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几日,姜淮没有再见过宋清朔,她知道他不会来,更不应该来。
但却还是习惯在夜间留着一扇窗,靠在窗口,看着不远处的夜空,幻想着或许那个人会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笑着问她,“在等我吗”。
高允茉私下里给她递来信件,告诉她已经安排了御医进宫,一定会帮她查明真相。
张兰芬也递了消息给她,告诉她宋将军府内一切安好,让她莫要担心。她从不后悔进宫一场,即便会被终身困在这红墙之中,但是至少,她也有这些待她如亲人般的挚友陪伴。
禁足第五日的傍晚,她在正殿外的小院子里,看咪咪和阿狸互相追逐打闹,手里绣着一个香囊。
她原是不会做这些的,但是自从伤了崔书意后,李庭言命人收了她宫中所有的利器,那把飞彩桑弓,也不知被他拿去了何处,她闲着没事干,也只能学着做些刺绣解闷。
她看着手中的绣花针不禁笑了,幸亏李庭言不知道她会用暗器,不然连这绣花针都没了。
忽然沉重的大门开了,发出一声闷响,她没有抬头,依旧做着手里的活计。只那一瞬,门又关了上去,他独自走了进来。
他走到姜淮身边,有些讽刺地说:“你倒是悠闲自在,在做什么?”
说着拿过她手里没缝好的香囊,看了一眼丢在了一边,“朕不喜欢沧浪绿的颜色,这个丢了吧,给朕再做一个新的。绣功这样差,赶明去和琳贵妃好好学学,她的刺绣是宫中一绝。”
“原也不是给陛下的。”她捡起那个香囊,拍了拍上头的灰攥在手中,“臣妾人微言轻,做的东西自然也上不得台面,如何能配得上陛下。”
“给清朔绣的么?”他看着那香囊冷笑一声,“朕记得他倒是喜欢沧浪绿的颜色。”
“绣着玩罢了。”姜淮把那香囊放在一边,抬头看着李庭言,左脸上还有五个清晰的指印。她懒得问他今日来干什么,横竖他再做什么,她也不在乎了。
李庭言伸出手抚上那个红印,有些意外地说:“朕那日下手这么重吗,这都多少天了,这印子也没消,若是留了疤可怎么好,到那时淮儿绝世容光,倒成白璧微瑕了。”
“不会留疤的,陛下放心。”姜淮淡淡说道,转身进了殿内。
李庭言跟着她走了进去,从后面抱住她说:“朕知道,那事不是你干的,但是种种证据都指向你,朕也只能传你来问个清楚。你倒好,脾气也太急了些,当着朕的面就敢朝书意脸上来那一刀子,若是朕不在,你是不是就要杀人了?”
“陛下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陛下若觉得是臣妾干的,臣妾也只能认下。”姜淮挣脱了他的怀抱坐在一边,手里还是绣着那个香囊,并不抬头看他。
“姜淮!”李庭言因她的忽视有些生气,走到她面前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你也该和朕解释一下,万寿节那晚深夜出宫,到底去了何处。”
“臣妾说过了,晚上睡不着,在宫里又闷的慌,所以去郊外走了走。”她还是一样的说辞,连眼神都没有任何改变。
“你当朕不知道你是去了他宋清朔的府上!”他怒极,看着她冷漠疏离的表情,抬手想打她,她还是用那种毫无波澜的眼神看着他,连躲都没有躲一下。
快碰到她面颊的瞬间,他还是不忍,那一掌偏了方向,却还是狠狠落在了她的肩头,火辣辣的痛。
李庭言抓着她的肩膀,红着眼质问道:“自你入宫后的这三年,朕心中除了你就再无旁人,朕为你做的还不够吗?为什么你心中还是只有他宋清朔,你到底还要朕怎么做?!看着你和宋清朔在朕面前眉来眼去暗通款曲吗?!”
“陛下。”姜淮看着他软了声音,“臣妾与宋将军并无私情,宋将军从未觊觎臣妾,是臣妾一直忘不了他,恳请陛下,放过他吧。”
“这么多年了,只有在提到宋清朔的时候,你才会对朕的态度好些,柔和些。”李庭言苦笑,“当初朕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要回来的,现在又在这做委屈给谁看?!”
