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方端了酒杯笑道:“皇子尝尝这酒,这是缓归最喜欢的天欲雪。”
“缓归?”慕容尧宽挑眉,这才觉察出这几日听顾无方和顾晴天对那孩子的称呼,似乎跟顾青他们不太一样。
“皇子还不知道吧,他小名叫缓归,微臣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一直这样叫的。”
想不到那孩子还有这样一个小名,缓归缓归,听着人心都要化了,慕容尧宽嘴角含笑:“你们从小就认识的?”
“嗯”顾无方喝了口酒:“八年前,家父回京述职,带我去容伯伯府里,就遇见了缓归,那时还小,只顾着找到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一起玩,谁知他怎么都不肯理我,只跟在王爷身后,王爷对他十分苛责,非打即骂,他都默默忍着。
那次微臣一家在锦都住了好几个月,王爷和家父还有陆伯伯是结拜兄弟,往来频繁,有一次在我家,我向缓归炫耀自己的阵法,逼着他破解,结果他很快就解了出来,我一气之下要和他比试武功,他却说什么都不肯了,被我逼着出手,哪知他当年那样厉害的功夫,险些打得我吐血。”
顾无方笑起来,摸了摸鼻子继续道:“结果正好容伯伯看到,不由分说甩了缓归几个巴掌,还是家父知道我自幼淘气,一问之下,气得打了我二十板子。”
慕容尧宽忍不住笑起来,想不到这小狐狸也有被人打板子的时候,顾无方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继续道:“我生气啊,一边养伤一边骂他,后来还是忍不住再去瑞成王府,才知道缓归回去后,被按在地上揍了几十棍子,这才觉得自己屁股上伤都不怎么疼了。”
顾无方笑着,慢慢讲述自己和缓归相识的事情,他也觉得奇怪,从最开始对缓归的可怜,到后来为他不值抱不平,再到现在,竟然跟他一样,心里平静无波了。
慕容尧宽静静不语,顾无方笑道:“皇子放心,他呀,就是个铜头铁臂不怕疼不怕痛的,当年被容伯伯一顿绞龙鞭打得半死,也都挺过来了,没事没事。”
他这样漫不经心地说着,慕容尧宽却听得心惊肉跳,“打个半死?他犯了什么错?”
“犯了什么错?”顾无方淡笑,眼神却是平静的,那种和缓归眼中一样平静的神色,就好像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并不算什么一样。
顾无方给自己倒了杯酒,轻轻饮了口,淡淡笑着。
“那是容伯伯第一次对缓归动用绞龙鞭,只是因为两个字。”
慕容尧宽怔怔看他:“两个字?”
顾无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笑容里总觉压着一丝苦涩,一丝他那个自幼相交的朋友已经流露不出来的苦涩。
“父王”
慕容尧宽怔住。
顾无方依旧笑着:“皇子信吗,那一顿几乎要了缓归性命的毒打,其实只是为了这两个字而已,只因为缓归叫了容伯伯一声‘父王’而已。”
慕容尧宽手里的酒杯一晃,险些落在地上。
顾无方的声音似远似近,飘忽传来:“从那以后,缓归再不敢叫容伯伯一声‘父王’,渐渐的,他不是不敢,是真的,没有再叫的想法了。”
慕容尧宽静静喝下那清冽的“天欲雪”,默默不语,再次回到屋里时,本以为缓归还在昏睡,推开门却意外地对上了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稍稍一愣,然后笑道:“醒了?”
缓归早就醒了,他历来少眠,每日能睡上三个时辰已经罕见,虽是在慕容尧宽眼里伤得太重,但这样的伤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只是这里毕竟是顾府,不是瑞成王府,能好好休息时他也不会去自找麻烦,所以还是老实躺在床上调息了一会,见到慕容尧宽进来,这才掀开被子,准备下床:“皇子,属下失礼了。”
慕容尧宽大步来到床前,将缓归虚虚一按:“身子还没好,又乱动什么,快躺下。”
缓归半坐起身,向外边看了一眼:“属下没事,都睡了这么久了。”
慕容尧宽按住他,顺势坐在床边,笑道:“哪里久了,还不到一个下午。”
他眼底都是愧意:“这半个月你都没好好睡一觉,地上那么凉,不知受了多少寒气了,还总是误会你,又是打又是罚的……”
他这样愧疚说话,缓归一时不习惯,提醒他:“皇子,是属下做错事,皇子惩罚属下理所应当。”
慕容尧宽登时哑然,见缓归一头的汗,递了手巾给他,想起给他上药时那满身的伤痕,和顾无方喝酒时去问,顾无方只道:“皇子自己去问他。”
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分明是对这孩子无语到极致了。
慕容尧宽看着缓归快速试了汗,又规矩坐着,难掩心里酸涩,终究是问了出来。
“身上那么多伤,都是王叔打的吗?”
