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书意斜倚在月牙凳上,司棋跪在一侧轻轻为她捶腿,她轻轻转动眸子,一张清秀的脸上不再温婉,而是透着几分算计与忧虑,脸上包着白布,显的有些可怖滑稽。
她有些不安地问道:“你说陛下昨日去了姜氏那个贱人宫里,他去做什么?”
司棋还是为她捶着腿,低着头说:“奴婢也不晓得陛下到底去干了什么,只是听小程子说,陛下进去的时候还是一脸怒气,第二日出来的时候却喜笑颜开的。旁的奴婢也不知道了,娘娘,御前的人嘴都紧得很,奴婢给了那小程子一锭金子,他也就和奴婢说了这几句。”
“没用的东西!”崔书意将手边的茶水泼到了司棋脸上,怒骂道,“你自跟本宫进宫以来,可干成一件事?先前马球会的时候,本宫让你在下头接着我,你倒好,自己跑出去老远,害得本宫被苏微澜那小贱人搓磨。现在你看看你想的好主意,说什么即便陛下不信姜氏暗害皇嗣,单她和宋将军的私情就够她死一百回了,结果她把本宫的脸都毁了,陛下也就罚了她禁足降位,本宫还无端得罪了宋清朔那个阎王。那阎王要是发起火来,只怕本宫和本宫的家人都吃不了兜着走!”她这么怒骂着,脸上伤口迸裂,更是钻心般的疼痛。
司棋不敢擦脸上的水渍,只一个劲地说:“奴婢办事不力,请娘娘恕罪。但横竖姜答应已经被禁足,宋将军也被收了兵权,他们翻不出风浪来。”
崔书意冷哼一声,捂着脸愤愤不平地说:“陛下的性子看似温和,但眼里揉不得沙子,如今这般,只怕是真把姜氏那个贱人放在心上了。还有宋将军,他就是个疯子,就算被收了兵权,你当他这么多年在军中是吃素的啊,别忘了他背后还有大长公主和安国公,苏家两兄妹和他关系也不一般,到时他若真要报复,只怕陛下也拦不住他。得想个法子在他回过神来之前,把他彻底了结了。”
她思索了片刻,很快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对司棋说:“你让家里找个善于模仿他人字迹的师爷,再找个武功高强的侍卫。他们不是暗通款曲吗,本宫就成全他们做对亡命鸳鸯。”
就在这时,李庭言走了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略带玩笑般说道:“你们主仆俩说什么悄悄话呢,连朕来了都不出来迎接。”
崔书意心下一惊,不知刚才的话他听没听见,又听进去了多少,但还是立刻换了那副温婉的表情说道:“庭言哥哥来了,书儿身子不适,都没来得及接驾,还请陛下不要见怪。”
李庭言扶起她,和她一起坐在长凳上,“无碍,近日身子还是不适吗?可让太医来瞧过了?”