“臣妾罪该万死。”她跪在他面前,向他重重磕头。
“好,好,好。”李庭言看着她这模样,怒极反笑,“看来朕对你是真的太仁慈了,让你忘了自己身为后妃的本分。”
说着,他走上前去,粗暴地剥去她的外衣,在她脖颈处狠狠咬了一口,冷笑着说:“朕现在就让你看明白,你也不过是朕的妃子,朕的奴婢,朕的命令,你不能反抗,更别想着反抗。”
“李庭言你放开我!”她一脚踢在他的大腿上,李庭言吃痛,放开了她些许,她立刻裹紧自己的衣服,看向他的眼神里,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愤怒中带了几分狠戾。
“你果然是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了。”他笑了,妖冶而又冷厉,从袖中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张,摊在她面前说道,“宋清朔将军,勾结漠北,买通刺客埋伏于朕回京路上,欲弑君而代之。一笔一画,这供状上可写的清清楚楚,旁边还有那刺客的手印,阿淮不会不认得吧?”
“陛下!”她怎么也没想到,当日遇刺一案,他竟真的留了一手,她颤抖着说,“当日行刺之人并非宋将军,陛下也早已审出了幕后主谋是太后娘娘,今日这般,岂非故意栽赃陷害!”
“栽赃?”他冷哼一声,“阿淮在说什么笑话,朕可没有栽赃他,这都是那刺客当日亲口吐露的供词。阿淮在这口口声声说主谋是太后,可有物证人证?难不成是清朔教你这么说的?这行刺天子又嫁祸给当朝太后的罪名,只怕朕诛了清朔的九族都是轻的,饶是他宋将军权势熏天,你以为他能躲得过吗?”
“宋将军的九族,可也包含了陛下。”姜淮只觉得可笑,“怎么,陛下要把自己也杀了?”
“这倒是提醒朕了。”李庭言走到她面前蹲下,把她搂进怀里说,“那阿淮觉得,由谁来代替好呢?吴越王苏家的那位郡主,朕记着与清朔似乎有过婚约,那也算是宋家的人了,就她吧。”
“李庭言!”姜淮拔下头上的簪子,抵着他的咽喉,“宋将军曾和我说,你是明君,亦是仁君,他从未肖想帝位,所做的一切也只是想为陛下守住大梁北境边疆。长宁郡主高门贵女出身,本可以在钱塘京都安享荣华,却为了大梁远征交趾,甘愿一生戍守镇南关。他们是大梁的忠臣良将,陛下难道就要因自己的一己私欲与猜忌,就随便安个罪名坑害忠良吗!”
“倘若朕非要这么做呢?”他并不惧怕姜淮抵在自己脖子上的簪子,这个女人心软的很,要不然当年在雁门关,她也不会和自己回来。
“那臣妾不介意担上弑君的罪名。”她笑了,笑的极温柔,“陛下不是一直想和臣妾长厢厮守吗?臣妾会陪着陛下一起死,等到那时候,陛下也不用担心臣妾会背叛您了。”
“朕就算死了,李家的王爷们也还没死绝,这皇位,怎么都落不到清朔的头上。”他温柔地抚上姜淮拿着簪子的那只手,轻轻握住,在她耳边说道,“而你是宋将军送进来的人,到那时,他可洗不脱弑君的嫌疑。而且啊,阿淮有所不知,宗室里的王爷们,可都比朕更恨他和姑母,无论是谁继位,第一个杀的都会是他宋清朔。但是朕不一样,至少看着你的面子,朕会留他一命。”
这是姜淮第一次感到那种巨大的无力感,曾经即便命悬一线,即便身后有数千漠北大军追杀,她也觉得自己有办法解决,她可以护住她的宋将军。
但是这一次,她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抽空,她没有选择,无论做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她瘫倒在地上,簪子坠地,发出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显的那么刺耳。
她跪在李庭言的面前,默默脱下自己的衣衫,又伸手去解他的腰带,低着头小声说:“陛下不就是想利用宋将军和郡主牵制控制臣妾吗,陛下做到了。臣妾不会再任性,也不会再想着离开陛下,臣妾日后,亦不会再与宋将军有任何的往来。只求陛下,放过他…”
“早这样不好吗?”李庭言抚摸着她脸上的伤,抱起她和她一起躺在床榻上,他吻着她左脸的伤口,嘴里说着“活该,非要朕发了脾气才肯乖乖听话,你以为朕真想杀清朔吗,还不是因为你这么在乎他让朕生气。以后别再想着他了,他有什么好,留在朕身边当宠妃,不比在他身边当个不见天日的暗卫强,他宋将军还能娶你不成”。
她没有再哭,只是伸出手挡在眼前,目光迷离,她只能看清他的眉眼,她苦笑一声闭上眼睛,不愿再自欺欺人。
凌晨,她迟迟没有入睡,身旁的人也醒了,他还是固执地搂着她,见她一夜未眠,开口问道:“在想谁?清朔么?”
