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姐妹
刚一进入瑞国公的卧房,岑静昭就被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呛得差点呕出来。
小时候落水之后,她时常要喝各种苦得千奇百怪的药汤,以致于后来一遇到苦味,她就本能地干呕,这也是她格外嗜甜的原因。
里间的人听到响动,发出苍老微弱的声音。
“可是昭丫头来了?你进来,其他人出去。”
引着岑静昭进门的婢女面露难色,她是老夫人的人,陪着三娘子来此,就是为了记下三娘子和国公爷的一举一动。
但她到底不敢忤逆岑家说一不二的家主,小心退了出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岑静昭无声走到瑞国公的病榻前,看到眼前人的瞬间,心中陡然一阵闷痛。
自岑静昭有记忆以来,瑞国公就是岑家的顶梁柱,他向来都是从容自若的,仿佛没有什么事能够难倒他,全家无不仰赖他,在她还未被全家指责为恶女的时候,也曾视他为天。
然而,此时病榻上的人面色灰败、形容干瘪,眼中更不见往日的精明和锐利。
她原以为,充斥满室的药味是求生的挣扎,现在她却明白,这药味是死亡的预兆。
“静昭见过祖父。”岑静昭跪在病榻旁,安静听训。
瑞国公用混沌暗黄的双眼看着岑静昭,却仿佛隔着一层雾,无法将面前的少女看清。不知是他的双眼已经不中用,还是这个孙女已经成长为他看不透的人。
但正因如此,他才坚定了心中的想法,他就是舍了这条羸弱残烛的命,舍弃自己作为家主的尊严,也要护住岑家的荣耀。
与此同时,老夫人听闻国公爷将人遣散,只留下岑静昭密谈,心中便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看着桌面上摊开的经文,突然觉得有些力不从心的疲惫。
刚一回房,她便亲自一张张检查了岑静昭呈上的佛经,确保小丫头没有偷奸耍滑。可是仔细翻阅一遍,她竟寻不到半分错处。
字迹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练习的簪花小楷,而是劲瘦有力如翠竹的字体,平白为经文增添了一分风骨和力量。佛经的内容是《金刚手印心咒》、《观世音菩萨大悲咒》和《文殊菩萨普门品》,都是祈祷健康长寿的经文,最适合老人赏读。就连名贵的黄白麻纸都透着淡淡的檀香,明显是在供台上祝祷过的。
她不相信岑静昭当真会为了她而诚心抄经供奉,可正是因为不信,她才觉得脊背发寒。
一个十三岁的少女,能够如此滴水不漏,并且此人永无可能与自己同心,焉能不让人心惊?
她自然不知,正是因为她常年的刁难,那个小丫头行事才会如此妥帖。
在济州的时候,岑静昭日日抄经,她不觉得老夫人会向她讨要,但总归是要练字的,抄什么都无所谓,有备无患何乐不为?至于将经书在外祖父的灵堂上日日过上一遭,更是顺风吹火毫不费力。
许多事,只要稍微用心,便可掌控在手。这都是岑静昭在岑家悟出的道理。
此时,婢女通报,三娘子只在国公爷的房里待了半炷香的工夫便离开了。
老夫人连忙吩咐:“把人叫来,我要问问她到底说了什么。”
话音未落,她突然想起丈夫病倒那日对她的告诫——“昭丫头如今入了陛下的眼,万不可再轻慢冷待。”
于是,她摆了摆手,道:“算了,随她去罢……”
———
回到隽华院,初喜一路憋在心里的话终于敢说出来了。
“娘子,国公爷找您什么事啊?是不是还是因为济州的事责怪你了?”
娘子自从出了国公爷的卧房,脸色就阴沉得可怕,她直觉娘子是被国公爷训斥了,但在外边她不敢多言,直到回到自己的地界,她才敢小声询问一二。
“没什么。”
祖父的话言犹在耳,岑静昭只觉得可悲又可笑,这个不孝的恶女她是当定了,国公爷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答应。
这边婢女还来不及通报,岑静如便带着几个丫鬟大摇大摆地进了隽华院,一眼便看到了院中的岑静昭一脸忧色。
她可是掐着时间来的,就是为了看她素来平静泰然的三姐揭开画皮。
平日装得再镇定又如何?遇到祖父不还是只能灰溜溜地躲起来自己生闷气?