接着又瞥了一眼司棋,有些好奇地问道,“哟司棋姑娘这是怎么了,这一身的茶水。”
崔书意忙说:“有劳庭言哥哥记挂,书儿已经无碍了。只是太医说书儿骤然小产,又是头胎,腹部还是会痛上一些日子的,庭言哥哥…是书儿没用,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只是身子还好…倒是这脸上,只怕日后都没脸面前庭言哥哥了。”
说着说着就又哭了,又看了眼司棋说:“这丫头笨手笨脚的,给臣妾上茶的时候弄倒了茶盏,臣妾适才正训她呢,庭言哥哥就来了。还不快下去换身衣服再来伺候。”
李庭言见她又哭了,忍不住蹙了下眉,但很快又笑着对她说:“看来是宫中的太医无用啊。正巧这几日宫里新来了一个御医,他原先是琅琊一带的杏林圣手,最善医治妇婴一科,就让他来为你看看吧,也好早些调理好身子,为朕绵延子嗣。至于这伤嘛,无碍的,朕原也不是那等只看外貌的肤浅小人。”
“庭言哥哥…”崔书意还是温婉地笑着,手心里却冒出了冷汗,李庭言还是神色自若的看着她,心里却已明白了大概,不禁冷笑。
崔书意又说:“臣妾的身子一向是陈太医在调理,这新来的太医,只怕也不清楚臣妾的身子,恐无法对症下药。”
“不必担心。”李庭言宽慰道,“这位新来的王太医乃是医圣杜恒的亲传弟子,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愈,只消一把脉便知。”
接着不顾崔书意的阻拦,对站在下首的太医道:“王太医,上前来为婉修仪把脉。”
王太医应了一声,径直走上前,崔书意想抽回手,却被李庭言一把握住,意味深长地问道:“书儿这是做什么,不过是把个脉,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太医要砍了你这只手呢。”
“书儿…书儿只是觉得太医是外男,如此于礼不和。”崔书意吓得说话的声音都在抖,却不想她越是逃避,李庭言心中的怀疑就越深。
李庭言开口道:“无碍,医者治病救人,自是不分男女。王太医,请吧。”
那王太医抓过崔书意的手,在那上头盖了一块丝绢,仔仔细细把脉了一会,却皱起了眉,越是把脉,那眉头就皱得越紧,过了好一会,才拿开了手,对着李庭言作揖行礼后跪在地上说道:“陛下,请恕微臣鲁莽,许是微臣医术不精…这,微臣把脉了好一会,这位娘娘,不像是有过身孕的样子。保险起见,陛下还是宣太医院的其他同僚们一齐来为娘娘诊脉吧。”
“你胡说什么!”崔书意怒骂道,“本宫怎么可能会没有过身孕!只怕是你这庸医受了谁的指使,空口白牙来污蔑本宫!”她这一骂,脸上的伤口渗出了血,更显狰狞。
李庭言不快的往旁边挪了挪,后又说道:“王太医是琅琊一带最有名的医者,行医大半生从未有过差池,想来是不会错的。当然保险起见,确实也该让其他太医们一同来为婉修仪诊脉。朕记得婉修仪的胎一向是陈太医照看的,就宣陈太医和太医院的院判许太医一道来为婉修仪诊脉吧。”
“是,奴婢这就去。”弘云闻声便走了出去。
“庭言哥哥…”崔书意泫然泪下,“庭言哥哥这般,就是不信书儿了,书儿与庭言哥哥的情分,终究是错付了…”
“书儿是不是哭太早了?”李庭言已看出了这场阴谋,他厌恶崔书意的心机狠毒,更恨自己竟这么简单就被蒙蔽。他还是微笑着,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一凌,“欺君之罪,按律当斩,书儿到时候在为自己哭丧也来得及。”
“陛下…”崔书意吓得跪在了地上,“臣妾没有,臣妾真的没有。定是姜答应买通了御医诬陷臣妾,陛下,姜答应先前是皇贵妃,又与其他娘娘们交好,宋将军在宫外更是手眼通天,他二人联手,有什么是做不成的。请陛下明察!”
