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恪与诸葛诞之间的战争已陷入了最为激烈的地步。
作为同宗同族的族人,此时根本来不及念及宗门之义了,全然是为各自所效忠的国家而战。
在这一方面,诸葛恪占据绝对优势,自己手握二十万大军,合肥新城虽然厚实险要,可城内魏军仅有数千人是扛不住这一番硬攻的。
巢湖口大营,吴国诸将汇聚一堂,诸葛恪、丁奉、全琮、陆抗四人落座,商议军事。
“合肥新城虽险,诸葛诞毕竟人少,在我等诸位的配合下,已攻得敌方不得探头,南面女墙即将崩毁,魏军连修缮的机会都没有。以我看来,不出十日,墙体塌陷二重,即使立即不被我等攻破,也撑不了一个月。”
丁奉简单明了的讲解两个余月的战况,对攻下新城一役胸有成竹。
诸葛恪面露喜色,对这个战况尤为满意,点头道:“诚若如此,只需再攻一个来月,新城就要易主了。”
丁奉哈哈一笑,颏下虬髯尽张,豪迈至极,朗声道:“大将军,拿下新城,指日可待,只要拿下合肥,则我吴军今后可进可退,攻守自如,退可保江东无虑,进可争雄中原,以讨魏贼。”
得到整个合肥对吴国的经济以及军事的提升,将有质的飞跃,意义不言自明,否则孙权也不可能让诸葛恪统率二十万大军进伐。
而此战若是大胜,诸葛恪相信从今起将为史书所铭记,千百年后谈及诸葛氏的名人,自己尤在叔父诸葛亮之上。
诸葛恪笑道:“诸位都知合肥对陛下的霸业有多重要,此战须得排除万难,全力进攻,魏军若是不降,必尽死也。”
全琮挑了挑眉毛,询问道:“大将军,若是城破后,当如何处置诸葛诞?”
现在全军上下以诸葛恪为三军统率,而驻守新城的魏军将领又是诸葛恪的族叔,自当询问一番。
诸葛恪眉头一皱,说道:“当然是依国法处置,凡事有关国家大事的,自我及诸位,都需当谨记,国事于先,家事于后,不可耽误了因私废公。”
说罢,又环视诸将,对吴国的复杂政治结构感到头痛,既有江东本土势力,又有外来派系,总得大体分为淮泗将领、流亡北士、江东士族。
各方势力的掺杂,利益诉求不同,自然就会导致很难上下一心。
诸葛恪明白其中有大量的将领是不愿意北伐的,出工不出力的大有人在。
比如当年的赤壁之战跟夷陵之战,这两场堪称最近五十年内最大规模、影响最深远的战役,吴国都是参与其中的重要一方,并且打出了耀眼的战绩。
然而,北伐大业就一个合肥就折腾得半死,相较下相形见绌。
对于江东的本土势力来说,面对幅员辽阔的魏国,一直存有降心,觉得与其争衡天下不如早降,毕竟孙权出兵北上,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最终吸得还是这帮自私自利的士族身上的血。
赤壁跟夷陵两场大战就不一样性质了,都是被动防御性质的,而非主动挑起,如不能把这二战给打胜了,敌军南下必然把江东化为废墟,这就跟本土势力的利益有着切身的挂钩,再不齐心协力,大家一起完犊子。
诸葛恪暗自想到:“陛下屡攻合肥不下,也不能全怨陛下用兵不明呀,只可惜这些个江东老臣,一遇强敌望风而降,当年的张昭便是如此,若不是鲁肃、周瑜以及家父力主言战,陛下心中兢惧下降曹,哪还有如今的江东霸业?”
丁奉自知诸葛恪话中的意味,把手一拱,正色道:“大将军此言,我已明了。在下只是一介武夫,亦识得忠义,大丈夫为国尽忠,虽死无憾。望诸位也须尽力而为,莫要留着气力不使尽。”
丁奉此言一出,在座的不少人都是脸上一红,此番组建的二十万吴军中,有一部分是由豪族出私兵组成,配合大军一齐北上的,若是完全不存着私心,那是假话了。
诸葛恪对丁奉的力挺极为满意,目光又望向了白衣飘然的陆抗,笑道:“幼节,你怎么看?”
