，但楼恕身为暗卫，皇子这样待楼恕，楼恕愧不敢当。”
他已经不再是慕容尧宽的暗卫，不能自称属下，暗卫一般没资格做臣子，也不是普通百姓，所以一般都是自称名字。
慕容尧宽苦笑出声：“恕儿，你就非要这样对我说话吗，难道回了锦都，你就不再肯做我的弟弟了？”
“皇子，不是楼恕不肯做，是楼恕不配，皇子金枝玉叶，楼恕卑微低贱，之前，是楼恕逾矩，请皇子责罚。”
慕容尧宽避开这个话题，上前一步扶缓归起来，“恕儿，七哥看看你的伤。”
清瘦的手臂都红肿起来，不过好在没有看到其他的伤，慕容尧宽心里难受：“恕儿，都是七哥不好，七哥不该让你一个人回府的，王叔这几天没有再为难你吧？”
见缓归摇头，慕容尧宽苦笑，就算没打没骂，那这样任普通的下人都能欺侮他，不算为难又是什么？
但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拉了缓归的手：“恕儿，我们过去吧，你放心，有七哥在，父皇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缓归任慕容尧宽拉着向花园走去，手心的温暖一点点传遍全身。
只是，再怎样的温暖，他都早已经没有想要去寻求的希望。
送走天明帝之后，慕容焯成就一直在书房里来回走圈，从后花园到书房，天明帝毫不掩饰自己对缓归的喜爱，临走时还专门嘱咐他不要无故为难缓归，简直像个不放心儿子的父亲，慕容焯成一边转悠一边沉思，十七年里，他从来不让缓归以三公子的身份在外人面前出现，哪怕带着他出去，也是以暗卫的身份，一来是为了故意折辱缓归，二来也是实在不想让太多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最好都忘了才好，尤其是天明帝。
他一边转悠，手里还拿着一个棋盒摆弄，刚才天明帝和缓归对弈了好几局，还不住地夸缓归，拧眉瞅了一眼，将棋盒一扔，正好扔在角落里跪着的缓归面前，自顾再去转圈，也不说话。
这动作从缓归小时候起，瑞成王就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了，缓归熟悉无比，伸手拿起棋盒，将棋子悉数倒出，然后挽起裤腿跪了上去，相比于跪针跪玻璃片，跪棋子已经是极大的仁慈了。
慕容焯成又转了一会才坐回椅子上，忽道：“今天寿宴上，来了个叫迟墨的少年，尧宽说你们在青城见过面，是吗？”
缓归低着头，心里一动，一边思索一边迅速回道：“是，在青城七皇子和他相交还好。”
“那你呢？他跟你相交可好？”
缓归暗自沉思一下，回道：“回王爷，迟公子多年前，曾随家人在文莱做生意，属下在文莱之时，与他相交过。”
慕容焯成点点头，倒是和迟墨说的没什么出入，缓归贵为听雨阁阁主，不说慕容焯成也知道他在江湖中和很多人都有交情，一个米店的少东家，纵使是米源店那样大的家业，他也不怎么在乎，于是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跪着吧，明天早上本王上朝之后，就滚回明园去，没有本王的吩咐，不许踏出明园一步。”
瑞成王在府里琢磨的时候，回皇宫的路上，天明帝也在闭目沉思，十七年了，他从未亲眼见过那个孩子，今日一见，才知他竟然和文萝长得那样相像。
文萝，天明帝低叹一声，听慕容尧宽唤他，才转头笑道：“宽儿可是同情恕儿？”
同情吗？慕容尧宽摇头，父皇是没有看到恕儿一剑挑翻数十刺客的凌厉，没有看到他连续九箭射伤勿知首领的英勇，没有看到他站在岂天崖上白衣翩然如谪仙般的高贵，那样一个将傲气深深埋在骨子里的少年，同情两个字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他只是，总是忍不住情不自禁地心疼啊。
“父皇，宽儿不是同情恕儿，是觉得王叔那样对恕儿不公平，不管当年楼城之战是怎样的惨烈，都不该是恕儿的错啊，他那时才刚刚出生而已。”
天明帝安抚地拍拍慕容尧宽的手臂，“父皇知道，但恕儿毕竟是你王叔的儿子，就算父皇和你一样喜欢他，也不能随便将他从你王叔身边带走，更何况，当年你母后已经代父皇允诺，只要留的恕儿的性命，你王叔怎样对待他，父皇和母后都无权过问。”
低叹一声，天明帝又道：“你王叔当年和楼城的将士情同手足，楼城一战太过惨烈，你王叔恐怕是，对恕儿越加残忍，心里才会越好受些吧。”
慕容尧宽默默不语，直到天明帝又拍拍他的手臂，才抬起头来，忽问：
“父皇，恕儿的娘亲，真的是王叔最心爱的女人吗？”
天明帝抚摸儿子的手顿了一下，沉默良久，才又淡淡开口：“是，那是你王叔最爱的女人，她当年怀着恕儿的时候，你王叔高兴得像个孩子，不止一次跟父皇说，如果是个儿子，就让父皇封他做瑞成王府的世子。”
慕容尧宽张大嘴巴，眼睛睁得溜圆，恕儿在母腹里的时候，竟然受到王叔这样的期待和宠爱。
真是世事难料，不知道王叔这些年折磨恕儿的时候，可否回想过当年对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的热切期盼。
他低着头沉思着，没有看到天明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温柔和转瞬即逝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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