“三姐姐,祖母允你参加卓远侯府花宴,今秋你没做新衣裳,正好父亲给我置了些,我都带过来了,姐姐先挑。”
岑静昭并不在意岑静如的挑拨,父亲偏心她比岑静如更早知道,不需要人一次次提醒。她看了一眼岑静如丫鬟端着的花花绿绿的锦服,只觉得眼睛被夺目的色彩刺得酸痛。
“妹妹有心了,不过我向来不喜矫饰。”
原本岑静昭可以继续伪装与世无争的,但不知是祖父的话扰了她的心神,还是一再被提醒她从未被父亲记在心里,她心中的恶意突然就不想再压抑了。
她看着岑静如的右肩,冷笑道:“毕竟,我不需要华丽的颜色遮掩住丑陋的皮囊。”
她当然不认为美好的皮囊值得赞颂标榜,但她此刻只想刺痛岑静如,正如岑静如想要刺痛她。
岑静如之所以喜欢华美的颜色,说起来还是因为长姐。
王姨娘进府即小产,精心调养了两年才再度有孕。岑静如出生后,岑静昭和母亲、长姐都想,既然是个女婴,父亲一定不会喜欢。
然而,父亲却把所有偏爱都给了岑静如,只因这是他心爱之人拼着性命生下的孩子。
岑静时无法接受这样的父亲,原本她以为父母从相濡以沫到离心离德,是因为自己不是男丁,可分明岑静如也是女子,却能得到所有偏爱,凭什么呢?
于是岑静时愈发跋扈,平日里时常责骂王姨娘,一年冬天,王姨娘又把母亲气病了,自己却陪着父亲外出交际,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做派。
岑静时寻不到罪魁祸首,便将气撒在了又来她面前炫耀父亲礼物的岑静如身上——六岁的岑静如被岑静时泼了一盆烧红的碳。
冬日的棉衣易燃,岑静如的身上被烫伤了大片,尤其是右肩,和衣料粘连在一起,至今还留着可怖的疤痕。
父亲怒不可遏,直接请家法抽了岑静时好几鞭子,但岑静时宁死不肯认错,他也不敢真的打死肃嘉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却因此更加厌恶郡主母女三人了。
如此算起来,岑静时当初只是推岑静昭入水,还留了几分亲姐妹之间的情份。
被人戳到最隐密的痛处,岑静如被气昏了头,直接抬手想要动粗,却被初喜挡下了。
“啪”的一声脆响,初喜护在岑静昭身前,自己的脸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岑静昭拉过初喜仔细看了看,脸上不辨喜怒,转而看向岑静如。岑静如出手的瞬间已经后悔了,但此刻她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逼迫自己与岑静昭对视。
“岑静如,记住,在我这没有第二次机会。”
岑静昭的声音淡漠,仿佛并未生气,初喜却知道娘子这是动了真火。她正想安慰娘子几句,不要把事情闹大,娘子本就不受宠爱,闹到世子那里,吃亏的还是娘子。
她本可以拦住岑静如的,但岑静如是主子,她不能动手阻止。娘子昨夜告诫过她的话她铭记在心,她不聪明,却知道自己不能给娘子惹麻烦。
岑静如心越虚嘴越硬,“如何?一个奴婢,我打就打了!”
石妈妈不知院中情况,欢欢喜喜地快步而来。
“给娘子报喜!”石妈妈走近行礼,朗声道:“陛下下旨,命肃嘉大长公主殿下暂理后宫。大长公主殿下派人来传了话,说她老人家记挂您,让您得空去宫里陪她老人家坐坐。”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了,岑静如甚至来不及继续支撑自己强势的外壳,便被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戳破了,随即马上跑走了。
她要赶紧和姨娘商议一下,岑静昭今后可以借着大长公主的名义入宫,岂不是更方便同翊王暗通款曲了?
