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光，郑宝儿醒来，一睁眼看见床前立着一个人。
如还在梦里。
许小舟笑意吟吟，身后镀着微光，眉目这么清晰——真的是他。
郑宝儿翻身下床，抬手拔出帐边的长剑，指着他：“你怎么进来的？”
许小舟轻捏着剑尖，轻轻移开，靠近她：“我有这么可怕么？一见面就拔剑相向的，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准你喜欢。”
“我不去。”
“那我可要喊啦——”许小舟伸向自己的衣襟，解开一粒扣。
……
当他们一同走到殿外时，守在外面的张天力一脸错愕，望着郑宝儿：“小姐……”
“天力，我出城一趟，不必跟了。”她淡淡地说。
“是，小姐。”
张天力虽然疑惑重重，但他唯命是从，从不违逆，让开后看着她和西域王走远。
两人各骑一匹骆驼，在大漠上缓缓走着，太阳一点点升高，她围上纱巾，只留一双眼睛。
郑宝儿刚来西域时，许小舟骑骆驼时向来坐不住，他或站或后坐在上面，伸展着双臂，御着风，不停地说着话，那时他的话真多啊。
如今他端坐在驼峰上，脸上只挂着微笑。
“郑宝儿，你为何来西域啊？“他问。
郑宝儿微微侧头看他一眼，想了片刻才说道：“在七年前，我在中原遇到一个男子，他跟我差不多年龄，他会武功，我不会，所以被他强迫着来了这里。“
“他是西域人么？长的是不是很凶恶？“他问。
“不，他是中原人，只是生活在西域。“
“哦——“他恍然大悟般道：”他就是许小舟对不对？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他对不对？“
郑宝儿一拉缰绳，冷冷道：“我才不是为了他！“她撇下他，向前跑去。
“那他现在在哪儿呢？“他追上来，在她身后喊。
“他死了。“她说到这里，突然怔怔地发起呆来。
他也呆呆地看着她，怪不得她最初见到他时，会那么焦急地追着他和娜仁的马车跑，她那么在乎那个人啊。
他总见她神色宁静，面容如清风朗月，没想到心中还藏着这个悲伤的心事。
他们穿越一片风沙很大的沙漠，然后再爬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山顶。
许小舟指着前方，“看，前方像不像一尊佛像，晚霞落下时，像是万道佛光照顶。”
郑宝儿站在山崖边，下面绿植遍布，鲜花簇拥，云雾缭绕，不远处是一座山，如一尊天然佛像卧坐，阳光照在薄云上，映出数道彩虹。
这样美丽而震撼的景致，他带她来看。
“来，坐下吧，等到傍晚就能看到佛光了。”许小舟率先坐下。
山风吹来，温柔如水抚摸着她，她觉得甚是舒服，也在他不远处坐下。
她说：“你是西域王，诸事需你定夺，不会只专程带我来看佛光吧？”
“中原都退兵了，我闲得慌，为何不能出来散散心，你不是爱研修佛法么？我发现了此处，自然想与你分享。”
“多谢。中原确实无意于与西域交战，天朝还是希望与西域和平相处的。”
她点点头，将张将军的意愿告诉这个西域王。
他轻哼一声，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神情却肃然起来，躺下来，闭上了双目。
郑宝儿用余光打量着他，他长长的睫毛轻微颤动，手指轻轻叩着地面，嘴唇紧抿着。
她想起了什么，忽然站起身就要往山下跑。
他迅速起身，拉住她的手腕：“怎么了？好不容易上来，还没见到佛光。“
“你自己看吧。”她一翻手腕，挣脱出来，闪身要走，他身形晃动，拦下她。
她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之前的许小舟也是这般，遇到什么重要的事手指会轻扣着。
她仰着头，冷声道：“你做了什么？”
“宝儿……”他艰难开口，抓抓头发，正要开口，郑宝儿的掌风就至，一个虚招过后，她的掌已击在他胸前。
他不得不让开，随后又翻身落在她身后，重新拦住她的去路。
“让开！”她大声道。
两人在山崖上打的难舍难分，郑宝儿见根本难以脱身，又不知他会做什么，心念一动，假意受伤，蹙眉叫出声。
他果然上当，收招过来看，她就势击在他脖颈处，用了全力，他直挺挺倒下。
郑宝儿足尖点地，施展轻功，飞快地下了山。
正午的阳光刺眼，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光晕发着五彩缤纷的光。
他的脑中如钟鸣，一声又一声，又如潮水涌来，数不清的画面和记忆纷沓而至。
……
“小舟，小舟，《易·系辞》曰：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你爹娘为你起名时，定是予以远望。“
“小舟，宝儿有一事相求，我离家时……“
“我这儿有一个珊瑚嵌珠镯子，你帮我送信，我就送给你吧。”
“许小舟，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小舟，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宝儿啊！”
