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北风呼号。
龙荧踩着满地的枯枝,穿过荒林,逃到河边。
他身负重伤,肺里似有火在烧,浑身却冷透了,仿佛能当场倒地化作一具尸体,仅剩的一点热气聚在他的眼角,变成滚烫的泪往下掉。
龙荧不知道自己在哭。
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耳朵,认真听身后的动静,万幸,脚步声已绝,似乎没有追兵了。
他心神一松,踉跄着摔倒在已经结冰的河里。
薄薄的一层冰,被他用躯体砸碎,冰碴冷如刀锋,划破了他的脸。
感觉不到疼。
龙荧大口地喘着气,又下意识压低呼吸声,怕招来人。
然而,即便没有追兵,他也离死不远了。
重伤至此,五脏六腑移了位,外伤更是数不胜数,衣衫已经被血浸透,不必有人来杀,他也会自行失血而亡。
他不想死,清醒的意识短暂回笼,回光返照似的,眼前不断浮现出逃亡之前的画面——
龙荧父母早亡,和比他小一岁的妹妹龙心相依为命。
兄妹俩在下城区饥寒交迫地苟活了许多年,要过饭,当过贼,做过苦工,还没长大成人——可能永远没机会长大了,龙荧即将死在这个十五岁的冬天。
若是干脆利落地死了,也没什么可怕。
可就在半年前,他和龙心因意外失散了,龙心不知何故凭空消失,他遍寻不见,无法安心就死,这才苦苦挣扎,想为自己谋一条生路,好寻妹妹回家。
一个月前,“生路”从天而降在他面前。
一名与他相熟的小乞丐介绍,飞光殿贴出告示招人做事,他年纪正好,不妨过去一试,说不定能得到不一般的机遇,就此飞黄腾达,再也不用在暗无天日的下城区摸爬滚打了。
“毕竟,那可是飞光殿啊。”
龙荧心动了,他心里生出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他并不太清楚,飞光殿究竟是做什么的,只知道势力很大,令人生畏。
但是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
龙荧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奔去了飞光殿门下。
却没料到,一穷二白不是真正的谷底,命运的确有更糟的形状。
与他一同应召而来的少年有百十来个,都是下城区的下等人们,无家产无依靠,唯有贱命一条,而飞光殿的大人物们,要的就是他们的贱命。
龙荧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亲眼看见,同伴们排好队,一人被喂了一碗“安神水”。
“安神水”的气味他很熟悉——受下城区恶劣的气候环境影响,人们大多患有头痛之疾,有轻者有重者。头痛虽不致命,但却煎熬人的精神,这病无法根除,唯有“安神水”可以缓解。
“安神水”由药铺出售,不算贵,但买药钱日积月累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龙荧自然买不起,幸好他年纪小,据说年纪越大的人病得越重,他暂时还没体会过那种头痛是什么感觉。
他一直很好奇,据说,“安神水”除了能舒缓头痛,还会使人产生幻觉,如坠梦境般,短暂地见到自己最渴望的人或事物,因此有些头痛不厉害的人,也喜欢喝这东西。
飞光殿为什么要给他们喂“安神水”?
龙荧盯着队伍前方的人看,正好奇着,突然,那些喝了“安神水”的少年们,不知为何开始抽搐,有的人四肢发软倒地,有的人七窍流血当场丧命,龙荧瞬间吓呆了。
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尖叫,场面一时骚乱起来。
那叫声惊醒了龙荧,可他也被灌了一碗“安神水”,他拼命挣扎,吐出半碗来,然后挤进反抗的人群,趁乱出逃。
逃远一些时,龙荧仓促回头,身后的景象已经看不清了,似乎是一片血红,没来得及逃走的少年们死的死,伤的伤,哀嚎声令人胆颤心惊。
飞光殿可能怕他逃出去泄密,派了一队人来追杀他,他与追兵几经周旋,九死一生逃到此处——
不,恐怕连“一生”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快流干了,活不过半个时辰。
事已至此,龙荧哭不出眼泪了,心里忽然有些麻木。
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
他如蝼蚁般低贱又短暂的一生终于到头了。
他两眼发沉,眼皮不受控制地合上,又费力地分开。
眼前的视野狭窄且模糊,像糊了一层雾,他临死之前,透过雾气,恍然看见一道人影。
人影?
——是谁?
龙荧拼命睁大眼睛,试图将那人看真切些。
是一个长发男人。
白衣,也可能不是白衣,是被浓烈的雾染白了。
冷风吹起那人如瀑的长发,龙荧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觉得他整个人好似一幅画,是仙人图,似真似幻,缥缥缈缈。
龙荧呆住,怀疑先前喝下去的半碗“安神水”发挥作用了,否则他眼前怎会出现幻觉?
可他怎么会幻想出一个神仙来救自己呢?
他从不求神拜佛。
整整十五年,神佛未曾对他仁慈过。
龙荧眨了眨眼,咳出一口血。
那幅“仙人图”竟然动了,还会说话:“谁家的孩子,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
那人说话带有一种微妙的口音,很陌生,但腔调好听。
其实十五岁已经不能算是“孩子”了,龙荧只是常年吃不饱饭,身体没长开,看起来小。
那人却把他当作小孩子对待,走到他面前,似乎不嫌他身上的血和土脏,先检查了一遍他的伤口,然后竟然把手伸进冰水里,从中抱起了他。
冷风霎时沉寂,龙荧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不是幻觉吗?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神仙?