府外的消息自然要先经过芝兰院,此刻老夫人万分庆幸自己没有为难于岑静昭,这个小丫头如今倒真是招惹不起了。
大长公主想见人直接宣召即可,遣人来传这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无非是想做样子为外孙女撑腰罢了。
大长公主的心思岑静昭自然心领神会,让她感到惊讶的是,皇帝居然会让外祖母执掌后宫。
皇帝即位后,只册封了一后一妃,可惜却都红颜薄命,之后宫里再未添置一人,就连平日里近身服侍的也多是内官,不见几个好颜色的婢女。
然而,先帝的后宫却是花团锦簇,除去一些年老图清静的,或同皇帝有龃龉的,选择出宫清修,更多的都舍不下宫里的锦衣玉食。
更何况这些妃嫔牵涉各大世家显贵,占着宫里的位置,或许就能占得先机,为母族效力。
周太后过世后,后宫由沈太妃暂时统领。后宫之事不仅局限在那几座华丽闭塞的宫殿,每逢年节官员勋爵的家眷入宫觐见,都需要有人代表天家出面受礼,而这是前朝与后宫的重要纽带,因此沈太妃的日子一度比先帝在位时还要舒心。
此时将后宫权力移交到外祖母手中,沈太妃定然不悦。
岑静昭突然茅塞顿开,沈太妃的母家正是卓远侯沈家!
沈家在菊花将落的时节举办秋菊宴,或许是想借此重新笼络世家。
原本岑静昭是打算称病不去的,这种应酬她向来能躲则躲,而且她也担心老夫人会拿她的婚事做文章。
有了祖父今日同她的保证,她倒不担心斗不过老夫人,只是眼下她一心记挂着风波未定的济州,不想为了旁的事分心。
不过,如今沈家和外祖母既然已经站在了对立面,她一定要去看看他们准备如何出招。
她在仕焦孤立无援,外祖母一个年近花甲的孤孀,还可能被皇帝忌惮,又怎会过得容易呢?如今她们祖孙只能互相扶持,才能不被各方虎视眈眈的人吞吃殆尽。
石妈妈被岑静如风风火火的样子吓了一跳,缓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了心跳,这才注意到初喜受伤的脸。
“初喜,你这是怎么了?”
岑静昭恍然回神,也看向了初喜,小丫头的脸又红又肿,可怜极了。她想摸摸小丫头受伤的脸颊,却怕弄疼她,于是只是轻轻搭住了她的肩膀。
“初喜,下次别替我挡灾,你要保护我,就要先保护好自己。”
初喜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岑静昭轻叹一声,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别难过了,下次我帮你十倍奉还,好不好?”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一句玩笑,初喜并未放在心上,但石妈妈却暗暗叹了口气,娘子这是要彻底和家人撕破脸了……
———
桂怡院里,王姨娘正指挥着婢女为世子绣腰带,而她自己拿着针扎破了自己的手指。
这是她亲手为郎君绣的礼物,当然要展现自己的诚意。
房门紧闭,却清清楚楚听到了少女哭喊吵闹的声音。
“姨娘!你要帮帮我!你快帮帮我!”
她刚放下针,一团彩色的风便迎面扑进了她的怀里。
“姨娘,怎么办啊?我也想进宫!岑静昭进宫之后肯定会和翊王牵扯不清!姨娘,你说过会帮我的!不能让她嫁给翊王!”
王姨娘擦了擦指尖的血,才抱住自己的女儿。
“傻丫头,这点事就急成这样,将来如何能成大事?你放心,她进了宫也见不到翊王。”
岑静如瞪大了眼睛,两手抱住王姨娘的手臂,“什么?”
王姨娘拍开了女儿的手,板起脸拉女儿坐好,“行走坐卧没有一点淑女风范,我看是平时太宠着你了!”
王姨娘素日对谁都是和颜悦色、低眉顺眼,但岑静如却十分敬畏自己的生母。
小时候,有一次她在父亲面前耍性子,惹恼了父亲,姨娘当时没说什么,却在父亲走后狠狠掐了她一顿,还都是掐在外人看不见的腿根和上臂。
姨娘告诫她,可以耍性子,但要把握尺度,否则就要学会恭顺,因为父亲的宠爱是她们母女立足的根本。
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惹父亲生气,她成了父亲最心爱的女儿。
虽然岑静时对两个妹妹都做了错事,但造成她这种性格的主要原因还是父亲的不公平对待,也没有得到良好的规劝和教育,她和昭妹心里都有恶意,她的恶意是外化的,而昭妹是内化的。
岑静时是有仇当场报,绝不留情,看起来狠,但杀伤力有限。昭妹是暗暗拿小本本记下来,然后筹划着搞死对方全家。(姐妹二人一个主打情绪不稳,一个主打情绪稳定)
说这些不是为岑静时洗白,但她在这种扭曲的环境下长大,给她点改正的机会吧~包括文中的大多数人,都有各种各样、或多或少的不足,都是成长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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