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什么体育?”
奉天城北,江家大宅。阳光照进餐厅里,胡小妍正陪着一双儿女吃早饭,许如清和花姐也在身边。
从起床到现在,江雅的小嘴儿就没停过,絮絮叨叨,仿佛不知疲倦。
自打这孩子上学以后,嘴里就时不时蹦出几个“新词儿”,听得让人云里雾里,不知所谓,倒显得她好像见过世面了。
按理来说,“体育”本不算是什么新词儿,但报纸上的每日新闻多如牛毛,时局变动,商界风向,文化争论,舆论的焦点实在太多,谁会留心所谓的体育?
胡小妍自然也是一知半解。
“体育都不知道?”江雅来了能耐,立马从椅子上滑下去,一边蹦蹦跳跳地比划,一边解释道,“体育就是跑步、跳高、跳远,运动会你总知道吧?”
“坐下,好好吃饭。”
胡小妍指了指桌上的碗筷,江雅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到座位上。
一提运动会,胡小妍大概也就明白了,但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用心的事儿,只当是孩童间无谓的嬉闹,游戏罢了。
当然,她的看法并不稀奇,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事实上,“华北运动会”自民国二年开始举办,一连六届,关东三省均无代表参赛。
直到去年,奉天承办了第九届“华北运动会”,省府才渐渐重视起来,特批经费,在小河沿儿附近兴建了一座大型运动场,那是西风的地面儿,江家自然也是知道的,运动会虽然隆重,但观赛者寥寥无几,更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自娱自乐。
不过,教育界倒是对此颇为看重。
以此为开端,奉天各校纷纷效仿,相继举办小型运动会,省府甚至打算出资筹办一所体育专门学校。
简直荒唐!
很多人不理解,不就是一场运动会,何以时髦到这种程度?
没办法,少帅喜好体育,不仅喜好,而且还积极倡导,时常敦促奉天各校尽早开设体育课程,言称体育不应以一试为止,而当强国强种,早日涤除东亚病夫之骂名。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终于就连小学也开始响应号召,纷纷开设体育课程,举办校园运动会了。
“学校是念书的地方,别老想着贪玩儿。”胡小妍径自下了定论。
“这不是贪玩儿,要比赛的!”江雅争辩,忽然用手肘碰了碰承业,“小弟,你们学校有没有运动会?”
姐姐是在女子小学念书,并不了解弟弟的情况。
江承业点了点头,闷声说:“有!”
“你看!”江雅仿佛占了公理,连忙转头看向母亲,“我小弟他们学校也有!”
胡小妍被她吵得头疼,摆摆手说:“有就有吧,我是让你心别野了,好好念书,那东西没什么用。”
“怎么没用?我要参加比赛,拿第一呢!”
“拿了第一名,有什么好处?”
江雅一愕,的确没什么好处,“可是……可那是第一啊!”
“你先拿到第一再说吧!”胡小妍反应平平,只顾催促道,“快点吃饭,待会儿又要迟到了!”
“我不吃了!”江雅撂下碗筷,环抱双臂,嘟着嘴,像个小受气包。
这时,张正东从客厅里走过来,问:“要走了么?”
“再等一会儿吧,让她把饭吃完……”
胡小妍正说着,江雅却已经从椅子上滑下来,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东叔,咱们走,不跟他们玩儿了!”
“啊?”张正东一脸茫然。
胡小妍见状,只好叹声道:“算了,饿不着她,先把他俩送学校去吧!”
