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大宅,江家的汽车缓缓驶向东城地界。
先送承业,再送江雅,这是家里的惯例。
汽车停了又走,江雅没跟弟弟道别,闷坐在副驾驶上,环抱双臂,望向窗外,看样子还在生气呢!
姑娘难得沉默,倒显得今天的路程有点乏味了。
张正东不禁瞥了一眼江雅,没有说话,仍旧静静地开车。
不多时,周围渐渐有了孩童的嬉闹声,女子小学就快到了。
奉天的学校不少,但师生不多,设施都很简陋,许多学校不过是两趟平房而已,学制也不完善,学生的年龄参差不齐,时常能看到十几岁的少年跟八九岁的孩子同在一间课堂。
一所学校,常常不到百人,若是能有一栋两层砖房,外加一道围墙,再配上三五百个学生,就绝对称得上是名校了。
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校园运动会”,也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
但江雅的态度却格外认真,简直如临大敌,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汽车缓缓停下,江雅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声“拜拜”,接着打开车门,缓步朝学校门口走去。
“喂,大侄女!”张正东突然在车里叫住她。
江雅回过身,嘟着嘴问:“干嘛?”
“呃……你说的那个什么运动会,哪天开始?”
“老师说下周举办,怎么了?”
“下周……”张正东小声嘀咕,似乎是在盘算着什么,“外人可以进去看么?”
“你要来看我比赛?”江雅眼前一亮,立刻跑回车门,却又忽然有点失落,“好像不能,学校里不让外人进去。”
她念的女子小学,尽管谈不上贵族学校,但学生也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管理自然较为严格。
张正东挠了挠头,寻思片刻,忽然指向不远处的校园围墙,“那我就扒墙头看你比赛吧!”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过你么?”
江雅美了,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你可不能反悔!”
“放心,不反悔。”张正东抬手指向学校大门,“快走吧,别迟到了。”
江雅应了一声,立马转过身,屁颠屁颠地朝学校跑去,行至半路,忽又回身高举起胳膊,大声喊道:“东叔,拜拜!”
张正东坐在车厢内,冲她挥了挥手,目送侄女的身影安全抵达学校,脸上带着叔父辈宠溺的笑意。
这时,后视镜里突然窜出一道人影。
来人大概二十出头,身穿一件破旧短褂,嘴里叼着半截儿香烟,模样很不起眼,属于混在人堆里难以察觉的那一类。
他的步伐很快,匆匆绕过车身,来到副驾驶门前,轻轻敲两下玻璃窗,弯下腰,咧嘴问候道:“东哥!”
东风脸上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只冷冰冰地说:“把烟掐了,上车。”
那人点点头,立马弹飞烟蒂,拽开车门。
车身微微一沉,来人搓了搓手,略显拘谨地自我介绍道:“东哥,我是春成和秋林担保的,庆贺,你叫我老贺儿就行。”
春成和秋林都是江家的“响子”,老贺儿是来干什么的,自然不言而喻。
随着奉张集团的“移民”政令不断推行,闯关东逐渐迎来第二次浪潮,越来越多的直鲁豫冀百姓开始来奉天务工。
这也难怪,奉天铁西区的工业项目正在迅速崛起,对劳工的需求自然与日俱增。
“单枪匹马闯关东”已经渐渐成为过去,后来者多半成群结队,抱团而来,甚至本身就有同乡会的把头儿领队。
尽管大多数人都深知“猛虎难压地头蛇”的道理,但也总有些异类,自以为是个硬茬儿,不识抬举,非得叫嚣碰一下,才肯“靠帮”江家,不碰一下,总觉得有点窝囊。
而且,最近这段时间,这种趋势似乎越来越明显了。
那就碰一下吧!
江家有求必应!
张正东打量几眼老贺儿,沉声问道:“见过点子了么?”
“见过!”老贺儿立马回应,“春成都带我跟了好几天了,东哥,这是照片!”
