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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尧宽睡了一会,不知怎的醒来,他睡在屏风后边,坐起来四处看了一眼,目光接触到外间的墙角处,愣了一愣,然后披衣悄声走了过去。
角落的阴影里,一个清瘦的身影正安静睡着,蜷缩着身子,双臂拢在胸前,虽说天气已经暖和,但那角落里是硬邦邦的地板,想也知道有多凉,他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他这些天都是睡得晚,也睡得熟,从来不知道,那孩子晚上就是这样睡觉的?
慕容尧宽下意识摸上胸口,又是那样闷闷的疼痛,看着那张隐在灯光下的面孔,不由自主挪过去,想要唤醒他去床上睡,还有几步远的距离,却见他瞬间睁开了眼睛,眸中寒星一闪,在微弱的灯光下,闪现出慑人的光芒,那样淡淡扫过来,慕容尧宽登时停下脚步。
待看到是慕容尧宽后,缓归已经抬起的右手放下,眼神变得释然,然后迅速起身跪好,立刻磕头认罪:“属下惊扰少主。”
慕容尧宽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醒来,这少年竟然有这样的警觉,想来他这些日子都没有休息好,却能在自己离他还有这么远的距离里就醒来,那眸中的凌厉之色,完全就不是白日里那个温顺的模样,在那一瞬间,他终于理解了竟武的话,这个看似单薄的少年,果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他脑海中思绪万千,一条条闪过,终于回过神来,轻声道:“起来,是我吵醒你了。”
缓归依言站起身来,抬起头看向他:“少主可是要喝茶?”
他这样一问,慕容尧宽也就顺口道:“嗯,有些渴了。”
缓归说了句:“少主稍等”,然后迅速到桌边去给他沏茶,慕容尧宽的目光随着他身影转动,缓归拿了茶杯回来复又跪下:“少主请用茶。”
慕容尧宽接过,喝了一口便放在手里握着,缓归侍奉他以来,给他沏过很多次茶,每次他都是随手放在一边,这倒是第一次尝,只觉口齿留香,清香萦绕,一时忍不住再喝一口。
经常听人说,茶如其人。
能沏出这样清香茶韵的人,竟然会是面前这个总是恭顺回话的少年。
慕容尧宽静静看着缓归,忽道:
“我睡不着了,陪我去门口坐坐,再喝几杯如何?”
缓归温和劝道:“少主,您晚上已经喝了很多酒,还是不要喝了。”
慕容尧宽笑笑:“没事,那点酒算什么,走,我们到门口台阶那去。”
缓归迟疑了一下,没有起身,却坚持道:“少主,还是喝茶吧。”
这几天里他一直温顺的很,慕容尧宽什么吩咐都是一个“是”字,这还是第一次这样没有听从慕容尧宽的话,慕容尧宽看着他,他眼神虽是平静,但隐隐有关心之意,忽觉心头一软,微微一笑:“行,就依你。”
竟武在屏风外睡着,早已醒来,慕容尧宽摆摆手:“你接着睡,我们去门口说会话。”
他自去了门口台阶那坐着,掩了门,缓归取了茶壶和茶杯过来,在台阶下跪着,熟练地倒水沏茶,夜风正好,迎面吹来,心情也跟着轻松下来,慕容尧宽握了空的茶杯在手里,随意问道:“你平日在王府,就那样睡觉?”
本来以为不觉得什么,但一问出来,心口却又浮起淡淡的痛楚,有些酸涩。
缓归闻言,收回手垂在身侧,正身而跪:“回少主,王爷规定,属下跪寝之时,子时到寅时可以小睡,少主若是不习惯,可以更改。”
他依旧低着头,语气平静淡然,慕容尧宽却听得心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手拿了茶杯,一手不自主指着他,怔怔问:“子时到寅时?就只有两个时辰的睡觉时间?”
每天只两碗饭,能跪就要跪着,却连睡觉的时间都只有这么短短两个时辰,那个慈爱仁厚的王叔,怎会有这样一个比一个苛刻的规定?
但缓归的回答,显然更加超出了他的预想。
“回少主,若是王爷没有特殊的命令,便是如此。”
没有特殊的命令?那如果有特殊的命令呢?慕容尧宽几乎要脱口而问,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是不想再问,而是他自己已经明白了。
他声音还是平静的,但自己很清楚,心里早已经潮流翻涌,不知是何种滋味了。
“还有很多时候,不许你睡觉?”
