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别查下去了。”
方才孟知行走进统查府,一路行至这书房,见到所有的同僚人人肃穆。方肃这位肆部主执,平日里嘻嘻哈哈没有正形,他一怒即会使得整个统查府如方才一般。来时路上,孟知行猜到了可能是案子难办,或是遇上了难以解决的麻烦,唯独这句话,这个结果是他从未想过的。自他入统查府以来,小案不计其数,大案也是经手多数,不管是涉及六部尚书还是涉及哪位朝中权贵,一直是秉公执法没有任何一个案子是会让方肃说出这句话的。孟知行没有行礼,更没有褪去身上裹身披风,耿直道:“为何?”
为何?
简简单单两字,也让方肃有些意想不到。虽说这孟知行是个少言寡语不亲近人的家伙,他在自己身边也近六年,一直以来都是遵从命令的。如今这般追问倒是猝不及防。方肃收敛神情:“听令行事。案子只怕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孟知行没多问,微微颔首示意后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方肃耳中。心里想着这一根筋的阿行有时候也是个难搞的主儿,只希望他能听了劝,弃了案子才好。刚松一口气,一旁那从不引人注意的屏风后响起了熟悉又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怎么?怕了?”
声音空洞,像是从四面八方齐聚到方肃耳中。
方肃赶忙齐声,作一长揖,将头深深埋下:“阁主,您回来了。”
“叫什么阁主,现在这统查府,是你的。”统查府这一代官员从未见过真实面目的阁主并未走出屏风,透着窗户打进来的光也只能勉强看清楚个轮廓,“你觉得,他能听话吗?”
方肃保持着鞠躬作揖的动作,毫不讳言道:“他的儿子,怎能听话?所以,还得请阁主出手。”
屏风后的阁主长叹一口气:“当年,你为何要带他入统查府?现在还得麻烦我。”
虽是抱怨之言,语气中却听不出无奈和怨气,方肃汗颜陪笑:“在身边,总是放心些。”
屏风内没再回话。
“阁主?”方肃又唤了一声。
依旧没有声音。
等他起身快步到声音所发出的地方时,早已没了人影,好似从未有人来过一般。这下悬着的心才算完完全全放在了地上。
王都的天,让人琢磨不透,按着骆明哲的话来说就是比女娘的心思还难猜。方才还照着暖阳的天,现在又灰蒙蒙的下起了棉雨。也好,能让人冷静下来。那块仅剩一半的‘皿’字玉佩在手指间翻转腾挪,又时不时被大拇指腹轻抚。顿时,玉佩被收回,与此同时肩膀被人灵巧一碰。不曾转身也不曾停留,孟知行依旧迈着步子往前走去:“姜姑娘,何事?”
姜书扬面露惊讶,小跑两步超过孟知行,与他面对面倒退而走:“你怎知是我?”
还没等到阿行大人的回答,不知哪里来的拦路石头就绊了姜书扬一下,本就是倒着走,失了平衡就摇摇欲坠。好在阿行大人早有留意,及时出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待她站稳身形,孟知行才道:“在王都,没有人会对我有这般动作。”
姜书扬没太在意,或许是在意了没再提起这般让人有些悲凉的事,转而看着他问道:“怎么?看你有些不太高兴。”
阿行大人停下脚步,有些不解地看着面前这个已经换回女子装扮的女娘,他能看明白很多事,包括这国礼案为什么不能查下去。但是他看不明白面前这个小女娘这般到底是为了什么,谁说这王都的天气比女娘心思还难猜的?天气变化好歹有个过程,好歹还有蜻蜓低飞蚂蚁搬家之类的有迹可循,可这女娘的心思去何处寻痕迹?还不如直接问出口。
“姜姑娘,近日你这般行径,意欲何为?”
那精致双眉俏皮一挑,假装陷入思考。细雨依旧,两人都站在雨中,姜书扬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身处雨中,面前男子不论是衣衫还是长发脸颊,无一处沾了雨水。
都说春雨如风,这雨,落到他身上一指处便悄然散去。真的是来不带来,走不带去。
回城路上马车里,那姓骆的小侍卫说过,一品高手,气海汹涌,内力外放,环于周身,不染世尘,不畏冷暖。先前她还以为那小侍卫带有吹嘘成分,现如今亲眼所见才大为震撼。姜书扬伸手,触碰到那肉眼不可见的所谓内力外放之后,触感极为奇妙,感觉是手伸入水中,可触感相反。他的衣衫果真是干的:“一品高手......”
这雨来的突然,路上行人匆匆,小女娃发顶已经有了一层水雾。那些个卖伞的商家生意好了不少,拦下个游街做生意的小贩,买了把油纸伞撑在面前女子头上:“姜姑娘,回答我。”
他垂眸看着,她抬眸看了眼头顶的油纸伞。轻声笑着:“阿行大人倒是心细。”
还是没回答孟知行所问,便转身往前走去。双手负在身后,占据主动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主执下令,案子,不查了。”
说完这句话,孟知行怔愣在了原地。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个有问必答的人,更何况是面对眼前这样的女娘,但不知怎的,这话似是脱口而出。
“为何不查了?”姜书扬猛地转身,表情严肃。
孟知行收回思绪,不知作何回答,良久才道:“不查了就是不查了。”
“那你呢?”姜书扬步步紧逼。
“我?”