说着,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相片递过去。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脏活儿了,但目前还只是个“在帮”,距离“响子”还差一个契机。
张正东接过相片看了看,随后收进怀里,点点头说:“是他。”
紧接着,他微微斜下身子,从车座底下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你习惯用撸子?”
“对!”老贺儿笑着说,“撸子方便,盒子劲大,但是不得揣,在城里动静太大了。”
张正东不予置评,默默掏出信封里的手枪,极其熟练地退下弹夹,用拇指一颗一颗地将子弹推进信封,末了“咔嚓”一声,拉动枪栓,膛内的子弹立时翻滚着跳出来,稳稳落入掌心。
“马牌撸子,拿好。”他把空枪递过去。
老贺儿把枪揣进怀里,不动,静静地听着接下来的吩咐。
“知道规矩吧?”张正东问。
老贺儿连忙应声:“知道,这事儿跟江家无关。”
张正东吸了口气,“不对,重说。”
“噢!”老贺儿反应过来,忙改口道,“我杀他,是因为他们同乡会抢了我的饭碗儿!”
“好,现在我说,你听着,如果有什么问题,等我说完了再问,明白了?”
“明白!”
张正东满意了,随即开始一长串儿的刺杀布置。
“待会儿,你先拿着枪回家,该忙啥忙啥,就当没这回事儿。
“中午十二点,准时到南城蔺子窑,门口斜对面,有个穿蓝布小褂的人,脸上长块胎记,不用怕找不着人,他认识你。只要你准时到场,他就会把子弹给你。记着上膛,别忘了把保险打开。
“然后,你进店上楼,不用着急,慢慢走。如果有伙计问你找谁,你就说,张老板约你来谈生意。
“点子在二楼左手边第一个雅间,他一定在那,如果他不在,给你子弹那个人会告诉你。当然,你也就不会拿到子弹了。
“雅间门口没有保镖,十二点十分之前没有。
“屋里有两个人,最多三个,你进去,找到点子,开枪,先打胸口,再打脑袋。其他人不用管,他们也威胁不到你。
“这时候,店里会马上乱起来。
“最近的出张所派人过来,大概也要十分钟,所以你不用着急,正常下楼,不需要挡脸,绝大多数人没经过训练,根本记不住你长什么样。
“店里有个后门,你从后门出去,知道那条街吧?平时很冷清,出去以后,街对面有个挑担的货郎。你把枪给他,什么都不用说,直接走人。
“这时候,应该就能听见警哨声了。”
说到此处,张正东有意停下来,问:“目前为止,有啥问题么?”
“没有。”老贺儿摇了摇头。
其实,行动本身并不复杂,只是东风说得很细致,以至于让人有种很繁琐的错觉。
这是他的习惯,江家所有“响子”都已经见怪不怪了,老贺儿自然也早有耳闻。
不必多问雅间门口为什么没有保镖,这是显而易见的,无需赘述。
“东哥,然后呢?”老贺儿问。
张正东接着说:“然后,你就继续沿着那条后街走,往哪边走都可以,但我推荐你往北走。接下来,你大概会碰见两种情况:一种是没人管你,你直接回家,该干啥干啥,晚上七点,去小西关和胜坊领钱;一种是你被巡警叫住,带回局里盘查。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不要慌,不要乱,无论巡警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
“可能会挨两下,没问题吧?那就行!放心,没有一上来就动大刑的,家里打过招呼。
“进了审讯室,态度好点,正常配合,可以说软话,可以装无辜,就是不能提江家。五点给饭,不论狱卒给你什么,你都问他:苞米茬子为啥没茬子?”
“苞米茬子为啥没茬子?”老贺儿差点没绷住,“东哥,然后呢?”
“然后?”张正东耸耸肩说,“然后跟第一种情况一样,晚上七点,去小西关和胜坊领钱。还有问题么?”
“没有了。”
“重复一遍。”
老贺儿一怔,原原本本地将方才的安排复述了一遍。
“再重复一遍。”
老贺儿没办法,只好再次重复安排。
张正东听后,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下车吧!”
