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雪离开后不久，林中突然响起一个略带沙哑的苍老声音，似责备又似戏谑：“魔界的堂堂赤魔尊，居然如此迷恋一个神族小丫头么？”
墨释暗中一惊，立时施法护住周身。他竟未察觉有人潜入松林，也无法探知对方此刻所处的位置。面上不动声色，冷哼道：“本座如何行事，无须他人置喙！”
“哈哈哈……”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长笑声，一名蓬发浓髯的褐袍老者现出身形。“老夫多次听说赤魔尊狂傲嚣张，果然不假。”
此人身材高大魁梧，浓密的胡须几乎遮住半张脸孔，头发花白，却无丝毫衰老之态，眼神深若古井，隐含着勇猛强狠的霸气。
墨释微觉诧异，他所知晓的六界强手中并无这般形貌的男子，淡淡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褐袍老者笑道：“老夫长居于人境的云梦大泽，山野村夫而已，名姓不足挂齿。素闻赤魔尊的刀法举世无双，老夫渴慕久矣，不想今日机缘巧合，于此相会。有道是相请不如偶遇，赤魔尊可否不吝赐教？”
墨释闻言愈增戒心。
他初任赤魔尊之际，年轻气盛，锋芒毕露，时常迎战各道的成名高手，未尝败绩。短短数年间，即被誉为继独尽江之后魔族史上最强的一任赤魔尊。他与飞凌也正是不打不相识，逐渐成为知交挚友。
现今的墨释大人，声威显赫，名震天下，近年来鲜遇敢于主动搦战的陌生者。然其深知世间六道实是卧虎藏龙。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越是不卑不亢的无名人物，手底功夫往往越是强横莫测。他早已磨去曾经的年少轻狂，好战之性却始终未变，大笑应道：“老丈不必客气，出招罢。”
褐袍老者的双目中寒光乍闪，缓缓拔出悬挂腰畔的一柄长刀，随手将刀鞘抛落一侧。刀刃极薄，阳光映射下闪耀着烁烁银芒，必是锋锐轻灵的稀世宝刃。
褐袍老者盯视着墨释，沉声道：“此刀名作淬冰，乃取极北寒地的万年玄铁所锻造。老夫便先以此领教赤魔尊的煜晗双刃罢！”言毕身形一晃，挥刀猛扫，疾袭向墨释的胸口，凌厉如电闪。
墨释神色如常，迅速现出双刃，赤光流转，化作千百道如霞般璀璨的红芒，刀风带起呼啸之声，将褐袍老者笼罩其中。刀法讯快飘忽，精妙绝伦，令人无从掌握。
老者微微一笑，径取墨释的刀势杀气最盛处，一刀劈下，正中肯綮。赤芒与银光相互交接，两人的雄躯同时一震，向后退去。
墨释惊疑交加。他方才那一招暗含九种变化，能够轻而易举将其化解的修行者寥寥无几。而褐袍老者瞬息间即已看透玄机，一式破解。诸多世间闻名的使刀大家，与他相比，简直像个初学刀法的孩童。这等人物，怎会默默无闻？
与此同时，墨释心中涌起强烈的兴奋好胜之意。前几日才和谛妄夜酣畅淋漓的大战一场，今天竟又得见强横对手，岂不快哉。
褐袍老者突然暴喝一声，猱身攻上。淬冰宝刃划出漫天银芒，化作无数刀影，妙象纷呈。墨释凝立不动，只觉对方的招式内蕴含诸般奇妙变化，当真是意随刀势传，随性而发，虚实莫测。直至淬冰刀逼近其身前三尺处，冰寒刺骨的劲气狂涌喷发，墨释方抢前一步，右刃疾迎而上。
两刀呛然相击，墨释竟被反弹的巨力迫得踉跄后退两步，体内气血翻腾不止。褐袍老者一鼓作气，再次举刀劈出，如风雷迸发，势不可挡，连斩二十七刀。他的刀法看似大开大合，至简至朴，实则角度刁钻，诡奇迅疾，根本无从琢磨。