一直不吭声的陆抗抬起头来,面对众人的目光,微笑道:“当然是同心戮力,攻克合肥。”
诸葛恪微微眯了眯眼睛,想看出陆抗这句话的真实性,然而迎向他的是一双刚毅果决的目光,即便如他身为大将军,也觉陆抗的眼神如阳光般刺眼。
好半响他才点了点头,举起酒樽,叹道:“幼节此言,深得我心,伯言公有如此子嗣,当再兴门户,壮我大吴。”
陆抗自矜一笑,说道:“大将军过奖了。”顿了一顿,又道:“以末将之见,当虑者有二,一是冬暑相交,大军混杂,要避免疾病横生,二是当此关键之际,无论诸葛诞有何请求,都不要去轻易应允,务求以强攻取下合肥,勿中诡计。”
丁奉有些不解:“幼节,那诸葛诞没有援军可言,已经是插翅难逃,又能使出什么诡计?”
陛下的圣旨也是注重讲这两点,而意见又来自于公孙修的建议,为的便是担心吴军伐合肥有何失利,导致影响全局。
诸将不敢违抗圣意,即使战况紧急,也安排军医搜查有无患恶疾的士兵,一旦发现恶疾或者腹泻的兵员,则带到另一处歇息观察,避免大面积扩散传染。
陆抗正色道:“末将不能料出此时的诸葛诞心中会想什么,魏军败局已定是不争的事实,司马师兄弟远在洛阳,中间隔着王凌,根本无法直接发兵至合肥援助,城破只是时间上的事。”
诸葛恪点了点头,脸上颇有傲色,诸将凝神倾听,可下一秒陆抗的话便如醍醐灌顶般:“故此,不论诸葛诞是请降求饶还是危言耸听,我等都不要去理会,除非合肥城破,诸葛身死。”
全琮不由得咦了一声:“就算是轻降也不答应,未免过了吧?岂非让世人笑我吴国没有半分肚量?”
陆抗道:“这只是在下的浅见,也是最契合、最保守之法。诸位试想:我等稳妥起见,以顽愚用兵,或许五到六个月就能攻下合肥,又何必为逞一时之快,而误了天下大事呢?正所谓,城有所不守,敌有所不攻,当此间不上不下之际,形势极有可能须臾间扭转。”
诸将均觉攻下新城不是难事,毕竟有二十万吴军将士集结在新城到巢湖口一带,而诸葛诞人马不过三千,虽说城坚险要可拒数十倍敌军于城下,可现在已经是孤军奋战,被攻破是迟早的事。
不少将士更是幻想着,一旦新城内的诸葛诞投降,吴军即可班师回朝。
诸葛恪不答,皱眉道:“既然如此,明日我等一齐出发,到城下督战。经我等累月之功,新城的城墙都要经不住火焚跟擂石了。”
——
夜晚,新城。
此时的新城已经满目疮痍,城头的木楼早已被城外的投石车砸得七零八落,就连坚固的城墙也在猛烈的进攻中出现崩毁的痕迹。
张特很想把墙体给加固上,可吴军也不是蠢人,接二连三的不间断进攻,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自己若是命人在无数的流矢飞石下加固墙体,只怕要白白死了更多的人。
而经过这一番恶战,新城内的魏军死伤过半,只剩下千余人坚守。
诸葛诞巡视一圈,望着城头堆积如山的石块,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可不是魏军用来防吴军登城的,而是这两个来月的时间,吴军用投石车不断射上来的。
双方的兵力悬殊到了极点,也就仗着新城的坚固跟险要了,若不是有城池,只怕一人一口唾沫,都把他们给淹死了。
张特苦笑道:“要是能拖延几日,再给下官一夜的时间,我定能把这破口给补上了。”
诸葛诞摇了摇头,沉声道:“吴军不会跟我们这样的机会,从城下至巢湖口,屯兵二十万,日夜兼攻,轮番上阵,为的就是要破了此城,岂会有休战的机会呢?只不过,吴军此时也是强弩之末了,为了强行破城,不顾寒暑的进攻,吴国兵民此时恐怕怨气冲天了。”
张特对此看法见解相同,点头道:“吴国以二十万大军伐合肥这座孤城,其实也未免好大喜功了。吴国虽然志在合肥,可自古用兵不是越多越好,而在于精。吴军只擅水战,不擅攻城,这么多的人嚼马喂的,后方的压力也可想而知。只待一进入盛暑,吴军必有大片的死伤减员。”
诸葛诞苦笑一声:“可要坚持到盛暑,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说到这里,两人齐声叹息。