缓归没有料到他会问这,拿着手巾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慕容尧宽忍不住想在他头上再敲一记:“到底是还是不是?”
缓归靠坐在床上,想了一下,简洁地回答:“有的是,有的不是。”见慕容尧宽还在看他,又解释了一番:“有刑堂打的,也有王爷让人打的,还有熬刑弄的,还有之前学艺的时候留下的,还有别的什么,记不清了。”
他说的平平淡淡,嘴角还带着一丝无谓的淡笑,好像那些伤都是在自己身上一样,慕容尧宽心里却堵得慌,想安慰一下,但看缓归的样子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安慰,而且他也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能缓解那些亲生父亲带给他的伤害。
他问了顾无方,才知道齐天口中的“例罚”竟是真的,竟是每个月的十五,不管有没有犯错,都要受罚,连跟着他出来西巡,都严令不能赦免。
慕容尧宽低头沉默不语,右手却不经意地抚上缓归的左肩,那里有瑞成王亲口让人刻上去的暗卫印记。
他半天没说话,缓归也就安静坐着,他历来少话,多年里又养成了主人不说话就从不插话的习惯,慕容尧宽抬头,见缓归垂着眼帘半坐着,睫毛轻覆,一缕头发垂下来,显得无比的乖巧懂事,心里顿时一软,不由自主伸出手,轻轻抚了下他的头发,温和地问:“好些了吗?”
缓归点头回话,他这样坐着真是不习惯,到底还是起身下床,只是扫了一圈没看到自己的外衣,慕容尧宽见他左右张望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找什么呢,找你的衣服啊?全都是血,还留着做什么?”
缓归瞅他一眼,不信,又用眼神找了一番,慕容尧宽笑着拦住他:“好了别找了,小柯,小柯——”
小柯和婉言早已经从客栈过来,一直在外边守着,听到慕容尧宽的喊声应了一声,不一会两人一起进来,婉言端了两个托盘的饭菜,小柯则抱着几件衣服在手臂间,见缓归站着都笑着招呼:“三公子醒了?”
缓归点头,又去找自己的衣服,慕容尧宽笑道:“别找了,你的衣服太单薄,以后不要穿了,我已经让小柯和婉言去买了衣料做了新的,这两天就先对付着穿我的吧。”
缓归轻轻敛着眉头,将他的话细细咀嚼了一番,轻声回绝:“少主,属下穿自己的衣服就好,怎么能穿皇子的。”
“怎么不能”慕容尧宽满不在乎地说:“这天气还不是很热,你那衣服那样单薄的,以后就都不要穿了。”
缓归坚持不肯:“皇子,属下没资格穿您的衣服。”
慕容尧宽毫不在意:“本皇子说你有资格就有资格,让你穿你就穿,哪里来那么多的废话,快换上,不然就是抗命不遵。”
他这样无理取闹,缓归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只得应了,接过小柯手中的衣服,他重伤初愈,动作还有些不太灵活,慕容尧宽又愧疚起来,“都是因为我害你受伤。”
缓归抬头看他:“皇子哪里话,都是属下没有保护好皇子。”
慕容尧宽更是难受:“若不是我故意跟那假的顾晴天去,也不至于……”
他话没说完,偷偷看了缓归,见缓归神色如常,不由道:“你知道我是故意的?”
缓归点头:“皇子不会不知道那人有问题,定是故意过去的。”
慕容尧宽连连叹息:“你呀,你知道我是故意的,怎么还就甘愿去中计救我?”
缓归停下整理衣服的手,看着慕容尧宽:“皇子,您是属下的主人,无论如何,属下都要保护您的安全。”
“只是——”他敛着秀眉微微沉吟,竟然很认真地建议:“皇子不相信属下没什么,皇子若是生气,只管责罚属下,下次不要再拿自己的性命和安全开玩笑。”
“你”慕容尧宽惊愕地看着缓归,半晌才找回话来:“下次?你还想有下次了?那下次若是我还这样率性妄为,你又该如何?”
他问话之时,缓归便总是规矩不动,声音一直很平静:“属下护着皇子便是。”
慕容尧宽对上他的目光,缓归并未和他对视,但慕容尧宽看得清楚,那深邃的眼神中,有着难掩的宠溺和容忍,那样宽容的神色,自他认识缓归以来,无意间看到过好多次。
这种只有在长辈和兄姐眼里才能看到的宽容感情,竟然在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少年眼中一次又一次出现,似乎不管自己做了什么,都会得到他毫不保留的包容和佑护。
慕容尧宽心里咚地一声,尖锐地疼起来,脱口喊他:“恕儿。”
缓归整理好衣服,正要准备起身,听到慕容尧宽和往常不一样的声音,有些讶异地看向他:“皇子?”