墨释丧失先机，一时无法挽回劣势，仅能凭借多年实战中累积的经验勉强应付，未出十招，已是左支右绌，然其生性好武，自有一股愈战愈勇的强横之气，并未惊惶失措，反而耐心等候良机。至老者施出第二十九招，他终于抓住对手的一处破绽，左刀横斫，成功攻进密不透风的刀光银圈。
老者的身形顿缓，蓦地纵身退后数丈，收刀不语。
墨释亦就势静立，暗中汇聚真气运转周身脉络，迅速调息以恢复体力，左臂依然隐隐发麻。他望向老者，心底涌出一股寒气，旋即被敬佩之意所代替，出道以来，尚是首次遇到如此高明的刀法大家。
淬冰刀刃极薄极利，本适合轻巧迅捷的身法刀意。老者的刀法却是集悍勇轻灵于一体，举轻若重，刚柔并济，确是非比寻常。若非墨释发觉那处微小破绽，及时加以破解，此战十有八九会以赤魔尊落败而告终。
褐袍老者目不转睛的凝视墨释半晌，欣然道：“此套刀法名作狂雷，共计九十六式。老夫曾与几名友人试刀，最强的一位于第二十四招扭转不利局面，反败为胜，其次就是你了。不赖不赖。”笑容中充满欣慰喜悦之意。
目前猨翼山已处于天庭兵将的重重包围之中，墨释未能探知老者的界属，原本怀疑其是出身神族隐居人间的前辈高人，特意赶至此地相助神庭，恰巧遇到宿敌魔族，故想一试高低。此刻却感觉他没有任何敌对怨恨的意味，微笑道：“老丈谬赞，适才你我并未分出胜负。老丈若是继续出招，在下亦无胜算。”
老者淡淡摇头：“狂雷刀诀的精妙处即在于一往无前疾若霆雷的拼斗狠劲，一旦刀势受阻，战意立失，再也难以为续。”
墨释回想起那宛若狂风骤雨般的霸烈刀法，心有余悸。那日他与谛妄夜激战数个时辰，却远无今日这寥寥二十余招来的惊心动魄，险象环生。他念及谛妄夜，不由心中微动，好奇问道：“恕在下冒昧，敢问老丈的那位友人是谁？”
老者笑道：“你不妨猜猜看。”
墨释脱口道：“可是谛妄夜？”他早已将各道内使刀的成名人物筛选一遍，单以刀法而论，神族的开明神陆吾、魔族的护法之首夔奡、四海龙族中的东海太子赑屃、仙族的谛妄夜、妖族的腾子骞、人族的衡门大弟子程笠，均可位列前十，然而其中能够抵挡狂雷刀诀的恐怕惟有陆吾和谛妄夜。
墨释未曾见过陆吾，但素闻此君孤僻清高，乃是帝喾时代仅次于战神刑天的神武将军。初昊接掌天帝之位后不久，陆吾便辞官卸任，常年隐于西昆仑禁地之一的司天峰，深居简出，想来不会与褐袍老者以刀论交。
老者哈哈笑道：“那个混小子整日忙着风花雪月，逍遥快活，岂有闲暇陪我这老头子比试刀法。就算他和我交手，除非施展幽煌乱仞诀，还有几分取胜的把握，否则必败无疑。不过你猜得不中亦不远矣，老夫所说的友人是指谛妄小子的师尊。”
饶是墨释素来镇定淡漠，也不禁吃了一惊：“谛妄夜的师尊？！”忖道：“谛妄夜来历神秘，且对此讳莫如深，从未提及过自己的师承门派，不知是何方神圣竟能教出这般厉害不羁的徒弟？他与天雪究竟有何渊源？这位老丈又到底是甚么来头？”
老者仿佛看透墨释的疑惑揣测，叹道：“有些事情牵连深广，老夫所知晓的相当有限，又不便明言细说。其实处于顶端层级的真正高手，多是不问世事的隐士，芸芸众生甚至对他们闻所未闻，浪得虚名之徒反倒层出不穷。当然，六界中也不乏声威显赫且具真功夫的人物，首推大日如来那老和尚，以及衡天兀那老怪物，不过这俩家伙近年来极少动武哩；其次便是你和被贬下界的飞凌，幽溟的功法如何，老夫尚难定论；再往下推，可算是谛妄夜、叶寒乔、拓跋青麟等人，长居十八地狱度化恶魂怨灵的地藏老儿亦非庸手。”
他语气微顿，忽而露出揶揄的笑意：“哦对了，那个令你神魂颠倒的神族小丫头，听说曾经独战血怪，自也身手不弱，但她居然能一剑重伤你，想必是你故意容让罢？哈哈。”
