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冰山煦珞峰,水阳总宫。
宫中各处亭阁张灯结彩,飞檐琉瓦上皆系水晶风灯,闪耀如银光雪浪;林木花枝间缠裹着各色绫绸绢帛、灵羽玉饰,繁花般锦绣团簇。众弟子早已办好各色年货,准备过年迎新春。
然而总宫内却也隐隐透出一股沉重的压抑气息,与种种华丽布置殊不相衬,再无往年的明媚喜气,热闹喧嚣。悲伤与震怒,如暗黑铁幕般骤然笼罩下来,压得众人脸上虚浮的笑亦带着空洞的恍惚。
以往过年是水阳弟子最为高兴的时候,猜谜划拳,醉酒嬉闹,举宫同尽欢。宫主听之任之,还会备出大量礼物分发弟子。不料今年临近年关,西蜀第十二分舵竟然传出噩耗。
水阳宫共计十五分舵,遍布大江南北,弟子自然出身各异,但多是分舵所在地或周边地界的平民子弟,惟有正副舵主几乎全是总宫出去的女子。
魏君生于江南水乡,七岁时不幸父母双亡,流浪儿一般沿街乞讨度日。恰逢时任水阳宫东方关主闻樱途经该处,见女童状极可怜,长的又清秀可爱,便将她带回总宫。魏君聪慧文静,稳重懂事,颇有大家风范,从小深得宫中长辈和众姊妹的欢喜,与现任左右护法李梦娟、李梦竹同时师从上任左护法凌清蓉。
由于能力出众,三年之前,年仅二十岁的魏君被派往西蜀卢安,筹建新分舵,并担任副舵主。当时火龙门的弟子余威尤存,横行卢安城,一去千里风波险,众人俱是依依不舍。
日月如梭,光阴暗渡,如今第十二分舵在两位舵主的带领下风平浪静,蒸蒸日上。此刻却传来魏君意外惨死的消息,顿时全宫悲愤,伤怒如火般熊熊燃烈。
自从当年司空秀蓝单枪匹马,三日夜戮杀祁连山凶徒二百余众,数年以来,再无人胆敢公然撄其锋,挑战水阳宫的威赫声势。
司空秀蓝先前已通告各分舵,协助武林同道缉拿淫魔。不想此人色胆包天,反而欺负到水阳宫头上。她对待宫中弟子均如亲人,惊怒之下,暗下决心势必全力诛灭此贼。
当下派出右护法及法正、善和二堂的堂主率领弟子前往西蜀了解情况;又着传命使者林潇联络各大门派,共同尽力诛凶;随即亲笔书信以飞鸽传至各分舵,抚慰门下弟子,并严令他们注意防范,结伴出行。
同时在武林中颁下生死悬赏令,凡能提供飘零魔隐的行踪、外貌特征、身世来历者或能击伤、毙杀、捕获恶贼者,水阳宫必有重谢;凡知情不报、隐瞒其踪、助其藏匿脱身者,水阳宫一经查实,绝不轻饶。
此时的水阳宫弟子已近万名,武林同道受过司空秀蓝及其手下恩情的又是极多,她本人交游广阔,可说五湖四海皆有朋友,更何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是以悬赏令一经颁布,直如重石坠海,激起千层浪,江湖中应者云集。
司空秀蓝自登上水阳宫主之位以来,从无如此大张旗鼓的高调行事。各道均知她是动了真怒,而飘零魔隐的恶行确是人神共愤。群雄愤慨激昂,誓将万恶淫贼千刀万剐。
大年初一刚过,各路弟子便依宫主所令,纷纷离宫而去。秀蓝静坐大殿,又将布局细想一遍,心知此次在水阳宫号召之下,整个江湖业已布下天罗地网,黑白两道暂时携手,齐心围杀此贼。飘零魔隐的作案风格如此招摇,只要再次出手,定会泄露行藏。
然而此中却含有一个极大的漏洞:倘若那恶贼自此再不出现,只好由得他法外逍遥。然而事已至此,再无其他良法,终不能任其作恶,却毫无对策。
秀蓝轻叹口气,忖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愿魏君地下有知,保佑我们为她报仇雪恨。”她处理事情一贯果断,拿得起放得下,念及于此,不再为此事多做无用思虑。无奈公事一去,私念登时涌上心头,那红发魔尊的身影很快占据她的落寞心间。
她已有将近一年未见墨释了。
这三百多个日子,秀蓝时刻只盼宫务繁忙,一旦清闲下来,对墨释的思念立时充斥脑海,挥之不去。那日寒潭之畔,与黄衫人的一席谈话令她再次断然抉择,坚定心意,然而情丝缠绵,岂会说断则断这般轻易?