慕容尧宽这才回过神来,仔细看去,缓归已经换好了衣服,他和慕容尧宽身高所差无几,只是稍稍清瘦了些,衣服穿在他身上稍显宽大,他一手挽住凌乱的头发,向后绾了一下,简单一扎,动作优雅贵气十足,在那身白色锦衣的辉映下,整个人更显清贵逼人,暖暖的余晖洒在如玉的脸上,分明就是个温润如玉的浊世公子,曾经掩在暗卫黑衣下的骄傲和尊贵再也藏不住,就这样耀眼但并不张扬地显露出来,温和坦然,有傲骨,却无傲气。
慕容尧宽怔怔看着这个几乎一个月里大半天的时间都跪着的少年,忽然间曾经萦绕在心底的疑惑就这样得到了解答。
他跪着,他俯首,不是因为他卑微低贱,而是因为,他心甘情愿……
他心甘情愿,所以才有那样柔顺但毫不卑微的神情,才有自己刚开始就感受到的平静和坦然,他分明就是一块掩藏在潭水深处的美玉,淡淡的光芒散落,被他很好地藏在了深处,他坦荡,他从容,只不过是因为他甘愿隐藏自己的光芒,但只要他愿意,那样的美好通透,又有谁能遮掩得住。
他愣着,缓归便又不说话,垂手站着,小柯和婉言也愣了片刻,不过比慕容尧宽回神的早些,上上下下打量着缓归,小柯忍不住大笑:“三公子这样打扮起来,倒和皇子有几分相像呢。”
婉言也笑道:“是啊,小柯这一说还真像,三公子这样打扮,倒真像是皇子的孪生弟弟。”
缓归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但抬起头时,眼里还是无波的平静,只淡淡一笑:“你们拿我开涮吗?”
慕容尧宽听小柯二人这样说,顿时忘了刚才的复杂情感,有了极大兴趣,拉过缓归对着自己:“我看看,我看看,咦,还真是,之前我还一直跟婉言说,你该是我弟弟才对,是不是王叔抱错了,还是父皇抱错了?”
这小皇子一不办正事就跟顾狐狸一样没个正经,这话也敢说出口,缓归无奈:“皇子,您也不怕传到皇上耳朵里。”
刚刚被小柯喊过来的竟武也不像平日一样黑着脸,嘿嘿一笑:“这也不奇怪,皇上和瑞成王爷是兄弟,长得又像,皇子和三公子是堂兄弟,长得像也不足为怪。”
“这倒是实话”慕容尧宽嬉笑道,拉了缓归向桌旁走去:“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好不好?一会听我说说刚才和顾将军商议的事情。”
缓归随着他走过去,还不忘开口建议:“皇子,属下是您的暗卫,您要属下做什么,直接吩咐就好。”
“恕儿”慕容尧宽脸色一沉:“你还要我说多少遍,不许你再这样说自己。”
他刚刚脱口而出那一声“恕儿”,叫出之后,竟那样亲切熟悉,好似自己就该这样叫他才是,便再也改不了口。
被叫的人却丝毫没分辨出来“楼恕”和“恕儿”有什么区别,在他的逻辑里,不管是叫他什么,该打该罚的一点都不会少了。
所以他只是有些好笑地看了慕容尧宽一眼:“皇子,属下本来就是暗卫,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不管”慕容尧宽有些赌气地说:“不管你在王府是什么身份,反正以后在我这里,你就不是暗卫。”
缓归觉得更加好笑:“那属下是什么?”
慕容尧宽脱口而出:“是我弟弟啊。”
缓归一愣,他站在慕容尧宽不远处,第一次不敢直视慕容尧宽的眼睛,只用余光微微扫了一眼,又迅速别过脸去,若无其事地淡淡开口:“皇子说笑了。”
慕容尧宽刚刚脱口“弟弟”二字,自己也愣了一下,又下意识按上胸口,非但没有不妥的感觉,却只觉得心下一松,满腔的压抑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温暖和柔软,仿佛这两个字一说,竟是最大的幸福。
心里一暖,便温暖一笑:“恕儿,我哪里有说笑,刚刚他们三个不也都说了,你是王叔的儿子,不是我的弟弟吗,连尧铸瑶纾都要叫我一声七皇兄的,我叫一声弟弟,哪里亏得你了。”
缓归侧身站着,俊秀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凝视着那投射在地板上的淡淡光色,头一次回避了慕容尧宽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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