墨释俊脸一红，连忙岔开话题道：“叶寒乔虽是与谛妄夜齐名的散仙，主要因其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武技方面，似乎并无出奇之处，他也从未参与过丹苕会武。”
墨释和天雪的功力本在伯仲之间，受伤也犯不着大惊小怪。岂料南天门外神妖大战结束后，全力追查元婴噬妖咒的固然不少，密切关注两者“关系”进展的更是大有人在。此事竟然越传越广，越传越暧昧。以至墨释此后遇到的谛妄夜、衡彦迪、湛雷等，无不借此善意打趣，闹得他哭笑不得，好生尴尬。
眼前这位褐袍老者与他素昧平生，初次会面即刀戈相向，交流起来却全无隔阂，并不感觉突兀，好像是长者与晚辈之间的随意闲谈。
老者见墨释面现窘态，不再开玩笑，正色答道：“叶寒乔的功夫深浅，老夫不得而知，但他的师尊着实了得，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衡天兀，亦要敬她三分。她的独门弟子想来也不会是个绣花枕头。”
墨释诧异道：“难道又是一位隐世高人么？”
老者苦笑道：“不只是隐世高人，还是一名绝代佳人。可惜玫瑰越美刺儿越多，凡夫俗子可招惹不起。”
墨释登时联想到天雪，面上露出一丝会意的微笑。
褐袍老者捋了捋浓密的胡须，忽然皱眉道：“年岁大了，难免絮叨，你看我简直越扯越远咯。言归正传，老夫适才途经此地，发觉猨翼山顶聚集着大批神族兵丁，而且方圆十里内阴气极重，怨气冲天，如此青天白日，亦无法彻底消散，显然最近有众多无辜生灵惨死于此。老夫心中生疑，遂施法入洞探察，居然偶遇赤魔尊，不禁一时手痒，哈哈。”
墨释由衷赞道：“在下尚武好战，多年来历经无数武技比斗，却是初次遇到老丈这等使刀的大行家，实已臻至炉火纯青之境。尚不知您怎样称呼？”
老者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低声道：“老夫可否先请教赤魔尊一个关于武学方面的问题？”
墨释略感诧异，继而含笑道：“老丈言重了，在下愿闻其详。”
老者吟道：“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你认为此言应作何解？”
墨释神色骤变，难以置信的紧盯着褐袍老者。这段话，正是五大奇书之一《魔武纵横》的开篇总纲。他静默半晌，厉声问道：“阁下是否出自魔界？”
老者避而不答，悠然道：“还请赤魔尊先行解答老夫的疑问。”
墨释淡淡道：“在下才疏学浅，难以作答。”
老者眺望林中深远处，太息道：“迄今为止，老夫见过的诸多魔族男儿中，若论资质和功法，以你为最佳，难道也无法参透我族元祖所创的《魔武纵横》么？”
墨释暗自一震，对方这般称呼蚩尤，实已承认了自己的魔族身份，然而他却无言以对，不由暗觉惭愧。数年以来，墨释始终未能领悟这部魔族第一奇书的总纲玄机，就此陷入瓶颈，再难进一步深入研习。
老者转身看向墨释，语重心长道：“老夫绝无责备你的意思。毕竟千万年中，从无魔族彻悟此书，英明睿智如夜仑大帝者，竟也因此驾崩。假如一意孤行，强行修炼，难免会有走火入魔之虞，绝非智者所取。”
墨释深以为然。
老者续道：“《魔武纵横》博大精深，老夫毕生沉迷其中，也仅得皮毛罢了，所幸亦有几分心得。六界之内，研修各类功法的流派不胜枚举，可惜素来兴盛的是术，寂寞的是道。前者繁复杂芜，入门简易，往往流于表象；后者精深奥妙，曲高和寡，以至得真髓者寥若晨星。世人多舍本逐末，浅尝辄止即获得满足，当真可悲复可笑。元祖乃是不世出的英雄人物，不惧于凡事逆天而行，武功和法术方面，均采取狂霸暴烈的阳刚路子，最终达至武学修为的巅峰绝顶。然而老夫妄自揣测，元祖晚年心性渐变，还是选择了顺应天道，故著成旷世奇书《魔武纵横》。”