“放心,东哥,你等我的好消息!”老贺儿满怀信心。
张正东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我不等,我下午接孩子,你别回来找我。记住了,拿到钱以后,别去喝酒。”
老贺儿点头保证,转身推开车门,不多时,便已不知去向。
张正东默默待在座位上,没有要走的意思,忽然伸出手,用食指在身边的座位上轻轻一抹,擦去了一小块苍白的烟灰。
时间尚早,他把车停在女子小学不远处,又从车座底下掏出一本小人书,随便翻了翻,聊作消遣。
中午,他在学校对街上找了一家面馆,吃了一碗烂肉面。
馆子里很热闹,有人带来了一件大新闻——南城流茗茶馆里发生了一起枪击命案!
一时间众说纷纭,从情杀到仇杀,从追债到斗狠,说什么的都有,越传越邪乎,终于把最简单的事实改编得面目全非。
张正东只管静静地听着,不予置评,也不跟着掺和,吃完了面,就起身回到车子里继续看小人书。
临近下午,女子小学的校园内愈发吵闹,整栋教学楼仿佛摇摇欲坠,随时崩塌。
校门口也渐渐聚集了不少家长,或是保姆,谁知道呢?
便在此时,街头忽然走过来一个卖篦梳的货郎,身穿灰布短褂,肩上的挑担颤巍巍的,径自朝女子小学门口走来。
张正东摇下车窗,冲他招手,“卖货的,来一下!”
货郎应声来到车前,将担子放下,笑呵呵地问:“这位爷,看看?”
“拿几样我瞅瞅。”张正东坐在车里说。
货郎点点头,蹲下身子,掀开小货箱,从里面打开一个暗格,东西用白布包裹着,又拿了几把篦梳,顺着车窗递过去。
篦梳虽然不值钱,但样式还挺精美,梅兰荷菊,就是有点稍显老气。
张正东将白布包裹的东西塞进车座底下,又把篦梳还回去,摇摇头说:“太老了,给孩子用。”
货郎自然没说什么,也无需说什么,挑起担子就要走。
“等下!”张正东突然叫住他,接着伸手从小货箱里挑了一只红色的发卡,“这个多少钱?”
货郎震惊,左右看了看,忙低声说:“东哥,几分钱的玩意儿,别寒碜我了。”
张正东坚持给钱,摆摆手,轰对方离开。
货郎便只好莫名其妙地走到学校门口,撂地吆喝起来。
少顷,张正东也开门下车,缓步走到学校门口,学生很快就稀稀拉拉地冲出了校园。
“东叔!”江雅扯着大嗓门儿,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拿着。”张正东把新买的发卡递给她。
“送我的?”江雅眼前一亮,胡乱将其别在额角,“好看么?”
“还行。”张正东一边应付,一边拉着她走向汽车。
“好看就是好看,还行是什么意思?”姑娘对这种含糊其辞的表态很不满意。
张正东只好认输,“好看,好看。”
江雅得意了,清早的坏心情早已一扫而空。
叔侄俩上了汽车,又奔江承业的学校而去,承业自然也有江家的保镖接应,但是还需在门口多等一会儿。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没有怨言,依然很开心。
江承业跟东叔和姐姐问好,径自钻进后排车座,朝着城北家宅缓缓而去。
这是东风的日常,脏活儿办得很顺利,侄子侄女安全回家,诸事一如既往,今天这样过,明天也还是这样过,只是脏活儿未必天天有,其余皆是周而复始,平淡得甚至有些乏味。
当然,两个孩子并不了解东叔的阴狠和算计。
他们只把这个“大号男保姆”当成是个玩伴,尽管有点木讷,但还勉强合格。
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循环往复,波澜不惊。
他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直到永远,直到渐渐觉得腻烦。
他们当然不明白,能把现如今的日子过到腻烦,其实很不容易。
毫无疑问,直奉战争以后,奉天正在迅速崛起,而在这种突飞猛进的势头中,往往夹杂着一丝病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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