张特有些试探性地道:“将军,下官有一言,你我再坚守,等真的守不住了,你可向诸葛恪晓之以情,念在族人的份上留你不死,下官与新城共存亡即可——”
话尚未说完,诸葛诞已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是再试探老夫的心思,对么?哼——”
张特不由得脸上一红,正欲辩解,诸葛诞已经摆了摆手,说道:“我再明白的告诉你一次,我与他虽为同族,论辈分诸葛恪须称我一声族叔,可这是私情,而非国事。不止是老夫不会假公济私,诸葛恪心中也是这般想的,这便是琅琊诸葛氏的家风。”
说到“琅琊诸葛氏”五字,眼中隐隐露出光芒来,显然荣耀至极。
张特心中大动,不由得对诸葛诞刮目相看,长叹道:“将军高义,下官一时浅见,小肚鸡肠了。今得聆诸葛氏之风,足慰平生。”
三国中后期的这一阶段,是诸葛氏各自进入魏蜀吴三家军政中枢机要的时刻。
《吴书》曾记载:“瑾为大将军,而弟亮为蜀丞相,二子恪、融皆典戎马,督领将帅,族弟诞又显名于魏,一门三方为冠盖,天下荣之。”
诸葛诞摆了摆手,低声询问道:“子产可有计谋,可退吴兵?”
张特微微一笑,说道:“适才不知将军之心,故而不敢言明,恐有泄露。现在方知将军有先贤之遗风,忠于大魏,下官方敢言明。”
诸葛诞并不怪罪于他,笑道:“不妨试言之。”
张特低声道:“我观诸葛恪是骄傲自大之人,远不如已故的孔明谨慎,可借此诱骗,以慢其心。我等可命人先拆城内的砖瓦作为材料,然后再向诸葛恪乞降,但要依大魏的国法,坚守百日投降,方可祸不及妻儿。现在距离百日之期,尚有十余日,诸葛恪必然信服,然后……”
诸葛诞登时眼前一亮,接过话茬,道:“子产这个办法不错,大有成事的机会,只要诸葛恪应允下来,吴军也随之停止攻城,我们趁这个空隙把城墙给补好加固,吴军这两个月以来的攻城成果,都将白费大半。墙体稳固住了,我军又能在坚守上几个月不是难事,要是拖到援军到来,吴贼自退。”
张特哈哈一笑,点头道:“下官就是这样想的,若是诸葛恪中计,白费了数月之功,将士都会丧失斗志,怀恨在心,那时他虽拥兵之众,也不足为虑了。”
两人合计下来,均觉可行。
次日天明,从巢湖口进发而来的诸葛恪姗姗来迟,身边有丁奉等人,各色旗帜鲜明,吴国的当世虎将齐聚一堂,只把新城内的魏军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诸葛诞眉头一皱,眼望城下旌旗遮天蔽日,手心不由得出汗,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与张特对视一眼,对诸葛恪朗声道:“你是真的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么?”
诸葛恪眼看他这口气中充满了无奈,一时间心花怒放,回应道:“那倒是不至于,只要你愿意开城投降,全部免死。”
诸葛诞听到这里,松了口气,心中有了喜色,脸上却是哭丧着脸,叹气道:“我等都愿意请降,这一番交战下来,城中兵卒已战死大半,溃不成军。可现在我们又不能降,按照魏国律法,守将遇敌国进攻,须死战不降坚守百日,超过百日投降便不会牵连妻儿老小。你若是要我等降,便先等上十余日,只要凑足了百日之期,兵卒投降才无后顾之忧。”
这番话直说得劈情入理,给人没有拒绝的理由,毕竟自魏国立国以来,便有此军法,也是曹氏治军的手段。守将能坚守百日时间,正常情况下都能撑到援军的到来,即使间隔千里,百日时间也绰绰有余。
诸葛恪登时陷入了犹豫之中,抬头望着他,沉声道:“你所说的可是真心话?若当真如此,我便等你十余日再开城投降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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