“什么都没想,睡不着罢了。”她背过身去,“陛下既知臣妾是无辜的,那什么时候解了臣妾的禁足?”
“如今真是出息了,都敢和朕谈条件了。”他把姜淮翻了个身,强迫她看着自己,在她眼睛的倒影里,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只是她心里的人,又会是他吗。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带点戏谑地说:“淮儿今日让朕很尽兴,本来朕是想着,明日就放你出去的。只是,你到底把婉修仪的脸毁了,御医都说了,那道疤要想除去是不可能的,好好一个姑娘家,脸上有那么大一道疤痕,你让她以后可怎么见人。所以啊,朕还是要给你点教训,过些日子再解了禁足,复你妃位。至于皇贵妃嘛,朕还要再观察些时日,省的你整日这么大气性,在宫里喊打喊杀的不成体统。”
“陛下决定就好,臣妾无异议。”本来也没什么异议,在这宫里,即便是解了禁足,能去的也就是那么几个地方,皇贵妃也好,妃也好,答应也好,不都是他李庭言的奴才,有什么区别。
“阿淮,朕想和你说说话。”他忽然认真地说道,握紧了她垂在一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似乎这样两颗心的距离,也会近一些。
他对她说:“我刚出生的时候,母后不过是父皇王府里一个没名没分的侍妾,生下我后才扶为了侧妃。只是,母后依旧不受父皇宠爱,那时的王妃又是个跋扈的,不怕你笑话,六岁以前,我连顿饱饭都没吃过,整日生病,母后为了给我拿药,日日都要去王妃房前跪上三四个时辰受她搓磨。”
那段不堪的过往,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却在今天,扒开自己的疤痕,把伤口呈在她面前,只希望能与她更近一点。
“好在六岁的时候我上了御书房,和其他皇子皇孙们一道上学。姑姑时不时会来御书房教我们策论,午后还会教我们射艺,她也会带上清朔一起。那时候清朔才四岁吧,就已经会舞剑了,连论语都能背出好多来。每次他来的时候,皇爷爷都会抱起他,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你知道吗,我那时候看到都惊呆了,那可是皇帝陛下,我见到他,都只能行大礼请安,叫他陛下,连皇祖父都不敢叫,清朔却敢跑到他面前,伸出手说,‘外公抱’。”
太宗皇帝的挚爱明昭皇后,不到三十岁就早早崩逝,只留下华清大长公主这个女儿,太宗皇帝对她唯一的血脉李长安和宋清朔,自也是百般宠爱,这些事情,姜淮也都知道。只是没想到在李庭言看来,却又是一番心酸。
见到姜淮一闪而过的心疼,李庭言忍不住笑了,她就是心软,他强行把她留在身边,只会把她推的离自己越来越远,唯有让她心疼同情,才可能换来那一点点真心。
他接着说:“我父皇是太宗所有皇子公主里最不受宠的,因着我祖母白贤妃与明昭皇后生前最是不睦,皇爷爷也就不待见她,更不待见我父皇,自然也不会看得上我这么一个庶出的皇孙。我那时穿的也不好,又因自幼多病,瘦瘦小小的,常被其他皇子欺负。七岁的时候,他们把母后省吃俭用给我买的手炉扔进了太液池,我气急了,疯了一样的冲上去和他们扭打在一起,但自然是打不过的,被他们打的鼻青脸肿。”
幼年的李庭言,体弱多病,出生低微,是所有皇孙中最不起眼的那个,甚至“庭言”这个名字,也是遵循玉牒取了“庭”后,父王一抬头看见墙上挂着的“谨言慎行”四个字,便又给了个“言”字。
但宋清朔不一样,他自幼是在太宗皇帝的臂弯里长大的,出身高贵,骄傲聪颖,拥有着旁人艳羡的一切。
“清朔那时候是第一日正式来御书房上课,看见他们欺负我,他冲上来护着我,狠狠把领头的那两个孩子打了一顿,还把其中一个,我记得是恭王的长子吧,丢进了太液池里。他还把他的手炉给了我,那手炉是纯铜镀金的,上面还镶嵌了蓝宝石和和田白玉,外头还有一个织云锦做的暖炉套子。我先前从未想过,一个手炉,竟能华贵成这样。”
说这番话的时候,李庭言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那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变回了曾经自卑敏感的模样。
“李庭言…”姜淮知道自己不该可怜他或是心疼他,却还是忍不住拍了拍他的手说,“都过去了,如今你已是九五至尊的君上,别想这些了。”
