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客的曲水流觞宴,比老太妃的海棠宴是早一点的,一是勤勉才是读书的道理,二是老太妃确实上了年纪,参加海棠宴的夫人小姐们也都养尊处优,所以一般都是日上三竿才开始宴席的。
但今年老太妃学的是云夫人的方法,海棠宴在山上,就在永安寺里举办,地方大,又敞亮,还有一株上了百年的老海棠,花开的时候如同堆霞一般。
曲水流觞则在山下,就借着永安寺的泉水,在山下的花林里举办,这一处就叫做流泉别苑,以前也是皇家园林,后来赏赐给了郑国公,今年主办曲水流觞宴的正是如今御前的红人贺云章,他是捕雀处出身,自然十分严整。
将流泉别苑提前修缮了一番,因为与会的有许多王公贵族,所以十分严密,四处有人巡逻,只有王孙子弟能进入,随从都留在二院以外。
正宴还未开始,贺云章在观花台和琼液池两处摆下酒宴,招待王孙。
秦翊和贺南祯自然在琼液池,远远看见姚文龙带着个穿新斓衫的书生来了,贺南祯冷笑道:“好戏要开场了。”
京中王孙中,分为两派,秦翊和贺南祯两人就是一派,超脱于一切王孙之上,赵景赵修又是一派,姚家是新贵,姚文龙也新弄了一派,自然不敢惹秦翊和贺南祯,但对赵景赵修是时有挑衅。
果然赵景一见姚文龙背后的书生,眼中杀气顿生。
“怎么这么冷清啊。”姚文龙笑嘻嘻地道:“大家喝酒呀,我还特地带了人来给大家讲笑话呢,这位是李璟仁兄……”
他一坐下后,席上气氛更紧张,正要开席,只见一个穿着朱色锦袍的人影匆匆赶来。
这少年十分面生,但看衣着服饰,看冠带,也十分富贵,生得极为俊美,几乎有点女相,身形十分高挑,手上还拿着马鞭,笑道:“差点晚了,各位原谅一下。”
他自称姓魏,像是生性十分洒脱,在席上并没有熟人,索性挤在姚文龙旁边坐下了,笑道:“姚公子,我上次跑马宴见你骑马摔了,后来好些了吧。”
贺南祯不知为何,侧身去看了看,转过脸来朝秦翊笑了笑,他日常爱装神弄鬼打谜语,秦翊并不理他。
酒席热闹起来,行酒令,划拳,十分热闹,有人也谈论起诗词来。
话题渐渐说开了,只见那姓魏的陌生少年看似洒脱,却时不时看看外面天色,姚文龙不解,问道:“魏兄有事?”
“没事没事,就是想起家里的事罢了……”少年叹了口气,把话题引开了,过了一阵,却和众人一齐取笑起赵景来:“赵景兄好艳福,不是谁都有这么好的姻缘的。”
“你说什么呢?”
赵修心虚,以为他是讽刺自己哥哥,噌地站了起来。
“我没说什么呀?”少年一脸无辜:“不是听说要四角俱全吗?所以恭喜赵家两位兄弟……”
“娄娴月可真是美人。”有人便插话道:“元宵节你们看了没……”
“别说元宵节,马球宴我也看过啊。”少年接话道:“不过妄议闺阁小姐可是不对,大家喝酒……”
姚文龙在旁边冷笑。
“闺阁小姐自然金贵,但也要自己尊重才行。整日抛头露面,不知是什么道理……”
“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有赵景一派的人便嘲讽道。
“你说什么?”姚文龙的跟班也不甘示弱。
说到这里,姚文龙顿时笑了起来,看了一眼身边穿着斓衫的李璟,笑道:“大家都消消火,说到这,我身边这位李兄身上,倒有一件大新闻呢……”
“什么新闻?”那陌生少年很捧姚文龙的样子,也看李璟:“我看李兄也有点面犯桃花,怕不是在走桃花运吧。”
李璟大笑,他其实生得颇为漂亮,但眼神太活泛了,显得有点心术不正,听了便笑道:“快别说了,我这事说出去都没人信的,姚兄别害我了。”
“怎么不信,说出来听听嘛。”
那少年拱火,众人也都拱火,眼看着赵家兄弟的脸色越来越冷,李璟终于慢悠悠开口了,喝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道:“说起来,还是桃花宴上的事呢。
“当时我随我们翰林院长官张大人去观马球,也上场打了两棒,谁知道就惹了一件大事,早知道就不去了,真是造孽……”
“什么事什么事?”众人都追问。
“当日黄昏,我本来是想回去的,但因为有一件公事,想私下请教张大人,就留下了。
谁知道就在晚宴前不久,有一个极貌美的丫鬟找到我,递给我一方手帕,上面写着一首情诗,还说她家小姐看中我的才华,约了我三更一起赏月论诗,就约在桃花林东南角上。”
“后来呢,你去了没有?”少年问道。
“我怎么敢去,咱们是读书人,淫辱女眷,非君子所为,当然不敢去了。”李璟正色道。
众人都起哄,说可惜了,也有人说起艳遇多半有诈,那少年却嚷道:“不信不信,一定是李兄平日里话本戏文看多了,乱编出来的,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马球宴我也在,怎么没人看上我呢。”
他戏谑得好笑,众人都笑起来,有人便取笑他不如李璟生得俊,姚文龙故意道:“什么俊不俊,明明是看上李兄诗文写得好。”
李璟被众人七嘴八舌围在中间,涨红了脸,道:“什么乱编的,我可有证据。”
“什么证据?”众人追问。
李璟直接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来,众人一片哗然,立即传看起来,原来上面写的是半阕词:“髻拥春云松玉钗,眉淡秋山羞镜台。海棠开未开?粉郎来未来?”