……
他艰难地坐起来，身下一个石块上是已干涸的血迹，后脑还滴着血。
他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觉得胸口像是塞满了巨石，翻转着搅动着他的心肠，有着无法呼吸的痛，泪水从他眼角无声流出。
他趔趄着起身，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苦涩痛楚，他嘴里无意识地喊出刻在心底的那个名字：“宝儿、宝儿……”
一开口，就牵动着心尖痛，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许小舟！许小舟就是他！
他是那么喜欢宝儿，喜欢的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她微微蹙眉，他就跟着难过，可他把她忘了。
他看她一脸憔悴地追着他和娜仁的马车跑，她晚上到他营帐中找他，他却说她丑，让她不要再缠着他，明明是他想要生生世世缠着她的啊。
他看她被都护府的人拖走，他还一刀杀了她养了好多年的雪团……
他与娜仁大婚那日，她的目光充满了哀伤和恨意，他说过这辈子只会娶郑宝儿一个，他却把她给忘了。
他还忘了孟姥姥已经死了，孟姥姥早已经死了！她一早被朱长琮杀死了！
郑宝儿赶到楼兰城下时，日头已西斜。
金灿灿的阳光照在城墙上，映射着温暖的光，这么好的天气。
她看到骁勇善战的西域兵马将楼兰城围个水泄不通，他们拉满了弓，将一支支火箭射到城内，射到城墙上楼兰士兵的身体上。
他们的云梯放下，挥着弯刀往上冲，巨大的撞石柱一下下撞着城门。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弥漫着烧焦的肉味，厮杀声冲入云霄。
“轰！“的一声巨响，城门破了，那些西域兵潮水般涌进去，她远远地看到张天力领着一列士兵迎了上去。
她恨极了，这是她苦心经营的楼兰，里面是富足平和的百姓，而许小舟为了引开她，不惜骗他去看佛光！
她夺下一匹马，催马上阵，从那些西域兵身后杀进去，张天力看到了她，眼神焦急，示意她快离开。
他忽然身形一滞，神情痛苦，挥剑的手再也抬不起来了，他缓缓地跪在地上，大眼一如从前望着她。
她知道，她再也带他回不了中原了。
她跳下马，想要靠近他，却被无数的士兵阻拦着，她只得挥着剑，杀了一个又一个人。
许小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大喊：“住手！都给我住手！”
适才还凶猛如虎的士兵纷纷停下，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支箭急促而来，直直没入郑宝儿的心间。
血飞射而出，洋洋落下，太阳陨落下来，余晖照着大地一片暖黄。
许小舟的世界静止了，他仿佛听见她遥远的声音：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取一首字，我叫郑宝儿。”
他拨开他的那些士兵，他凄厉的声音回响在她身边，“你是宝儿，我是许小舟……我是许小舟！“
他想要抱住她往下倒去的身体，却终究差了一步，他扑在她的身旁，双手颤抖地把她抱在怀里。
郑宝儿知道他想起来了，他的眼中全是她。
他还是那个少年，看不得她有一丝不悦，他会不停围着她说话儿，非要逗她笑方可。
他曾指着一个秀美水泊，对她说：“宝儿，这是朕为你打下的万里江山！”
她那时如何能知，他是皇室血脉，他有朝一日真的想要图谋那江山。
她低声说：“小舟，退兵吧。”
楼兰一破，他的大军就要麾师东上，战火起，无数城池生灵涂炭，他不能做手上沾满鲜血的罪人。
“退兵吧，小舟。”她艰难道，血从口角流出。
他慌忙擦掉。
“我要你活着！”他说。
郑宝儿微微笑了笑，秀目注视着他。
他涩声道：“我答应你。“
她仿佛看到无数萤火虫腾空而起，像星星落了下来，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照亮他的脸庞，他细长的眼眸，清清亮亮，睫毛浓密，眨动着注视着她。
他的眼神还是从前的模样，他还是当年的少年……他捉上百只萤火虫让她开心，带她从高高的沙丘上滑下来，他骑着骆驼，她靠在他背上，只有驼铃声声……
渐行渐远，越来越远。
西域的天真蓝啊，大朵大朵的白云，那么的低。
她仿佛看到自己在江南泛舟，手指触摸着那些破碎的阳光，爹爹为娘种下的十里桃花林，一到盛开的季节，花瓣如细雪飞舞，那时候，她的世界是那样的纯粹。
她又仿佛看到自己在沙丘上初睡醒，许小舟伸出手，抚着她的头，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道：“宝儿，我真喜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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