“对,他说不查了,你便不查了吗?”
这话如雷贯耳,似是在睡梦中的人突然惊醒。是啊,他说不查了,就不查了吗?孟知行双眉紧皱,陷入了沉思。为何要弃了案子,其实想想也能明白,虽然未身处朝堂,但也略有耳闻。大夏和玄阳关系本就紧张,两国暗战不断,皆是蠢蠢欲动想要称霸这天下,奈何先起刀兵者,即是犯了天下之大不讳,就算赢了国战,也难以平复民心。所以两国都在等一个名正言顺的开战借口。
而这国礼,便是理由。
奈何身不在朝堂,猜测也终归是猜测。谁是主战派,谁是主和派,不得而知,可以确定的便是此事牵扯甚广。这么多年来,孟知行依靠统查府,从没有停止过查找当年的真相。冥冥中只觉得这次国礼案既然牵扯甚广,定有父亲身死原由的线索,定有当年那对妻女的线索。
得查!
孟知行暗暗下定决心,就从这龙阳镖局开始查!
邵北为何不顾镖局内所有人的反对接下护送国礼的皇命,叁川雅舍杜正和的久订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运镖途中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弄清楚这三件事,局面便能明了了。
老大乔龙阳,老二邵北......
天色已暗,龙阳镖局有一条铁律便是太阳落山半个时辰时,便是镖局闭门的时刻。玄阳没有宵禁,所以入夜后的都城华灯初上,西域的表演,商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果真有种小说话本里不夜城的景象。别了姜姑娘,孟知行带着一柄不引人注目的普通长剑孤身一人走在小巷子里。只不过这条落风巷平日里是乞丐们的聚集地,很多商贩嫌晦气都会绕道而走。进入巷中,就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屏障,将外面的吵闹隔绝开来。随着深入,声音越来愈小直至连灯火都暗下九分,只剩月光能够照亮面前昏暗小巷。
步伐徐徐前进的孟知行突然间脚下一顿,缓缓抬头。
不过十几步外,矗立一人。身高六尺有余,在巷中显得格外傲然。全身被褐色裘衣包裹,宽大的帽檐遮住半张脸,半低头,便见不到样貌。此人神秘,孟知行却被他身后的武器吸引,它被布条全部包裹,看模样是把巨剑,剑宽足有三个拳头。
月光照下,地上的身影像是背着棺材。
孟知行不曾有动作,虽然不得知来者是谁,但弥漫而出的杀气早已让他有所防备。两人僵持了几个呼吸,那背着巨剑的黑衣人才幽幽抬头,还是看不见上半张脸,只见到一张足以让人汗毛倒立的笑脸面具。
任凭孟知行在那江湖中摸爬十二年,也被面前景象惊得漏了呼吸,只得将手中剑握紧些才平复了内心。
黑衣人哼笑,似乎是对眼前人的不屑,呼吸变得更加沉重。手缓慢抬起握住那巨剑剑柄,只顿一瞬,巨剑被抬起,原本静谧的四周开始有阴风席卷,枯叶沙砾被抬起在半空中毫无规律的跳跃。
眼看那黑衣人的内力汹涌而来,孟知行终于有了动作,眨眼间长剑出鞘,随之而去的便是一道凌厉剑气。
两股内力在中间相逢,风声呼呼作响,凡是被卷进交汇区的东西瞬间便化成了齑粉。
看似两人简简单单的起手,那内力已然碰撞了数十回合。孟知行手中长剑终归只是应急所需,根本承受不住这般激烈的对抗,仅一招便已经嗡嗡作响。
两人皆是持剑于身侧重新站立,黑衣人没了动作,像是被眼前二十出头少年所拥有的内力震撼到。
孟知行眼神犀利依旧,衣摆渐归于平静。
连孟知行都未反应过来的骤然间,又是一道剑气顺着他的鬓角划过。直冲那黑衣人而去,后者反应也是极快,一个回身借助惯力将巨剑挥舞大开,堪堪挡下那一击后踉跄站定,抬头搜寻而去。
那面具的全貌终于展现在孟知行眼中,诡异笑脸,盘旋而上的红色花纹像极了旋涡,最终汇集在那只有指头大小的洞中,透过洞,见不到眼睛,却是很不见底的深渊,孟知行不敢多看。
那离奇的剑气,来去匆匆,现在早已寻不见来处了。
黑衣人却是心中有数,四周定有高人在场。收敛心神,那黑洞单眸死死盯着孟知行,巨剑归于后背,脚尖只是轻点地面便跃至屋顶,消失不见。
孟知行不敢松懈,也不敢表现的太过紧张,半盏茶功夫终于到了龙阳镖局门前。原本还在想着那护卫不会来了,自己又能省下不少麻烦心里沾沾自喜的穆阿猛脸色一变,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将其放进镖局。
孟知行从不失礼,抱拳致谢后才告别离去。
好在白日里已经知晓了那黄花梨木盒所放的房间,眼下才没有耽误太久。孟知行径直到了,用尽最后的气力将房门紧闭。
一口气才松懈,无力感便席卷全身,只能狼狈地撑着长剑半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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