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是一种丸状药,易融易化。
用冰盒盛放,可以保存两个月。
谢炎送给龙荧十盒,每盒里有两颗,总计二十颗。
蜃楼丸价值不菲,区区二十颗就能在房屋紧缺的下城区买一座大宅子。
谢炎问:“他出什么事了?”
士兵答:“一个时辰前,炊事将备好的晚饭送进龙左使帐里,龙左使独自用饭,要了酒,他似乎心情不快,就着酒吃了一颗蜃楼。”
“有这种吃法?”谢统领不了解瘾君子们的习惯。
“属下也不知。”士兵摇头,说话又快又急,“饭后龙左使躺下睡了片刻,然后不知是做噩梦还是怎么回事,他突然惊醒了,起身下床,拿起剑,两眼通红,一剑劈开了门,侍卫拦都拦不住,他见谁要杀谁,在外面大开杀戒呢,统领!您快去看看吧!”
谢炎悚然一惊:这姓龙的发什么疯?
蜃楼的药效竟如此猛烈?
他拎起刀,带着冷铮和一队侍卫赶了过去。
正如禀报所说,龙荧果真疯得不轻,营内被他闹得兵荒马乱。
谢炎一到,远远便望见一群士兵围成一圈,将龙荧拦在中间。但他身份尊贵,身手又好,没人敢下重手与他硬碰硬,不下重手又拦不住他。
只见龙荧煞神似的,提着一把滴血的长剑,抬手一挥,眨眼间刺伤一人:“滚开,别挡我的路!”
周遭求饶劝解声不停,和惊慌的叫喊混作一团。
“左使息怒!冷静!”
“您怎么了呀!”
“快去请谢统领来!”
……
龙荧对一切声音置若罔闻,他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宛如被怒火点燃,眼中有暴戾的光彩,衣冠不整,长发散乱,浑身散发着一股扑鼻的血腥味儿,不知是谁的血,极其可怖。
饶是见惯了生杀场面的谢统领,也被当场镇住了。
龙荧手起剑落,又一名士兵倒在他脚下,不知是伤是死。
这一出太突然,冷铮吓得发抖,本能地往谢炎身后躲,被后者狠狠剜了一眼,只好强作镇定地站出来,说道:“统领,那蜃楼不会有问题吧?龙左使怎么吃完就疯了?这可怎么拦住他啊!”
谢炎道:“拦什么拦?疯了不好吗?他最好捅自己一刀,老子就省心了。”
冷铮微微一哽,又缩了回去。
谢炎道:“我只听说蜃楼能令人欲仙欲死,没听说能把人吃疯的,谁知道他是真疯还是假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我们……”
“别管他。”谢炎走上前去,高声道,“——都退下!别拦着龙左使!”
谢炎声如洪钟,一声大喝,士兵们闻言悉数散开,小心地抬走了被龙荧刺伤倒地的伤员。
“龙左使,你可是喝醉了?”谢炎试探道,“这里都是自家兄弟,伤了自己人可不好,有失军心啊。”
龙荧的眼睛立刻转了过来,但看他的神情,分明是没听进去,反而将谢炎当做新目标,不由分说,一剑刺了过来。
谢炎身披轻甲,头一扭,机械颈椎发出的响声是他的炫耀和警告。
他面不变色横刀一挡,与龙荧的剑刃撞到一起,铛的一声巨响,伴着冷铮的惊呼,两人凭刀剑角力,谢炎竟被龙荧推得倒退了三尺。
他力大如牛,脚底重重踩着地面,而地面被他的后退划出两道深痕,谢炎的脸色终于变了,第一回用正眼看这位空降的白龙左使。
龙荧疯起来六亲不认,攻势猛烈且刁钻,步步是杀招,谢炎勉力招架,颈侧不慎被割了一剑,幸好他的脖子不同于普通人,那甲片造就的皮肤刀枪不入,龙荧伤不了他。
“竖子找死!”谢炎怒而挥刀,龙荧侧身避开,身形鬼魅般闪到他背后,一剑刺向他的后心!
“来人!”
谢炎的数名侍卫应声而出,挡住龙荧的剑,将他团团围住。
谢炎退至场外,重重喘了几口气,破口大骂:“小畜生,敢对老子动手!你活腻了!”