“你是不是嫌脸上只有一道疤不够多,想再添一道?”李庭言对她的虚情假意故作柔弱已经厌烦,连装也懒得再装,直接冷言威胁道。
崔书意不敢再说话,弘云也很快带着太医来了,许太医会意,给崔书意诊脉后说道:“回陛下,微臣从脉象看,婉修仪确实未曾有过身孕。陛下亦可再请其他同僚们诊脉,想来应该也是不会有差的。”
李庭言让许太医先去一旁休息,后又看着陈太医说:“朕记得,当初是陈太医诊出婉修仪有孕,她的胎像,也一直是陈太医照看着。”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陈太医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老泪纵横地说道,“陛下,是微臣一时糊涂,受了婉修仪娘娘的指使。三月前婉修仪曾召见微臣,要微臣给她一幅推迟月信的方子,说是为了助孕,微臣起先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可是半月后,婉修仪又一次召见微臣,要微臣禀报陛下娘娘有了身孕,婉修仪还威胁微臣,说已让寿昌伯扣下了微臣的家人,若是微臣不听命于她,微臣一家老小就要命丧黄泉了陛下!微臣无能,只得为婉修仪伪造其有孕的脉案。陛下,婉修仪确无身孕啊!微臣自知犯下了欺君之罪,罪无可恕,但求陛下开恩,宽宥微臣的家人。”
“弘云。”李庭言缓缓开口,“带下去,赐毒酒,尸体送还本家,就说落水而亡,再给一百两银子的治丧费。你的家眷,朕不会问责。”
“微臣叩谢陛下圣恩!”那陈太医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如此这般已是圣上格外开恩,哪还敢再说什么,任由弘云带着几个内侍给自己灌下了毒酒,一命呜呼。
“你还有什么话说?”李庭言斜看了崔书意一眼,淡淡问道。
“庭言哥哥…”崔书意还是哭着,“书儿,书儿只是太在意庭言哥哥了,这才假孕争宠,若不这样,庭言哥哥的心就都在姜答应那里,连一个角,都不会分给书儿。庭言哥哥,书儿不能没有你啊。”
“住嘴!”李庭言烦闷的呵斥,遂又对弘云说,“带那宫女上来。”
上来的正是那日帮着崔书意诬陷姜淮的宫女梦儿,只见她浑身是伤,定是受了不少刑罚,她跪在地上低着头,虚弱地低声说道:“回陛下,奴婢有罪,奴婢是受了婉修仪指使,这才诬陷皇贵妃娘娘。自奴婢进宫以来,皇贵妃娘娘从未私下见过奴婢,也更未让奴婢做什么下毒之事。是,是婉修仪说,若是奴婢不做,她定会杀了奴婢的表姐,再杀了奴婢。陛下,奴婢所说句句为真,请陛下明鉴。”
就在这时,司棋也阴沉着脸走了上来,跪在李庭言面前磕头请罪:“陛下,梦儿所说不假。奴婢自幼跟在婉修仪身边,知晓她身子孱弱,不易有孕,这才生了歹念假孕争宠,并嫁祸皇贵妃。不仅如此,今日陛下来前,婉修仪还指使奴婢修书告知寿昌伯,让老伯爷寻个善模仿他人字迹的师爷,再寻个身手好的侍卫,欲加害皇贵妃娘娘与宋将军。奴婢若有半句虚假,甘受极刑而死。”
“你这个贱婢!本宫平日里待你这么好,你却来诬陷本宫!”崔书意失了理智般冲上前去扬手要打她,却被李庭言一把抓住,抓得她手腕生疼。
她哭着说:“陛下,这都不是真的!臣妾哪有那个本事加害皇贵妃与宋将军,分明是这贱婢受了挑唆,故意坑害臣妾啊,陛下千万不要受小人唆摆。陛下,臣妾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啊!”
“娘娘何时对奴婢好了!”司棋哭着说,“娘娘也是长了眼睛的人,在这宫中谁的贴身宫女不比奴婢过的舒坦,就说皇贵妃身边的云舒姑娘,她每月月例十两银子,我只有一两,皇贵妃娘娘待她如姐妹,什么好的都给她,可娘娘您呢,夏日里您连奴婢们解暑的酸梅汤都要克扣。更别说进宫以来,娘娘您稍有不顺心就对奴婢动辄打骂,拿滚烫的茶水泼在奴婢身上。上回大长公主的马球会,您故意摔下马引起陛下注意,事后却怪奴婢没有接住您害您扭伤了脚,让郑内官打了奴婢三十个藤条板子,奴婢第二日还得带着伤伺候您。娘娘,您这般对待奴婢,奴婢为何要帮着您作恶!”
