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大少奶奶告诉我,她前些日子去京城办事,遇见了荀小姐。那荀小姐是如何如何的客气,与她是如何如何的亲密。两人同去逛灯市,同去买胭脂水粉,同下酒楼,竟是比亲妯娌还亲。
末了,她写道:有道是,曲妙人不能尽和,言是人不能皆信。但大嫂少不得还是要与你说一句实话。且不提老二,连大嫂都觉得,你差荀小姐多矣。你莫要怪老二与荀小姐来往。
她是故意写给我看的。
唯恐下人递错了院,还特地写着:二少奶奶亲启。
她终是有了复上次之仇的良机。
“莫要怪老二与荀小姐来往”。她分明是希望我怨上程淮时的。此时,我与他分隔千里,正是离间的好时机。
一旁的老夫人见我面色不豫,拿过信函,看了起来。
须臾,面色铁青,连连说着:“不像话,不像话……”
我道:“母亲,儿媳没有怪二爷的意思,只是想着,二爷为求功名,离家去乡。大嫂这个时候来信如此说,实在是不妥。”
老夫人握着我的手,携我去北院,一叠声地嘱人去厨房传我爱吃的菜肴。
她道:“这个玉珍,真是越来越糊涂了。上次,她犯下大错,难得你宽容。如今,她不仅不感念,反倒调三窝四,无事生非地胡吣,来气你。桑榆,你万莫吃心。淮儿他……不会的。”
老夫人上了年纪,是极喜热闹的人。程家再度拿下贡茶的份额,她命人将府中里里外外都挂上红灯笼。
“桑榆,明儿传一台戏来府里唱。咱们娘俩儿好好地热闹热闹。”
“听母亲的。”
我悄然向荷华道:“跟厨房说,别只做我爱吃的。多煮些甜烂的吃食。”
有了年纪的人,喜食甜烂之物。
北院,饭菜端上来。
老夫人见了,不免又叹息一回:“桑榆,你真真儿是好孩子,再周到不过的……”
她轻轻拍着我的手:“那荀家的姑娘,我是不看好的。从前,你没嫁过来的时候,她便与淮儿走动得勤。一个闺阁姑娘家,不在深闺绣花,四处跑来跑去,跟江南的士子们混在一起组什么诗社,泛舟游湖,你说说,成个什么体统?她父亲竟是不管,由着她胡闹。荀大人出事的时候,她也不知道避嫌,险些连累我淮儿。我气得了不得。这回,淮儿去京城,不想,她又跟着去了。我需去封信函,跟淮儿说,让他莫要沾惹这个荀姑娘。桑榆,你放心……”
她小心地看着我,唯恐我恼了。
我却没有恼了的样子。
反劝慰她道:“母亲,二爷不至如此没分寸。大嫂的话不能尽信。”
她松缓了一口气,道:“桑榆啊,你真是明白孩子。”
一顿饭,吃得百感交集。
晚间回到西院,小厮过来通禀:“二少奶奶,又有一封家信来,是二爷写的。”
我接过,打开,上面工工整整、笔力劲挺的,确是程淮时的字。
“吾妻如鉴,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为夫在此,诸事皆安,吾妻勿念。旬日前,见张大人,其学识之渊博,胸襟之广袤,实令人叹之。闻妻在府中料理中馈,大为妥当,为夫甚慰。早起晚间,莫惊了风。念念。切。淮时夫。”
我将他的信函抚平,细细夹在书本中。
他没有提及荀姑娘。
是不想提呢,还是心中坦荡,不必提呢?
他应是不会有意瞒着我的。
夜里,睡在榻上,飘飘乎做了一个梦。
舞剑的淮时,一身雪白的衣裳,不染尘埃。
子半醒来,三分惆怅。
翌日,天儿甚好。
阴霾的冬日不可多得的阳光,洒满庭院。
老夫人请的戏班子来了,咿咿呀呀地在台子上唱着《绣襦记》。
“我生薄命如蓬转,兰似香焚膏自煎。锦屏空把青春贱,百岁流光箭离弦。青春一去迟暮感,桃花人面怅当年。孽冤解脱休留恋,莫听浔阳商妇弦……”
声音凄凄哀哀,如攀爬的藤蔓,将我围绕。
积雪化尽了,院子里湿漉漉的。
我斜靠在椅上,心里也湿漉漉的。
梧桐树上的叶子不见了,地上却到处都是它的身影。时有风来,拉起叶子,蒙昧地舞着。
荷华忽地俯身在我耳边,急急道:“二少奶奶,方才婢子的妹子捎信来,孩子病了,浑身高热,一天一夜了,还未退……婢子得出府一趟,向二少奶奶告会子假……”
我起身,道:“我与你一同去看看。叫上城中最好的大夫。”
她感激道:“怎好劳烦您,怎好劳烦您……”
我拉着她便走。
马车行驶了一盏茶的工夫,到了上回路过的茶肆。
荷华下了马车,便奔了进去。
然,待我进了屋内,却见吴弼在里头。他很是细心地给孩子喂药,一匙一匙,吹得不烫了,才送入孩子口中。孩子额上敷着毛巾,小脸儿烧得红通通的,口中不断喊着:“姆妈,姆妈……”
吴弼将毛巾取下,在门后的铜盆处浸了凉水,绞一绞,复又敷到孩子头上。
他对这里很熟的样子。
不似第一次来。
荷华红着眼圈,手无足措。
吴弼喂完药,不敢看荷华,向我俯身行了个礼,便离去了,口中只说着柜上还有事忙。
我推了荷华一把,示意她追上去。
荷华眼神随着吴弼远去,脚上却动弹不得。
“我……我……”
她没能迈出一步。
似乎,那一步是世上最难走的一步。
她不敢爱,不敢信,不敢托付。
床上的孩子醒了,睁开大大的眼,看着荷华,看着我,转而露出笑脸。
那样干净的笑,笑得我心里软软的。
我上前逗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松果。”
我指着荷华,问道:“你知道她是谁么?”
孩子重重地点了个头:“大姆妈。”
“姨娘带你回府,你可以天天见到大姆妈,好不好?”
孩子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不好。大姆妈做事很辛苦,我不给她捣乱,我乖乖的。”
我心里一阵酸。
其实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什么都知道。
年光易过。
不知不觉,已到除夕。
府中飘散着年糕的香味。
老夫人说,南方的除夕,是一定要吃年糕的。年糕年糕,年年高。
管家和小厮们一大早便点了炮仗。
我带着荷华和小音去集市。
小音兴奋地叽叽喳喳:“小姐,这是咱们离了东昌府的第一个新年呢。扬州真是不同,这么多的花灯。酒家店家都不歇市……”
买了许多精巧的小玩意儿回府,刚进大门,东西还未来得及放下,却见院里森森站着几个官差。
为首的官差道:“程夫人,贡品出了事,请跟我们走一趟。”
我心里倏尔敲开了鼓。
官差们似是一刻都等不得了,催促着我上轿。
荷华道:“官爷,行行好,好歹让我们二少奶奶在府中过完年吧。”
官差们不理她,抬着轿子就跑。
轿子径直抬到府衙内的一处小院,停下。
轿帘掀开。
一声轻笑。
“姊姊,别来无恙。”
抬头,竟是一身红袍的冯高。他薄唇粉面,狭长的凤眼里,满是促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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