司空秀蓝的过往半生,幼年时满门被害,悲惨坎坷;少年时苦练武功,四方游历;及至接掌水阳宫,天下景仰,威名无双。贫穷困窘抑或富贵奢华均曾经历,世人的冷眼轻视抑或恭敬谄媚也皆看尽。
可叹人心险恶,有的面对他人临难,落井下石;有的面对他人遇险,袖手旁观。素来是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对她而言,亦道是寻常,深谙世情复杂,善恶难测。自以为除了水阳宫,已是繁华苍凉皆看透,世间万事不挂怀。
岂料遇到墨释,方知情之一物,最难勘破,当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她无数次深夜难寐,暗想人生不过数十年,不如放弃一切,与墨释相伴;然而师父之恩同门之义,却又万难离弃不顾。情义之间的挣扎取舍,何去何从?
左右为难之际,只得狠下心来:“我已亲口说过与他一刀两断,岂可这般优柔寡断,无法忘情!何况以他魔尊之贵,未必真正在意一个凡间女子。”想到此处,只觉内心伤痛,忖道:“不知他现今过得可好。”
小铃铛在大殿立柱后悄立良久,本想突然跳出来吓吓秀蓝,但见她陷入沉思,未敢打扰,到了后来竟是满面伤心之色。她心中诧异,忽然想到以秀蓝的内功修为,换作平时,早已察觉自己的呼吸,此时定是彷徨难过,未曾留意。忍不住走出来,轻声唤道:“九姑姑。”
秀蓝一惊,连忙收摄心神,勉强笑道:“铃铛找我有事么?”
小铃铛轻轻摇头:“没有,就是过来看看你。今天早上很多师姐都外出了,是不是为了捉拿那个淫贼,替魏君姊姊报仇?”
“不错。”
“姑姑你别担心,一定会抓住他的!”
秀蓝微笑道:“是,姑姑没事的。”
小铃铛突然露出犹疑不决的神色。
秀蓝见状问道:“怎么了?”
“我问你一件事,你可不许着恼。”
“好,问罢。”秀蓝素知这孩子刁钻古怪,并不着意。
“九姑姑,那个墨释哥哥是不是很喜欢你?”
秀蓝一愣,霎时满脸通红:“小孩子家不许乱讲话!”
小铃铛急道:“你答应过我不生气的。”
秀蓝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呃,姑姑还有些宫务需要处理,你先去练功罢。”
“哼,总当我是小孩子!其实我甚么都知道!”小铃铛小嘴一撇,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姿态。
秀蓝忍俊不禁:“你倒说说看,知道些甚么?”
“那时候在楚遥哥哥家,墨释哥哥几乎谁都不理,只有见着你时怪怪的,吃饭时也总是望着你。琳依姊姊说过,以前他去永济当,也就是和楚遥哥哥喝酒比武,然后很快离开。那次居然待了三天,直到我们要走他才走。难道不是因为喜欢你吗?”