墨释迟疑道：“顺应天道？恕我直言，这个说法倒像是天庭诸神和人族修真者的无聊措辞。”
老者哈哈大笑道：“那些家伙确实蠢钝虚伪，不过老夫所说的此天道非彼天道也。《魔武纵横》的宗旨与元祖先前的心法绝无本质冲突，否则以元祖的天纵奇才，岂会放任此物流传后世，贻害我族子民。其实天下武学的制高点，就某种意义而言，可说是共通的，宛如万流归海，殊途同归。既无神魔之分，亦无善恶之别，武道仅是武道，纯粹清简，只看修习者是否具备足够的悟性与功底。若能自行破除心结，必可通透无惑。”
老者的一席话如同醍醐灌顶，霎时之间，墨释只觉豁然开朗，躬身行礼道：“若无老丈的启发指点，在下依然难以勘破总纲处的疑难障碍。多谢了。”
老者欣然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决计不会长久深陷矛盾迷惑之中，更不会执拗于固有观念。老夫只是略作提示，何须多礼。众人皆传赤魔尊狂妄恣肆，眼高于顶，想不到你竟有虚心谦和的一面，此点倒是让老夫深感欣慰。感谢元祖和夜仑帝天灵保佑，当今天魔界生出你和幽溟这样才德兼备的重臣，又有地魔界鱼菊狱和川酆那般心怀壮志的权贵，我族重现夜仑大帝统治时期的盛世辉煌，自是指日可待！或许不止于此，如果魔族儿郎同心协力，消灭神族统一六界亦非遥不可及的痴人说梦！”
墨释大吃一惊，忍不住问道：“老丈必定与我界大有渊源，能否将您的真实身份告知在下？”
即便是魔帝縢颉，也从未提及过希翼恢复夜仑时代的鼎盛强势，遑论一统六道。自从魔界分裂为天魔界和地魔界，实力剧减，已与神族持平。至七万年前的第三次神魔大战结束后，世间最为强大的两个族群又同时跌入低谷，各自休养生息，再未爆发大战。多年相安无事的平静生活，不知不觉中消磨了魔族的好战血性。
像墨释、虣隳、懁肆等纵然嗜武成狂，乃是热衷于提升功法，且喜好武斗，内心未必愿意发动生灵涂炭的血腥攻伐。縢颉、幽溟、九大长老之首的翎翚等更是立场坚定的和平主义者。
褐袍老者所言，赫然透出一种渴望惟我魔族独尊的意味。然而任何君临天下的王图霸业，无不是历经无数残酷战争，建立在万千将士死亡的祭台之上。现任的天魔元老会诸公，大半不赞同穷兵黩武的再度挑起神魔恶战，是以那日湦祝恳求縢颉解除魃觺山的血咒结界，当场便遭到婉拒。
老者微笑不语，抬起双臂，缓缓摊开手掌，姿态异常恭谨，仿佛托举着一件无形的珍贵物事。突然间玄光乍闪，一柄造型古朴镌纹华美的宝刃现于其双掌之上。他凝目注视墨释：“你可认得此刀？”
墨释茫然摇头。
老者眼中流露出交织着骄傲敬畏感伤的复杂神情，沉声道：“我族元祖在世之时，曾经凭借此刃驰骋沙场，所向披靡。此后历代魔帝莫不将其珍藏于帝都皇城之内，至夜仑大帝在位时，当任赤魔尊独尽江法力超绝，威名显赫。夜仑帝为示奖赏，特意将这柄宝刀赐予独尽江。”
墨释闻言剧震，失声道：“九黎之魂！敢问前辈与独尽江是何关系？”他虽有此问，其实业已猜出对方的身世来历。
果不其然，老者肃颜答道：“老夫独湮寒，独尽江乃是敝门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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