勾引之意十分明显,而且字体娟秀,确实是大家闺秀的字体,帕子更是上好的蚕丝锦,绣工也精巧,众人本来有三分信,见了帕子倒有七分信了。
众人传阅帕子,传到赵景那,他直接扔去一边,脸色黑沉如墨,但却并不发作。
少年都是把帕子端详一阵,看了又看,姚文龙笑他:“魏兄也想要个三更半夜一起赏月念诗的佳人吧。”
“什么佳人,淫奔无耻之徒罢了。”有人就道:“这样的货色,也不知道最后要害谁家的子弟,娶了这种货色,绿帽子可有得戴了。”
“是啊是啊,李兄快说出是哪家的小姐,也算做好事了,救了别人,免得去做活乌龟……”
“快说快说。”姚文龙也催促:“李兄不如干脆挑明了,大家都好奇呢……”
“哎哎,这种事怎么好明说的,大家不过是猜度罢了。”有爱开玩笑的就说:“横竖大家都看过情诗了,见过字迹了,以后定亲前,先要看看女方的字迹,不就知道了吗?”
“字迹还不保险,还是说出名字……”有人恨得咬牙切齿:“这样的货色,一定要让她身败名裂才罢。”
李璟被众人起哄,吵得头昏脑胀,借口说去净手,众人哪里肯放,一定要他说出是谁家小姐,李璟好不容易脱身,那少年又拿过帕子,跟上道:“我去跟着李兄去,别让他跑了。”
众人都大笑,李璟无奈,道:“等我回来,一定说出那小姐是谁。”众人连连鼓掌,喝彩不已,十分期待。
李璟离了座,去到后面格子间里,净手出来,见那姓魏的少年果然等在外面,以为他是想问那女子名字,笑道:“兄台也太急切了,我实话说了吧,就是……”
“我知道是谁,是娄家的对吧。”少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李璟还浑然不觉,笑道:“你怎么知道,实话告诉你吧,就是娄家大小姐娄卿云,赵景还以为她多冰清玉洁呢,也不过是只活乌龟罢了……”
他话音未落,就发出“哎唷”一声,因为少年直接一个手刀,砍在他颈侧,将他砍晕过去。
在李璟和姚文龙的闹剧刚开始时,秦翊就已经离席了。
这事情在他看来实在无聊,姚文龙整天带着李璟四处宣扬,不过是刺激赵景罢了。
横竖他身份尊贵,中途离席也没人敢管,正在后面庭院里看着外面的花木,只见一个人扛着什么东西走了出来,仔细一看,正是席上那姓魏的陌生少年,扛着个巨大的麻袋,他看似瘦弱,身体却十分强壮。
秦翊常年在御前行走,十分敏锐,顿时下去拦住了他,道:“你扛着什么?”
少年只是笑:“不是什么,只是个玩意罢了。”
“胡说。”秦翊直接扣住他手腕:“京中并没有姓魏的王孙,你究竟是谁?”
少年见瞒不住他,索性笑了,道:“跑马会秦侯爷赢了我半个马身,这么快就忘了?”
秦翊这才想起为什么觉得他有些熟悉。
“是你?”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凭你是谁,没有从曲水流觞会上绑走人的道理。”
少年想挣脱,并不是他的对手,被秦翊反制住,他眼睛一转,似乎想到了个办法。
“这样吧,秦侯爷,我们今天再来个赌约吧。”
少年昂着头,虽然被制住,却并不慌乱,神色反而带着点傲气。他扬起手中李璟的那块丝帕,道:“刚好我也有个问题要请教秦侯爷,听说侯爷天资极高,过目不忘,侯爷母亲清河郡主娘娘又常年供佛,这丝帕上的诗词,每个字都可以在佛经中找到,请问侯爷,能猜到是哪篇佛经吗?”
秦翊神色漠然,扫了一眼那帕子上的情诗。
“海棠开未开,粉郎来未来。”他念了一遍,很快就猜到:“简单,是琉璃经第四卷 ,第十二篇。”
“秦侯爷果然厉害。”少年赞道。
秦翊心神一动,隐约猜到了点什么,但他是王侯子弟,这些闺阁事他是不管的。少年见他神色动了,也知道他明白了一些。
“你后面麻袋里,是那个叫李璟的书生吧。”秦翊对他不似之前戒备:“你究竟是谁,报出名字,别让我审你。”
“这就要说到我和侯爷的赌约了。”少年淡淡道:“听说曲水流觞会有各种酒令,其中最难的是射覆,是最古老的谜语。我和侯爷就赌射覆吧。”
所谓射覆,最开始是将一个东西覆在碗下,让人去猜,猜中就叫射中了。
演化至今,一般是把四周乃至席上所有之物当作谜底,并不需要覆盖起来。
但一般会留一个题干,让人去猜,两样东西一般可以用一个典故联系起来。
比如用一句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两者都在酒席周围,出题人说落花,猜题人就要猜流水,诗词典故多且泛滥,所以常常猜不中,又难又无趣,渐渐就没人玩了。
但对于真正的聪明人而言,这反而是最好玩的游戏。
秦翊果然动心。
“射什么,覆什么?”他问少年。
少年瞟了一眼周围,院落里栽种无数花木,竹林幽深,他露出一个笑容来。
“不为难侯爷,就两射一覆吧,第一射是李唐,第二射是一个字,橙子的橙。”少年看着秦翊眼睛,神色骄傲地道:“覆你我。”
“你我?”秦翊不解。
“对,侯爷猜中我覆的谜底,就知道我是谁了。到时候不需要秦侯爷来审,我自己束手就缚。”少年直接解下腰间玉佩,抛给他:“这是我父亲送我的玉佩,此物做抵押,我们赌一把。”
秦翊接过,少年知道他是接受赌约的意思,直接扛起麻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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