她说完,又对着李庭言磕头请罪:“奴婢自知犯下大错,请陛下责罚。”
“罢了,你也是可怜人。”李庭言听她说完也是不忍,“想来你也不愿回寿昌伯府上了,朕记得你似是做的一手好汤水,就去御膳房帮厨吧。”
“奴婢深谢陛下隆恩!”那司棋听得这话,深深拜谢,一步三扣头的走了。
“庭言哥哥…”崔书意跪在他身前,抓着他龙袍的一角,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殷红色的泪珠滴落下来,连李庭言看了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继续说道:“臣妾也是一时糊涂,臣妾,臣妾只有庭言哥哥。臣妾在新平老家待了那么多年,唯有想着庭言哥哥才能活下去,臣妾只是太在乎您了,不想让皇贵妃把您抢走。庭言哥哥,皇贵妃心里只有宋将军,我才是真的爱您啊!”
“若不是看着你曾因朕受责,朕现在就杀了你。”他愤恨的一把推开她,背对着她说道,“如今你毁了容,也受了教训,朕不会处死你,也不会把你打入冷宫,你还是朕的婉修仪,但是日后,你也别想着出这瑶倾宫。朕对你,已经仁至义尽。”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只吩咐弘云命人盯死瑶倾宫的门窗,只留个每日送饭的小口子,也不许人服侍她。弘云微微叹气说道:“陛下还是心疼婉修仪的。”
“她变成如今这模样,朕也有责任。”李庭言也叹气道。“当日她是那样温婉娴淑的女子,如今竟如此心机深沉,心肠歹毒,若非在新平的那些日子太过苦难,她也不会变成这样。”只是再苦,苦得过吴越王府的暗卫营吗,那样的日子,他根本不敢想象,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弘云又问道:“陛下,那…那姜答应那边?”
“解了她的禁足,复她舒妃的位份。”李庭言摆摆手说道,“罢了,朕亲自去告诉她。”
“是,那奴婢去其他宫室传旨。”弘云说着遍退了下去。
他又一次走进关雎宫,姜淮还在绣着那个香囊,看见他的时候,起身对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而后垂手侍立于侧。
“坐吧。”李庭言倒是大方地坐了下来,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突然这么循规蹈矩的,朕都不习惯。”
他又瞥了一眼那个香囊,皱着眉头说:“都说了朕不喜欢沧浪绿,给朕做个明黄色的,或者扶光色也行。”
“臣妾绣功粗陋,做的东西配不上陛下。琳贵妃娘娘的绣功乃是一绝,陛下何不让她做。”她把那香囊放置在一边,抬头问道,“陛下来找臣妾,是有什么事吗?”
“朕已经了解了事实真相,那婉修仪假孕争宠嫁祸于你,但你也把她毁容了,此事也算两清。”他见姜淮也没给他备茶,直接就着她的茶水喝了一口,“朕解了你的禁足,也复了你的妃位。至于皇贵妃嘛,还要看你表现。”
“是,臣妾谢主隆恩。”她立刻跪下磕头谢恩。
“起来。”李庭言不耐烦地蹙眉,“哪学的这一套,无趣至极。”见她也不愿再和自己说话,他也懒得自讨没趣,从她身后拿过那个香囊,“你既不愿意给朕重新做一个,那这个朕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是。”她还是低着头,“难得陛下厚爱,是臣妾与这香囊的福分。”
他横了她一眼,气不打一处来,这样倔强的性子,难怪宋清朔这个臭小子要把她送到宫里来,这性子可比那个大名鼎鼎的长宁郡主还倔,他这哪是给自己送了个妃子,分明是送了尊大佛让他供着。
“明日起,你就搬到凤仪宫去住,那离朕的圣宸宫最近,朕来看你也方便些。”他也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啊就对她说了这句话。
姜淮果然被吓了一条,出言制止道:“陛下,凤仪宫乃是皇后寝宫,臣妾不配。”
“配不配的再说吧。”他看着她这死气沉沉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出口的时候,却是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在朕眼皮子底下,朕看你还怎么偷偷溜出去和清朔私会。”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等姜淮的回答,只是径直走出了殿内。姜淮也懒得和他争执,在这宫里住哪里有什么分别,无非也就是从一个牢笼换到了另一个牢笼。正如那个香囊,他喜欢就拿去吧,她本来也不是做给宋清朔的,他不喜欢在身上挂这些装饰,也不喜欢用香料,她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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