龙荧呆了又呆,连疼痛都忘记了。
他被那人紧紧抱着,脸颊贴着对方温热的心口,他有些怕,生怕反应太大惊醒美梦,可他无法不呼吸,轻轻一吸气,就嗅到了一种霜雪般冷冽的气息,那似乎是一股幽微的香,又似乎是错觉……
龙荧热泪盈眶,一时间分不清虚幻和真实,他颤抖着抓住对方的衣袖,使出濒死时全部力气,哀求道:“别走……”
“什么?”
“我等了你六年,别走,求你,别走……”
“……”
然而,他的哀求不顶用,眼前又开始模糊了,仿佛梦醒一般,他的神仙化作一片云,随风飘远了。
他摔回冰冷的河水里,发了一个漫长的呆,好像真的已经死了,唯有眼泪无声地流:“别走,别走,别走……”
别走。
别走。
……
“别走——!”
龙荧猛然惊醒,失手打翻了床头的瓷碗,“哗”一声清响,惊动了帐外的侍卫。
“龙左使,您怎么了?!”侍卫匆匆赶来,单膝跪在门口,没敢上前,也没敢掌灯。
一片漆黑之中,龙荧坐在床上,雕像般一动不动。
他足足过了一刻钟才清醒过来——原来是梦。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绝望等死的小孩,可六年前的旧事和旧人竟然又入了他的梦。
“我无碍……退下吧。”龙荧摆了摆手。
侍卫闻言,在他的默许下悄无声息地收拾了碎碗,刚退出帐外,突然又被龙荧叫住:“等等。”
这位不知做了什么噩梦夜半惊醒的白龙左使,忽然披衣下床,亲手点上了灯。
帐内赫然一亮。
侍卫回身重新跪下,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龙荧的脸色和平常一样,冷漠得不近人情,又很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他越是平静,越令人胆颤。
飞光殿等级森严,据说,这位白龙左使是殿主亲手提拔上来的,出身相当不凡。
传闻一出,众人不解:能有多不凡?莫非他是上城区四大世家的公子?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世家子嗣凋零,断不可能把后代送进危机重重的飞光殿。
除此以外,好像没有更尊贵的身份了。
侍卫用眼角余光小心地看了看龙荧,只见龙左使默然走到案前,垂手而立。
他似乎是个天生的“上等人”,与泥地里苦苦挣扎的凡夫俗子们不一样,他高挑,容色摄人,玉树临风,如果忽略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杀气,甚至可以夸一句“翩翩佳公子”。
这样的人……
侍卫冷不丁想不起之前听到的秘闻。
据说,殿主的小女儿妙龄待嫁,看上了白龙左使。
此流言虽无依据,但正所谓无风不起浪,若是没点缘由,龙荧这么年轻,怎么配得上左使的高位?
——莫非真是靠裙带关系?
侍卫心里生出些微妙的好奇来,同时又对龙荧十分惧怕——他是见识过龙左使雷厉风行手段的。
侍卫跪得低了些。
龙荧被一场惊梦扰得心神不定,没留意身边人的反应。
他借着烛火微光,摊开桌案上的地图,说道:“埋伏在荒林的人手,都安排妥当了?”
侍卫连忙道:“是,一切均已办妥,只等时辰一到,我们便将‘荒火’的人一网打尽!”
“……”
龙荧不置可否,又道:“‘安神水’备好了么?”
侍卫的头更低了:“备好了,两箱,在帐外的物资车里。”
“我去看看。”
初冬,荒郊野岭上,夜色正浓稠。
军帐外,一片望不见边际的黑雾静静地笼罩在大地之上,与漆黑的天穹融为一体,让人几乎忽略了它的存在。
但黑雾下特有的压抑感挥之不去,龙荧一走出来就不禁皱起了眉——他隐隐觉得,这两年黑雾变得比以前更低了,压迫感日渐强烈,连风流动的速度似乎都在变慢。
长此以往,下城区恐怕会被黑雾吞没。
到时候,下城区毁了,上城区就能安然无恙吗?
龙荧脸上掠过一丝冷意。
——黑雾是天灾,持续了近千年,谁都不能阻挡。
他默然往前走,近身侍卫为他高举照明的火把,陪他在队伍临时驻扎的营地里巡视了一周。
此时,除了守夜放哨的人,大部分士兵在沉睡。
龙荧制止了侍卫试图唤醒他们的行为,一言不发地走到物资车前。
他命人打开物资车那沉重的大门,车内有满满一车粮,并两箱贴着封条的“安神水”。
龙荧亲手撕下封条,从铁箱内取出一罐“安神水”,然后又封上了。
做完这一切,他原路返回,到帐内把门一关,熄了灯,一丝声息都没有再发出。
侍卫本以为他深夜亲自巡营,必事出有因,应当是要拿这两箱“安神水”大做文章,否则他为何要随车携带这不值钱的玩意儿?
可他却没了后文。
侍卫想不通,难道他头痛吗?
可头痛是下城区的贱民们才会得的“低级病”,白龙左使怎么可能呢?
莫非,他和上城区的某些贵人们一样,出于不便明说的特殊癖好,依赖“安神水”?
这倒也没什么不可能,“上等人”大多脾气古怪。
侍卫摇了摇头,不再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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