“小丫头胡搅蛮缠。”秀蓝羞涩不已,嘴上却断然否认,接着又道,“你这顽皮小鬼当真没大没小,甚么哥哥弟弟的,你应该称呼他们叔叔。”
小铃铛十分不服气:“雰荷姊姊也这么说的。那几个人里面,她最聪明。琳依姊姊大而化之,幽滟姊姊和墨释哥哥不大熟悉,自然看不出来。”她却不知幽滟其实是他们几人之中了解底细最多的。
“楚遥可也聪明的紧呢。”
小铃铛咯咯笑道:“他只有赏鉴古董的时候最聪明。不过我倒是蛮喜欢楚遥哥哥,又小气又多嘴,我最喜欢和他逗着玩。”
秀蓝哭笑不得,想道:“这孩子看人倒还蛮准,可自己满怀心事,又如何能与她倾诉。”耐心哄道:“铃铛乖,有些事不是你现在可以了解的,去好好念书练武罢。姑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小姑娘终于噘嘴走了。秀蓝暗舒口气,心想如今的孩子可真难缠。适才一番对话却让她挂念起楚遥来,忖道:“蜀地出了重大变故,索性我也过去看看,顺道探望楚遥一家,不知会不会遇见墨释。”念头一起,登时坐立不安。当下找来左护法表明己意,将宫务略作安排,便要离开。
李梦娟面带忧色,欲言又止。
秀蓝知她心意,微笑道:“放心,本宫不会再次失踪的。飘零魔隐无论如何也不敢算计到我身上。对了,本宫的去向莫要告诉小铃铛,不然只怕她也偷偷跟去。”随即又交待了一些琐碎的事宜。
李梦娟一一答应,恭送秀蓝离宫而去。
二月方过,北方千里冰封,暴雪扬卷,寒风凛冽呼啸如鬼咽,天地间充塞着肃杀冷清之意。司空秀蓝一路疾行南下,过了数日,天气渐渐转暖,田野间隐约可见零星的绿意。沿途的大城镇中,各路武林人士明显增多,单独出行的江湖女子却是难见踪影。想来那飘零魔隐实已恶名昭著。
司空秀蓝独行在外之际,依然戴着那副丑怪面具,倒也甚是方便。很快十几日过去,已进入雅宾境内。这一路西来,再未听闻恶贼现出行踪。酒肆茶楼中谈论者虽众,却无任何有价值的真实消息。她暗自焦急揣测:“莫非自己所担心的漏洞,当真出现了不成?”
雅宾城中并无江湖门派,时有途经此地求道蜀山的修真者,却鲜见纯粹的习武者,惟有楚遥颇具侠名。然其自从佑黎塔封印之后,已可算是完全退隐,一门心思只管经营生意。城内气氛安逸宁静,几乎看不到武林中人的身影。
永济当依旧一派繁荣景象。秀蓝刚进大门,伙计小根便已认了出来,不由面色微变,随即一溜烟的跑向后院报讯去了。
楚遥见秀蓝来访,又是惊喜又是感激。其实他们真正相处的时日相当短暂,然而不知怎地,彼此间相当投缘。
数句寒暄过后,话题便转到飘零魔隐身上,秀蓝提议道:“楚兄家中有两位如花美眷,当真要分外小心。那恶贼神出鬼没,行事出人意料。你们若不介意,不如去水阳宫的卢安分舵暂住些时日。”
唐琳依笑道:“司空姊姊,你的意思怎么和陆大哥一模一样,我们就那么好欺负?”
秀蓝一怔:“陆大哥?”
楚遥说道:“就是蜀山掌门陆常庭。他年前才来过,也是担心我们的安危。”
“原来是陆掌门。上次韵陵大会混乱嘈杂,听说他在会后便返回蜀山了,我也未及结识款待,委实太过失礼。此次定要亲往蜀山派,登门拜访。”
楚遥劝阻道:“你还是过段时间再去为宜,近来佑黎塔常现诡异妖气,最好不要随意前往蜀山。”
“妖气?”秀蓝奇道,“难道还有佑黎塔镇不住的妖魔?”她出于言谈的惯性,一时未将妖魔分开。
雰荷插嘴道:“妖是妖,魔是魔。蜀山派的牛鼻子们再厉害,可也降不住魔族。就算十个陆大掌门合起来,也敌不过半个墨释。”说着看向秀蓝古怪一笑,似乎别有用意。
秀蓝心中一动,忽而想起墨释极是轻视蜀山弟子,不禁问道:“我记得墨释对蜀山派颇有微辞,不知甚么缘故?就因为他是魔族?”