龙荧不理不睬,身上杀气更盛,两眼红得仿佛要滴血。
他是见谁便要杀谁,神智全无。
谢炎退走他也不追,眼睛立刻盯住站在他最前面的侍卫,剑出如风,凌厉又凶悍。
侍卫到底不同于谢统领,没有命令不敢与他死斗,只得边打边退,顷刻间会武营内乱作一团,兵器架倒地声、金戈撞击声、旁观者的呼喊声不绝于耳,一直打到了校场。
校场上关着一群荒火的俘虏。
谢炎摆了摆手,叫自己的人退下。
龙荧面前便只剩下俘虏们,谢炎道:“龙荧,既然你杀心难抑,就把他们杀了泄愤吧。”
冷铮神情微动,悄声道:“统领,你怀疑他?”
谢炎冷哼了声:“那倒不至于,他内门出身,怎会跟荒火有牵扯?但这小畜生怪里怪气,小心驶得万年船。”
冷铮附和:“统领英明。”
龙荧照旧不听他们的话。
夜风将他身上的血腥气吹向四面八方,他黑衣透着血红,在火光中犹如死神。
他环视一周,目光如利刃,所视之处众人退避三舍。
他寻不到目标,只好走近校场边上的那一排囚笼,长剑一劈,笼门大开。胡冲山重伤未愈,半昏半醒中抬头瞥了他一眼。
龙荧二话不说,一剑刺出。
胡冲山瞪大的双眼还没来得及合上,胸口就被贯穿,当场丧命。
“……”
谢炎以为龙荧要耍什么花招,却不料他如此干脆利落,不由得也目瞪口呆:“疯子!”
龙荧的剑渴血,没人阻拦更加肆无忌惮。他将那些囚笼一个个劈开,怎么杀胡冲山的,便怎么杀其他人,荒火的十四个俘虏,尽数死在他剑下。
谢炎远远地喊了一声:“龙左使,你杀够了没?”
龙荧半晌才回头,太远,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看起来似乎稍微正常了些。
这种正常反而不正常。
试想一下,一个受药物刺激而发疯,意识模糊时手刃十几条人命的人,他清醒过来的一瞬间,看见满地尸体,竟然是平静的。
这样的人正常吗?
谢炎在龙荧平静的注视下不寒而栗。
“够了。”龙荧用衣袖擦了擦滴血的剑,在众目睽睽之下原路返回,他路过谢炎身边的时候,忽然脚步一顿,“多谢谢统领的药,日后我定会回礼。”
“……”
谢炎愣是没接上话来。
……
冬夜清寒,越逼近黎明夜色越深沉。
会武营喧嚣过后陷入一片沉寂,照明的火把熄灭了大半,除去守夜的巡逻兵和负责打扫的清道夫,其余人都睡了。
清道夫有四人,其中两人推一辆木车,另外两人负责搬运尸体到车上,然后四人合力将尸体运出兵营,送到荒郊的焚烧坑里,任务便完成。
今夜龙左使大开杀戒,清道夫们看着也觉得瘆得慌,只想早早收工回去,睡前温点酒压压惊,这件事便过去了,毕竟那是大人物们的争端,他们只有旁观的份儿,连私下置评都最好不要。
“荒火这群死猪,怎么这么沉?”
“啰嗦什么,赶紧抬上来!”
“来搭把手!”