“是”依旧是平静的声音,似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待遇是何等的苛刻。
难怪他刚刚明明已经惊醒,明明右手已经迅速放在了胸前准备防御,但却仍然没有起身,不是因为他没有反应过来,而是因为他在分辨那是敌人还是屋里的主人。
“那,你跪寝的时候,多吗?”
这一次没有听到立刻回答,缓归低着头,沉默了一会,似是在思索,然后抬起头来,轻声道:“属下……没有数过。”
门廊上的灯光垂下来,他整个人都沐浴在柔和的光色之中,长长的睫毛在光洁如玉的脸上投下一抹阴影,神色依然是平静的,但漂亮的眼睛里有些无辜的乖巧。
慕容尧宽哑然。
不是在说谎,也不是在讨巧,这孩子,他竟是在认真地回答自己的问话——他是真的没有数过。
心底某个地方忽然就那么软了下来,这个孩子,他守着规矩的时候那样的懂事,他击退敌人的时候连竟武都自叹不如,他的警觉让人敬佩,他的隐忍让人难以捉摸,但此时此刻,他眼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无辜神色,却让人那样的心疼。
慕容尧宽静静看着缓归,眼里有淡淡的暖意,招招手:“过来,这又没有外人,别跪着了,过来坐。”
缓归轻轻摇头:“属下不敢。”
慕容尧宽心里还是刚才的暖意,轻轻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听话,过来坐。”
缓归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考虑他这话的真假,慕容尧宽第一次见他如此孩子气的举动,黑亮的眼睛无辜地眨了下,长长的睫毛跟着颤了颤,显得那样的乖巧。
他不由自主又笑起来,拍了拍旁边的台阶:“快过来。”
缓归再次沉默,他自己并没意识到刚刚的举动,其实他除了眨一下眼睛,也没别的举动,他也不是为慕容尧宽的仁慈惊讶,他只是在那两个字当中失了下神。
听话?
似乎,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这样的话,瑞成王一般都是“滚过来”,王府里几个少爷小姐也从不会对他仁慈一二,像明羽他们这样的暗卫,也不过是个“起来”而已。
而凤鸣他们再关心他,照顾他,也不过是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子,而这个和他同龄的七皇子,用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跟他温暖地说“听话”,竟然真的如一个哥哥在关心着顽皮的弟弟。
但他也只是片刻的怔忡,很快就回过神来,迅速得连慕容尧宽也只是觉得他在考虑自己这句话的真假而已,以为他被瑞成王的规矩吓怕了,于是又笑了笑:“再不过来茶就凉了。”
缓归低下头,道了声“属下失礼”,就真的很“听话”地坐在了台阶上,这是他第一次在慕容尧宽面前坐下,只不过还是很守规矩地比慕容尧宽坐得矮了两级,然后双手奉上了茶。
慕容尧宽将凉了的茶递过去,接过热茶,品了一口,这孩子沏的茶跟他的人一样,有淡淡的清雅,不浓郁,但是极其的好喝。
“你跟谁学的沏茶啊,怎么这么好喝。”
缓归侧着头回话:“回少主,是家师。”
“哦?”慕容尧宽又喝了一口,随意地问:“那你的师父是谁啊?”
“回少主,家师是冰寒殿主。”
“冰寒殿主?”慕容尧宽低声重复了一遍,握着杯子沉思了一会,见缓归侧着身子,正襟危坐听他问话,头微微低着,只能看到他俊秀的侧脸。
“你是在冰寒殿学艺的?”
“是。”
慕容尧宽回想白天竟武的话,啜了口茶,似是不经意地问:“你九岁就做了暗卫?”
他问话的时候,一直柔和地盯着缓归看,他想看看,如果这个小暗卫知道自己这么快就派人去查自己,会是什么反应,惊讶?不甘?觉得受到了侮辱?还是不屑?
结果出乎他的意料,坐在不远处的少年一丁点的反应都没有,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轻轻点头:“回少主,是。”
多年在黑暗里的挣扎,缓归早已经习惯喜怒不形于色,更何况慕容尧宽去查他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没什么可惊讶的,也没什么可怕他查的。
没看到缓归的反应,慕容尧宽自己却觉得心里凉飕飕的,白天虽是听竟武说了,但听缓归亲自确认了之后,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九岁的孩子,就算是做暗卫,那也才是开始受训的年纪,他就已经出师了。
“那你,几岁去的冰寒殿?”
