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宴正是热闹的时候。
老太妃年轻时能得圣宠,生下王爷,也是貌美又有趣味的性格,如今虽然老了,但也爱看年轻的夫人小姐们一起赏花饮酒,玩乐说笑。
海棠宴直接在花下摆酒,天气和暖,绿草如茵,老太妃直接将地毯铺在草地上,摆下几案,上面全是时新点心,精致菜肴,暖酒热茶,坐下几十位小姐,夫人们则是都在老太妃身边凑趣,老太妃笑道:“这还是瑶姬出的主意呢,果然有趣,真是美人画一般。”
文郡主有意讨好她,和云夫人一左一右,依偎着老太妃说话,老太妃身边都是宫里的老嬷嬷,还有贺老太君这样辈分高的夫人,像赵夫人这些都被挤到外面一圈了,至于娄二奶奶娄三奶奶这些,更是只能在外围说话。一句笑话说下去就有无数人接口,热闹非凡。
然后一片热闹中,却有个不速之客打破了这片祥和。
是个穿着红色锦衣的女孩子,极漂亮,但看得出是匆匆赶来的,连衣服都像是匆匆换好的,妆发也简单,她直奔老太妃面前,往她面前一跪,高呼道:“请老太妃主持公道。”
这一声把众人都惊住了,都看过去,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娄家三房的三小姐娄凌霜,众人都认得她,也知道她两个姐姐风头正劲,对这个老三倒不怎么留意。只见她跪在地上,高举着一卷帕子,道:“民女自知冒犯,但此事事关民女清誉,还请老太妃主持公道。”
“你这丫头,发什么疯,”娄二奶奶吓了一跳,连忙去拉她,娄三奶奶也道:“老三老是这么咋咋呼呼的,惊了驾怎么好。”
娴月反而拉住了娄二奶奶,神色凝重在她耳边附耳说了什么,娄二奶奶大惊。
卿云虽没听见,但也十分惊讶,但她向来疼爱自己妹妹,倒不阻止她,只是焦急地看向老太妃。
“你是何人?怎么敢这样惊驾。”老太妃贴身的魏嬷嬷道:“还不下去。”
“民女知道自己无礼,但此事事关民女生死,又与太妃娘娘有关,闺阁之事,不关朝廷律法,又不是官府衙门可以管的,所以只能请老太妃主持公道。”凌霜神色凄惶,哀求道。
老太妃听到不关朝廷律法,才终于施施然开口。
“抬起头来。”
凌霜抬起头来,神色哀伤,老太妃见她生得清秀漂亮,先有三分怜惜,旁边贺老太君见卿云着急,也帮腔道:“娘娘,这丫头我也知道,是个极老实的,想必是遇到真正为难的事了,娘娘垂怜,替她主持公道吧。”
卿云见状,也连忙哀求道:“舍妹向来老实,温柔娴静,求老太妃主持公道。”
老太妃对卿云印象不错,思索片刻,便道:“既然这样,你就说来吧。要是家长里短,我可是不管的。”
凌霜道:“要是别的事,也不敢求太妃管,实在此事跟太妃娘娘有关。
“前些日文郡主娘娘号召大家为太妃娘娘抄经,民女也抄了两卷,交了上去,谁知道没两天,就有个书生拿着一副写了情诗的帕子,四处传扬,说是民女所写,还约他三更幽会,到处败坏民女清誉。
“民女无法,只好让小厮擒了那书生,准备上公堂对峙,谁知道帕子上的字迹确实是民女的字迹,民女从来不将字迹外传,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给老太妃所抄的琉璃经第四卷,第十二篇。
“太妃娘娘不信请看,情诗上每个字,都能在那一篇中找到。
“这无赖不知用什么方法,偷出经书,伪造了民女的字迹。民女无法剖白,只能求太妃娘娘垂怜。”
老太妃本来还以为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没想到还真和自己有关,顿时就沉下了脸,道:“文娴。”
文娴是魏嬷嬷的名字,她连忙下去,拿了凌霜手中的帕子,呈上来给老太妃看,老太妃是常读佛经的人,也记得些经书原文,扫了一眼,皱起眉头,道:“去取她抄的那卷经书来。”
卿云虽然没有急智,这时候已经猜到些端倪。
当时她为了凌霜娴月各抄一卷经书,怎么会不知道三卷经书都是她自己的字迹,如果帕子上字迹和佛经上一致,那凌霜所说的这个人,针对的根本就是她!