他却堵住了姜淮的嘴说:“让我说完,在这个位置上久了,很多事情都忘了,如今忽然想起来,也只想和你说。”
他继续说道:“清朔打完他们和我说,‘表哥,那些欺负你的人都被我揍了,以后你和我一起习武吧,他们就不敢再欺负你了’。一直以来,皇室子弟们对我都是呼来喝去的,非骂即贬,可是清朔他却叫我表哥,那是我第一次,被宫里的人尊重。”
姜淮并不意外,即便如今的宋将军早已变得腹黑冷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他骨子里,还是那个温柔多情,待人真挚识礼的宋清朔。当初她爱上的,不就是他对自己不同于其他暗卫的温柔与偏爱吗。
“那件事情闹的很大,恭王是皇爷爷的长子,他母妃是贵妃,自是看不起我的,拉着他儿子吵着要皇爷爷处罚我和父皇,给我们个教训。也是清朔替我解了围,清朔告知了皇爷爷真相,他的话,皇爷爷无有不信的,因此狠狠责罚了那群人。”李庭言说这话的时候,也有对往事的感慨,“所以,阿淮,我其实不讨厌清朔,相反,我小的时候,和他关系真的很好,他算是…我唯一的朋友吧。托清朔的福,皇爷爷对我也重视了起来,因着清朔与我交好,他教导清朔的时候,也会顺便带上我。”
“既然这样,陛下如今又为何非要赶尽杀绝,宋将军他从来没有对不起陛下。”姜淮有些生气,当初若不是宋清朔,他李庭言如何能被太宗皇帝看重,只怕连龙椅的一个角都摸不到。
“因为,我不想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下。”他叹了口气,“我知道,我是不如他的。他自幼便是所有皇孙中最出色的,五岁进御书房便能熟读儒家经典,此后更是兼文韬武略于一身,兵法策略连太宗的皇子们都比不上,回回宫中比武,他也总是拔得头筹。他是最受皇爷爷看重的。记得十三岁时,我清朔一起在御书房习字,说来也好笑,他什么都出色,偏那一手的字,简直不堪入目。”
他忍不住笑了。姜淮也笑了,宋清朔那字她是见过的,说好听了是龙飞凤舞,说难听了就是乱写一通,让人看都看不懂。
他又说道:“皇爷爷许是以为我们已经离开了,在外间与大臣说话,忘了是谁,建议皇爷爷早定储君,那人说父皇虽然平庸,但我却算得上是少年英才,因此劝皇爷爷立父皇为储。皇爷爷那时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他说‘庭言是好,但到底不如清朔’。阿淮…你能明白我吧?”
她怎么会不明白,宋清朔曾说过多次,“在我心中最重要的,除了微澜姐姐就是你”,这句话,早已成了她的梦魇。却不想李庭言竟与她有这般相似的梦魇。
“可是陛下,您不敢责怪太宗皇帝,便把这一切都怪到了宋将军头上,这是否也太过不公?”姜淮反问道。
正如她会因为宋清朔说,他心中最要紧的是微澜姐姐,然后才是她而难过,但她怎么也不会觉得这是苏微澜的错,她只会记得她把她从地狱里拉了出来,让她能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活下去。宋清朔喜欢谁看重谁,也不是她们能决定的,何必因为他白白伤了她们之间的情谊。
李庭言笑了,看着她认真的样子说道:“我不是怪他,我是嫉妒。我嫉妒他从小便拥有我向往的一切,我九死一生登上的皇位他弃若敝履,我心爱的女人却对他情根深种。阿淮,皇爷爷看重清朔,而你也只在乎他。我怎么能不恨?”
姜淮有些无语,太宗皇帝看重宋清朔是因为那是他和自己心爱之人的血脉,是命;她在乎宋清朔是因为多年的相处,他们彼此扶持着走过了那些岁月,他的温柔是她一切美好回忆的源头,也是他把她变成了如今的姜淮,她对他的爱慕更是早成了习惯。
所以,又何必恨他。
见姜淮沉默良久,李庭言抱紧了她说:“阿淮,我今日和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我不求你理解我,我只求你,好好在我身边我好吗,清朔给不了你的,我都会给你。”
她忽然很想问李庭言,他可以给我自由,你可以吗?但是看着他的眼神,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默默低下头去,低声说道:“陛下放心,臣妾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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