“回少主,四岁。”
四岁啊?慕容尧宽的心口猛然疼了一下,四岁,自己四岁那年,好像发生过什么?
哦,确实发生过,他记得很清楚,就在四岁生日的那一天,忽然全身都疼,疼得在地上打滚,父皇和母后都吓坏了,多少太医都看不出病因,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他却一直疼,好像身上好多地方都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疼得嗓子都哭哑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一次病得不轻,过了好些天才缓解了,他从小身子一直很好,只是和心口疼的毛病一样,时不时就莫名其妙发病,总要过一段才能好。
他回忆的时候,缓归便安静低着头,直到慕容尧宽回过神来,有些低弱地问他。
“在冰寒殿的时候,很苦吧?”
很苦吗?缓归想着,刚开始去的时候是这样觉得的吧,也不是苦,就是觉得疼,一天到晚无休无止的训练,稍稍不对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小小的身子上就从未有过伤好的时候,直到后来,一切都习惯了,习惯到疼得连哭都忘记了,就算是麻木了。
麻木了,就不觉得什么了,就像这两年在王府,王爷带着那么多复杂感情的眼神,他也看得习惯了,便不会再去期待什么,再去希望什么了。
似乎是在年幼的时候,有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孩子曾跟他说过,哪一天你习惯到麻木了,哪一天对所有的事情都没有期待了,便不会那么疼,那么难过了。
他幼时听得似懂非懂,现在却是太明白了。
只是,多年以来,连凤鸣和顾无方等人,都跟着他一起麻木了,已经很多年没有人问过他苦不苦,累不累了。
该怎样回答呢?
缓归静静看着前方,最终只是说了两个字。
“还好。”
还好?慕容尧宽看着眼前俊秀温顺的侧脸,忽觉心里软软的难过,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每次看到这少年的时候,总会觉得莫名的心疼。
压下心里的酸涩和惊诧,慕容尧宽温和地说:“别只坐着啊,你沏的茶很好,给自己倒一杯。”
缓归微微转了头,灯光下他黑眸中波光潋滟,有种不真实的平静和美好。
慕容尧宽微笑看着他,这个年轻的暗卫,他执礼的时候恭谨疏离,但这样安静坐着的样子,温和儒雅,竟让人感觉那样的安心。
他竟然一时不忍心再问他那些似乎很残酷的过往,见缓归只谢了一声却没有动,自己动手给他递了杯茶过去,声音依旧温和柔软:“拿着,怎么就不听话。”
缓归没有再推辞,接过茶来握在手中,淡淡的温暖从手心渐渐传遍全身,在冰冷的地板上被折磨了多日的身子终于有了些许的暖意,他转过头,对着慕容尧宽很真心地道了声谢。
慕容尧宽被他认真的模样逗乐,忽然觉得这少年在疏离温和之外,竟然也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于是只笑笑安慰他,
他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发冷,不由紧了紧手臂,缓归见到他的动作,询问地看向他:“少主冷了?夜深了,少主进去休息吧。”
慕容尧宽摇摇头,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放在腿上拄着下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沉默,缓归也不打扰,轻啜了一口茶,然后就低下头,只看着那茶水里漂浮的茶叶。
过了一会,慕容尧宽再次开口,声音却有些低沉:“秦殿主和王叔,都喜欢什么茶呢?”
缓归垂下眼帘,将茶杯拢在手心,低声回道:“回少主,王爷最爱紫纱,家师喜欢碧血和盈春。”
都是顶级的好茶啊,慕容尧宽笑笑,紫纱是贡茶,王叔喜欢也不奇怪,秦书画的喜好倒还真是奇怪,一边是最清新的茶,一边是最浓郁的茶,不过,这不是他关心的事实,他在意的是,冰寒殿主历来十分神秘,估计连消息最灵通的江湖人也不知道秦书画最喜欢什么茶,他也是当年听天明帝随口抱怨过,这样看来,这孩子说的竟然都是事实了。
一边想,一边又偏着头看缓归,这次他没有低头,侧着小脸看着旁边树上的落叶,从头到尾,直到那叶子安稳落在地上,他才移了目光,又去找第二片看。
慕容尧宽忍不住勾起嘴角轻笑起来,觉得这样子的少年真是可爱,抬头看看,启明星都已经升起来了,天色即将放亮,于是顺手拍拍缓归的肩膀,温声道:“这一晚多谢你陪着了,天都要亮了,回去再睡一会,下午再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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