她心中震惊,已经猜出凌霜今天是在替她告状,立刻往前一步,想要说出实情。
却被娄二奶奶狠狠拉了回来,掐住她手腕,朝她摇摇头。
她顿时心碎欲裂。
她知道娘亲的意思——无论真相能不能大白,凌霜这样告状,已经是毁了,不能再赔上一个她。
但凌霜正是知道这点,才自己亲身告状。用她自己早上和蔡婳说的话:横竖自己虱子多了不怕咬,保住卿云干干净净,助她得偿所愿,也算功德一件。而蔡婳也答得实在:恐怕程家容不下这么大的虱子。
此刻程筠的母亲程夫人正站在娄二奶奶身边,震惊地看着她。
平时活泼些是一回事,但这样石破天惊的大事闹出去,是要跟随一生的。
程家要娶的是当家的主母,看着她长大的情谊能不能抵住这个,真还挺难说。
侍女很快取了佛经来,老太妃亲自拿着两相对照,果然都能找到对应的字。
但显然这样也不足以服众。
“虽然这些字佛经中都有,但也不能证明这帕子就是伪造的。”魏嬷嬷替老太妃说道:“你还有别的证据没有?那书生现在何处。”
“回太妃娘娘,那登徒子被我府中小厮绑了,人证物证俱在,就羁押在永安寺外。”凌霜道:“他既然说是我侍女送帕子给他,替我传话约他私会。
“那就让他指认我的侍女,将我的侍女混在其他女孩子中,一样装束,让他去认,要是他认得出来,我愿意束手就擒!”
凌霜说完,昂起头来,神色傲然,看似是看老太妃,实际上,目光却正朝着她身后的某人。
果然,荀郡主脸上顿时变色。
昨晚和蔡婳推演,最大的难题就在这里,如果是卿云自己去告,哪怕是以卿云的名义去告,最终都是要在卿云的侍女中查,而荀郡主既然出了这样的阴招,就一定算好会有指认的那一天。
那么,她一定早做好了准备,荀郡主侍女如云,在其中找一个长得像卿云的侍女月香的并不难,如果是她们伪装成月香去送的信,那李璟去指认,一定会把卿云的丫鬟月香指认出来。
而凌霜的侍女,就没有这个危险。
果然荀文绮按捺不住,冷笑道:“我看你也没那么笨,怎么可能用自己的丫鬟去送信,万一用的是你姐妹的丫鬟,只怕查不出来吧。”
文郡主闻言,立刻呵斥。
正如蔡婳所言,宫里的人,手段深不可测,文郡主对自己这个外孙女了解极深,只怕早已猜到端倪,没想到荀文绮杀心如此之重,只要她不开口,李璟指认不出凌霜的侍女,坐实了是诬陷,真相大白,大家相安无事。
凌霜这样告状,名声再难挽回,能害掉娄家姐妹其中一个,她也算得偿所愿了。
但她偏不愿意罢休,非要赶尽杀绝。
好在,凌霜也早算到,她会赶尽杀绝。
“荀郡主质疑,民女并不敢辩驳,不过民女有个故事,想讲给太妃娘娘和诸位听,也是关于指认的。”
老太妃能在宫中全身而退,怎么会看不出凌霜的小心思,看她的神色饶有兴味,显然也想看看这场大戏如何收场。
“说来听听。”
事情发展到这里,其实已经是凌霜和荀郡主两人的赌局,老太妃看着她们的神色,就像看着早已成为山林之王的人,看着两只小兽厮杀。这是她们三个人的戏台。
宫中的人,什么没见过?
凌霜道:“民女也是想给自己洗冤时,看到的这个故事,说是有一户人家办喜事,小偷正好进来新房偷东西,藏在床下,想等新人睡着了再偷东西。
“谁知道两个新人十分投缘,就说起各自家里的事,爹娘如何,兄弟姐妹如何,说了一夜,小偷没机会溜走,第二天丫鬟进来伺候,就发现了小偷,抓他去见官,小偷就说自己是新娘的情夫,是她引进来,要和他私奔的。
“县官不信,小偷就说起新娘家的事,许多隐秘,桩桩件件都对得上。县官也无法,只好传召新娘见官,互相对质。
“但是良家女子在公堂见官,是受辱的事情,何况是新嫁娘,新娘于是寻死觅活,好在有个老吏,就出了个主意……”
“哦,什么主意?”老太妃听得来了兴趣。
“他找来一个妓女,扮作新娘的样子,来公堂让小偷指认,小偷虽然在床下偷听一夜,但却没见过新娘的样子,于是把妓女指认为新娘,县官大笑,真相大白,将小偷收押,还了新娘的清白。”凌霜不紧不慢,说完故事。
“那你的意思是?”老太妃问道。
“荀郡主既然提出疑问,说我姐妹的侍女也有嫌疑,本该是让我姐妹的侍女和我的丫鬟一起接受指认的,但万一被那书生胡乱认了一个,刚好中了,不仅民女的清白无法洗净,真相也永远无法大白了。”凌霜抬起头道:“不如这样,就请荀郡主所有的侍女去接受指认,我断没有请荀郡主的侍女替我传递情诗的道理,如果那书生不认,我愿再让我的侍女接受指认,如果书生胡乱认了,说明他没见过我的侍女,正好真相大白,老太妃意下如何?”
用尽世上所有辞藻,也无法形容荀文绮那一瞬间脸色的变化。
凌霜知道自己赌中了。
她果然用她侍女中长得像月香的,乔装打扮,去递了情诗。
站在人群外围的蔡婳,也长舒一口气。
宫里的手段,就是最高明的,未必吧?