江承业还差一口没吃完,见姐姐走了,立马狼吞虎咽,鼓着腮帮子跟了过去,临到门口时,又想起什么,便转过身,把嘴里的饭食硬吞进去,恭恭敬敬地说:“妈,大姑奶,我上学去了。”
“去吧,去吧!”三人微笑着齐声回应。
唯独胡小妍莫名嘱咐了一句,“东风,今天顺便把事儿办了。”
张正东点了点头,转身告退。
到底是什么差事,两人心照不宣,没有明说,许如清和花姐也很识趣地没有多问。
家里早已渐渐形成了共识:除胡小妍以外,其余女眷只管踏踏实实地过好日子,缺钱就要,有事就说,不必为任何琐事劳心伤神。
离席之前,许如清只是淡淡地笑道:“江雅这丫头,还是像小道多一些。”
大家都看得出来,便也跟着笑了笑。
宋妈和英子进屋收拾碗筷,许如清和花姐默默上楼,胡小妍独自推着轮椅来到客厅窗前。
院子里阳光满地,张正东带着两个孩子钻进车厢,发动机响起一阵轰鸣,厚重的铁门随之缓缓拉开,汽车走远,拐了一道弯儿,大宅里顿时沉静下来,只有落地钟还在“嗒嗒”作响。
胡小妍轻柔两下额头,正要转身招呼宋妈带她上楼时,却见刚刚关上的院门竟又忽然敞开了。
她皱了皱眉,凝神望去,原来是南风。
王正南并非独自前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相有点生疏,眉宇间带着一股浓厚的书卷气。
按江家的规矩,就算来人是“响子”,只要未经允许,也不能随便进宅。
如今,南风既然胆敢堂而皇之地把人领进来,那就只能说明,大嫂曾经见过这个小书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胡小妍又轻轻揉了两下额头。
房门已开,玄关处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嫂子——”王正南笑呵呵地走进客厅,随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这是孟铎,还有印象没?”
一提名字,胡小妍当即回想起来。
十年前——不,准确地说是九年半——江家曾出钱资助过十二个小靠扇的入学念书,孟铎是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原本就认得几个字,可惜生逢战乱年月,未及成年,便失双亲,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靠着沿街乞讨为生,有幸被西风点名,方才得以拜入江家门下。
岁月凶猛,当年那批小靠扇的,也终于陆续长起来了。
其中有几个,因学业不济,勉强混完了小学,再到中学时,实在难以更进一步,虽然草草收场,但无论怎么说,终究也是念过书的,离开学校以后,也都陆续在南风的安排下,或是进了江家的场子,或是在衙署里混个小职,总归是不愁吃穿了。
孟铎却是其中的佼佼者,十年以来,始终都在念书,而且在学业方面颇有些成就。
如今再看看,小伙子油头粉面,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身穿宝蓝色长衫,文质彬彬,儒雅随和,哪里还有半点小时候的穷困模样,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胡小妍眼前一亮,倍感欣慰地点了点头,忙说:“记得,记得!”
孟铎一点儿也不含糊,当即“咣当”一声,跪伏在地,颤声说道:“多谢大嫂这些年以来的栽培,再生之恩,身死以报!”
“快起来,快起来,又不是逢年过节的,用不着这样!”胡小妍格外欣喜,连忙冲下房高声招呼,“宋妈,沏壶茶来!”
孟铎磕头起身,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倒显得跟江家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了。
胡小妍上下打量几眼,不由得微微笑道:“还得是人家读书人,往这一坐,感觉都不一样。”又说,“南风,你少吃点吧!”
王正南看了看自己的大肚子,摆摆手,颤着俩腮帮子说:“嘿嘿,今儿不聊我,聊聊孟铎!”
这时,宋妈走过来上茶,孟铎连忙起身道谢。
王正南端起茶杯,接着说:“嫂子,当年那批小靠扇的,现在就数孟铎最有出息,真给咱长脸呐!”
“是么!”胡小妍故作惭愧地笑了笑,“孟铎,嫂子平时事儿太多,太忙,也没功夫多关心关心你们,你现在哪所学校念书呢?”
“嗐,他呀——”王正南忽然顿了顿,忙改口笑道,“算了,我不跟着瞎白话。孟铎,你自己跟大嫂说吧!”
孟铎点点头,恭恭敬敬地说:“回大嫂的话,我现在同文商业学校念书,就快毕业了。”
奉天同文商业学校,校名取自《中庸》:“普天之下,车同轨,书同文。”
听起来颇具本土色彩,其实却是一所东洋人创办的商科院校。
这也不奇怪,奉天的各级学校虽然不少,但真正能称得上是有水平的学校,多半还是由洋人创办,尤其是工科、理科、医科、商科,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这类学校多半也没那么容易进去,学生往往非富即贵,至少也得家境殷实,除非学业极其出众,否则概与寻常百姓无缘,而孟铎恰恰就是后者,甚至还拿到了学校发放的补贴。
“那你的洋文水平怎么样?”胡小妍问。
“呃……”孟铎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日文还好,英文的话……也就马马虎虎。”
“嫂子,他谦虚了。”王正南接话说,“这小子洋文说得贼地道,洋人听了都夸,比方言那两下子正宗多了。”
胡小妍斜了一眼,略显责备道:“方言可不只是会说洋文,各有优势,不要比来比去的,省得寒了人家的心。”
孟铎立马谦逊地应和起来,“对对对,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大家都是为了江家,没必要争个高下之分。听说方兄是在码头上学的洋文,那里的语言更鲜活,我这种课本上学来的,往往拘泥于形式和文法了。”
到底是个读书人,说话难免文绉绉的。
王正南也点了点头,忙赔笑道:“嫂子,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拿方言当个参照,好让你心里有个大概。”
胡小妍抿一口茶,又将目光望向孟铎,继而问了几句学校都教了什么,怎奈“新词儿”太多,终于听不大懂,只好干脆地问:“孟铎,你既然去念了同文商业学校,那以后是准备要做生意么?”