十四具死尸,被摞成几摞,一起运到了焚烧坑。
焚烧坑是下城区疫病四起时挖建的,甭管人是怎么死的,扔进坑里,一把大火烧尽准没错,省事。
清道夫们把尸体往下一推,打头的说道:“走吧,累死了。”
他们只管送不管烧,为防野外失火,每日的焚烧事务有专人负责,一日只烧一次。
四个人推着空车走远了。
他们走后,焚烧坑旁边的一棵大树后忽然走出一道人影。
那人黑衣黑发,戴着面具,无声无息地跳下坑里。
焚烧坑长宽等同,大约五六丈,深则有一人之高。那人趁着四下无人,从袖口掏出一把药丸,找到胡冲山,撬开他的嘴巴塞进去一颗,又解下腰间水囊,在胡冲山的脸上泼了把水。
没多久,已经“死去”的胡冲山竟然猛咳几声,醒了过来。
“龙——”
胡冲山刚一开口,龙荧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三当家,让你受苦了。”
胡冲山摇了摇头。
“假死脱身是下下之策,我别无他法。”龙荧将余下的十三颗药丸递给他,说道,“我不便久留,其他兄弟你来处理。”
龙荧顿了顿,略带犹豫道:“不要把我的身份告知他们。”
“……”
胡冲山虽然没死,但重伤不假,龙荧事先喂给他一种能使活人假死的毒药,做了一出戏,此时吃的是解药,这一毒一解也极其伤身,胡冲山聚了半天力气才顺过这口气,他道:“我有分寸,绝不会泄密。”
龙荧站起身,话不多说:“你们务必在天亮前离开。我走了,保重。”
胡冲山点头。
龙荧跃上地面,身影一闪,眨眼间消失无踪。
……
夜静悄悄的。
胡冲山盯着龙荧消失的方向,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
坦白说,他是后怕。
龙荧喂给他们的药掺在饭菜里,他自己都不知道吃了什么,“被杀”的前一刻,龙荧用手对他打暗语,他才明白过来,但那一瞬间已经来不及思考同意与否,是不是太冒险?万一剑刺偏了,他们可就丧命了。
这无异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胡冲山冷汗直流,被这荒郊的寒风一吹,又觉悲凉。
荒火无法与飞光殿正面抗衡,一直小心谨慎。这回是因为洛都水灾,死伤无数,他们带物资匆匆赶去救人,却被内奸泄露了行车路线,这才战败被俘,否则哪至于此呢?
他又想到大当家的死,更是悲从中来。
更可悲的是,大当家唐春开活着的时候常骂他有勇无谋,力大无脑,他不当回事,现在却自责极了——他根本查不出内奸是谁,往后还能信任谁呢?
龙荧吗?
“……”
胡冲山忍着伤口的巨痛,从焚烧坑里爬起来,抹了把脸,拿着药丸,救他的兄弟们去了。
胡冲山不知道的是,龙荧没走太远。
受蜃楼所害,龙荧又犯病了。
其实药效早已发作,他靠内力强行压制才能保持片刻的清醒,方才压得有多狠,现在反噬得就有多严重。
龙荧的五官六感渐渐开始不听自己使唤了,他眼前一阵发白,有似真似幻的人影闪过。
他有点想吐。
这种药真令人恶心。不,根本不是药,是毒。
他自己也很恶心,明知不该,仍然为此着迷。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回陷入幻觉了。
龙荧曾经有过一段把安神水当水喝的日子,后来喝得多了,作用就不显著了,要加量才行。
他早就知道蜃楼的存在,一直不想主动去碰。
今天谢炎送药上门,他的理智对自己说,是坏事,但为了便宜行事,不得不将计就计,内心深处却有一种隐秘的兴奋,另一个声音说:放纵的机会来了。
真是令人作呕。
龙荧精神恍惚,自厌到了极点。
他踉跄前行,隐约觉得自己走的是进城的路,但走了不知多久,连埋星邑的影子也没见着。
他有点分辨不出身在何处了。
周遭的景色从眼前飞速掠过,黑夜隐去,雾气弥漫。
江白昼如往常那样,天仙下凡一般出现在他面前。
“龙荧。”他叫他的名字,嗓音仿佛浸透了春雨,潮湿动人,“你回来了?”
龙荧鼻腔酸涩,心脏猛地揪成一团。
蜃楼给了他最真实的幻觉,可他不知为何仍保有一丝理智,知道这是幻觉。
——像一个清醒梦。
因为是梦,龙荧很敢放肆。
他走到江白昼面前。
场景莫名又变了,是他家,他傍晚时才打扫过的房间,江白昼倚在门口,门上悬挂着一盏红灯笼,在风中微微晃动。
江白昼说:“城内竟然有夜市,人好多。我买了灯笼,帮你辟邪。”
“……”
龙荧步伐一顿,突然觉得这幻境似乎真实过头了。
但思虑太多会打破梦的美丽,他放任自己成为欲望的俘虏,走过去抓住了江白昼的手。
江白昼略微一惊,但不是因为他的动作,“你受伤了?身上这么多血?”
龙荧摇头,叫了声“昼哥哥”。
他扔掉面具欺身上前,不顾江白昼作何反应,猛地把人压到门上,然后一口咬上了江白昼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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