凌霜跪在长阶上,心中却陡然生出一股傲气来,她看向荀郡主身后那脸色惨白的王嬷嬷,笑了起来。
今日就试试,宫中的手段厉害,还是我娄凌霜的兵书厉害。
“你放肆!”文郡主终于开口:“你是什么人,怎么敢让文绮的侍女去替你接受指认,我看你是做贼心虚吧……”
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都这样了,还要包庇外孙女。凌霜并不畏惧,而是冷冷答道:“回文郡主,是荀郡主自己先说的,她既然想要知道真相,民女就提出这个方法,相比让民女的丫鬟接受指认,这方法岂不是万无一失吗?
“难道荀郡主担心那书生会乱认一气,指认荀郡主的侍女是递情诗的人。
“就算这样,也不代表荀郡主才是那个约书生相会的人呀!”
她言辞锋利,简直如刀一般,长阶上一片死寂。文郡主气得浑身发抖,连声道“放肆”。
“好了。闹成这样也就够了。”
老太妃终于施施然开口,她深深看了凌霜一眼,道:“毕竟是闺阁大事,指认不指认,都是一件丑闻,好姑娘,你叫娄凌霜是吧,你起来吧,你要是信我,这件事就交给哀家来断,如何?”
凌霜心下叹息,知道她们那个层次的人盘根错节,多半官官相护,但也只能见好就收。
“但凭太妃娘娘决断,还我清白。”
“好了。”老太妃起身:“凌霜,文郡主,文绮,你随我进来。
“其余闲杂人等都散去吧,今日可是海棠宴呢,大家照样说笑赏花饮酒啊,这事不过一件小事,哀家顺手就断了,别扰了大家的兴才是。”
几个嬷嬷宫女都下来照看酒宴,凌霜和文郡主和荀郡主随老太进去一阵,其实凌霜被她晾在殿内,老太妃带着文郡主和荀文绮进去了一阵,很快便出来了。身边魏嬷嬷传话道:“召贺云章过来,把那个书生收押了,诽谤闺阁声誉,乱棍打死就行了。”
“烦请老太妃昭告众人,还民女清白。”凌霜道。
“这是自然的。”老太妃笑道,招手叫她过去,凌霜老实过去。
“你是个好孩子。也聪明……”她抚摸着凌霜的头发,温柔笑道:“但太聪明也不好,守拙才是为人处世的好道理,知道吗?”
“民女知道,谢太妃娘娘教诲。”
“这才是乖孩子呢。”
老太妃拉了凌霜的手,老人的手像一把麻杆,脆弱,但气势却让人不敢妄动,饶是凌霜向来无法无天,也出了一身冷汗,被她拉着手,出了门。
“事情已经查清楚了。”老太妃笑着宣布道:“凌霜是清白的,那书生诽谤世家小姐,已经被官府收押了,大家可以放心了。”
于是一片欢腾,不管和娄家好的,不好的,都涌了过来。
把凌霜簇拥在中间,个个都是世家小姐,哪里见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大事,比什么戏本都来得刺激,所以个个都有一肚子话要问。
反而是娄家自己母女三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握着手相对无言。
凌霜笑着,先看卿云。
卿云拉着她的手,纵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人一对视,卿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握着她的手在发着抖。
娄二奶奶也擦着眼泪,上来把她们俩分开了,摸着凌霜的头道:“没事了没事了。我知道我们家凌霜是好样的。”
娴月并不说话,但呼吸急促,显然也心潮澎湃。
凌霜被簇拥了一阵,看见蔡婳在人群外面,微微笑着。等到人散了一些,才过去跟她说话。
“你觉得值得吗?”蔡婳问她。
今早出发的时候她没问凌霜,凌霜看兵书,把这当成艰苦卓绝的一仗来打,她问了未免动摇军心,如今尘埃落定,所以能问了。
早猜到老太妃会存文郡主的体面,如同官场上官官相护,最多惩治李璟,背后真凶仍然是隐形的。
不到几个时辰,这惊天的一跪就会传遍京城所有的世家,纵使老太妃主持了“公道”,但人言可畏。有一句话所有女孩子永远都逃不过——为什么不诬赖别人,光诬赖你?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到底你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吧?
何况送给老太妃的佛经,是那么容易仿写的吗?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尽管凌霜已经尽全力把荀文绮拉下水,真正的聪明人也许能猜到真相,但荀文绮毕竟背后有文郡主撑腰,有些疑影也伤不到她。总归是凌霜身败名裂。
不然这样“真相大白”的时刻,程夫人为什么不过来恭喜她呢?
但凌霜早跳出这一切。
“当然值得。”她笑眯眯:“做尼姑有什么值不值得。”
蔡婳也无奈地笑了。
“你呀。”
她叹息着,揽住了凌霜的肩膀,看向庭院中的盛会,海棠花亭亭如盖,满树繁花如同梦境,这样的好春光,但盛宴散后,有多少人能真的避开这苦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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