“其实,我做什么都可以。”孟铎说,“大嫂,当年要不是您出钱供我念书,我恐怕还在大街上要饭呢,最多也就是扛包当个苦力。我现在马上就要毕业了,今天刚二哥带我过来,就是想来问问大嫂,您希望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家里的生意要是忙不开,我就来帮家里;家里要是希望我进衙署当差,我就去衙署当差,一切全听大嫂的安排。”
胡小妍心里涌出一丝暖意,“哎呀,你现在是个文化人了,就算不用江家照应,凭你自己,肯定也能在奉天站稳脚跟。”
“大嫂,可我是江家的人呐!”
一句话,孟铎表明了自己的忠心,“以后我在哪里,江家的耳目就在哪里。”
言至于此,胡小妍也就没再客气,再客气,反倒显得假了。
“嗯……你要是想来家里帮忙,倒是少不了你的位置,但我总觉得有点大材小用了。”她说,“最近这阵子,省府人事调动频繁,家里有几个老交情都落马了,你学业这么好,家里帮你搭个关系,应该很顺利就能进去,我看你还是去当差吧?”
胡小妍能有这般考量,也与奉天的时势有关。
奉军战败以后,少帅突然被委以重任,担当陆军整理处参谋长。
当然,受“整军经武”影响的,不仅仅是军界,毕竟已经封关自治,三省联合,所以省府的各个衙署也多有变动,一番汰旧换新之后,许多仅凭资历辈分才当上省府大员的人,纷纷解甲归田,只落得个没实权的闲差,江家自然也跟着受到了影响。
现如今,老帅、少帅锐意革新,再要任免文武官员时,学历已经成了最基本的条件。
孟铎恰在此时学成归来,既符合奉张求贤若渴的形势,又能续上江家在省府里的人脉,实在是一举两得。
正如胡小妍当年许下的愿景那般,省府里要有江家的人,而不是只认江家钱财的人。
不过,具体要去哪个衙门口儿,还需仔细考量、从长计议。
孟铎倒是不在乎,只恭敬地点了点头:“一切全听大嫂的安排。”
这时,王正南却说:“行了,孟铎,这回你也知道大嫂的想法了,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去院儿里等我一下,我有几句话要跟大嫂说。”
孟铎应了一声,起身告退。
胡小妍的目光随他而去,点点头,自言自语地微笑道:“这年轻人不错,以后没准儿会有大用。”
“嫂子……”王正南忽然有点紧张,“我哥刚才拍了电报,说他明天晚上能到家。”
“噢,吉省那边的事儿结了,办得顺不顺,没折什么人吧?”
“没折……就是,这个这个……好像还多了一个。”
“多了一个?”胡小妍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王正南提心吊胆,不敢高声,只敢俯身贴耳,悄悄嘀咕了几句。
胡小妍听后,“啪”的一声,把茶杯撂在几案上,脸上残存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你哥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以前回来顶多带双破鞋,现在直接领回来个儿子,他是要气死我!”
“不不不,是干儿子,干儿子……”王正南连忙解释。
胡小妍稍稍平息下来,却又觉得不对劲,自顾自地念叨着,“好端端的,认什么干儿子,他又不是没有亲生的,是不是哪来的野种,打算找机会往家里领?”
王正南咂了咂嘴,“这个……应该不能吧?嫂子,你先消消气,现在还没看见人呢,你别急着下定论呀!”
胡小妍的反应有点过激,但这也不奇怪,倘若她也有一个儿子,想必对此就没那么在意了。
可话又说回来,每天看着江雅慢慢长大,她心里也不曾悔过,恼过,更不曾怨过。
也许是出于偏心,胡小妍已经渐渐从女儿身上,看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特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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