当日在韵陵城内,秀蓝与楚遥等一起饮酒叙旧,并未提及她与墨释的恋情,只是推说自己身受重伤,幸为避世高人所救。
此刻楚遥听她发问,以为她对墨释和魔族全无了解,甚为好奇,于是详细解释道:“墨释是魔界的赤魔尊。他认为六界众生,各有缘法,不应妄加干涉。妖族虽与凡人共处人境,但也可以保持平衡之势。然而陆大哥身为蜀山掌门,认为群妖祸乱人间,除恶务尽。蜀山弟子多年来四处擒杀妖族,要么当场诛灭,要么将其捉回蜀山,关入佑黎塔。他们两位其实并没私人过节,也难以定论孰是孰非,只是观念不同而已。”
雰荷冷笑道:“你还真会为陆大掌门遮羞。他俩怎么没有私人过节?当年你和琳依成亲的时候,陆常庭来此观礼,恰好遇到墨释。可笑他孤陋寡闻,无法辨识魔族之气,竟将墨释误认为妖孽,想要施法加以收伏,结果被赤魔尊一拳打的躺了半个月。若非墨释看在你的情面上手下留情,恐怕蜀山掌门早就换人啦。陆常庭看似宽和,实则刚愎自负,恐怕心中早已恨死墨释,只是不愿表现出来罢了。”
当年雰荷为鬼身之时,陆常庭数次劝说楚遥离开她,言道人鬼殊途,应让她尽快轮回转世。雰荷得知后气的咬牙切齿。她其实并非楚遥的亲生妹子,然而两人曾经同历诸多患难,若非楚遥对唐琳依一往情深,兴许就和雰荷成亲了。雰荷心知无法嫁给他,便提出以兄妹相称,不离不弃。陆常庭原是出于好意,但楚遥不愿就此抛离雰荷,始终未曾答允。后来楚遥求助于墨释,又因雰荷本身与鬼族公主幽滟交情颇深,最终再度还阳,只是仍然极端厌烦陆常庭。
秀蓝自然不了解这些往事,但见雰荷对蜀山掌门冷嘲热讽,心知他们可能结下过梁子,不便再作追问。何况她本也不是为了关注陆常庭,当下装作不着意的样子问道:“说到墨释,不知他最近有没有来过?”
楚遥气道:“那个可恶可恨的家伙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已经快两年没来看我了,枉我还那么挂念他!”
唐琳依讶然道:“你不是经常抱怨,他来了只会和你比武喝酒,非常无聊吗?怎么突然又挂念他了?”
楚遥大窘,方才心急之下忘记遮掩,居然就被唐琳依抓着漏洞了。饶是他一贯伶牙俐齿,此刻也不禁嗫嚅无语。
雰荷嘻嘻一笑:“有些人就是这么虚伪,心里明明想的要死,嘴上却偏偏比谁都硬。”她口里说着楚遥,眼睛却有意无意的又往秀蓝处转了一转。
秀蓝暗觉奇怪,蓦然间想起小铃铛的言语,不由玉面飞红,连忙岔开话题。
又闲话半日,秀蓝脸现黯然之色道:“今日委实无法久留,我要尽快赶往卢安,魏君的丧礼便在近日了。”
众人听了俱是心下难过,也想同去祭奠。
秀蓝推辞道:“水阳弟子行丧都是内部之事。各位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待诛灭恶贼,我们再聚不迟。”
众人送至门口,雰荷突然轻声道:“若是真心喜欢,就不要顾忌良多。”
秀蓝一怔,回头望去,雰荷却只是微笑不语了。她露出苦笑,忍不住解释道:“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的。”
雰荷凝视着她,淡淡道:“那不过是喜欢不够的借口!”
秀蓝闻言浑身震颤,半晌无语。她冰雪聪明,自然明白雰荷言下之意,终于缓缓道:“不错,你说的是。”
唐琳依茫然道:“你们在说甚么?我怎地不懂?”
秀蓝忽而露出明艳笑容,仿佛遮蔽心田多时的阴云霎时散去,抱拳笑道:“各位留步,改日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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