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
男生语气结巴,满脸都写着对这个世界的怀疑。他看看那并不熟识的大三女生,发现对方脸上大写的“嫌弃”二字。
宁馥对那学妹笑了,只是现在出这个风头并没什么意义,她只是个普通的记者而已,并不是什么万人拥簇的大明星。
她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个“嘘”的动作。
学妹连连点头,一双眼睛里仍然闪着星星,可爱吧唧地捂胸口。
——不愧是她两秒钟就认定的女神!
只那“有故事的男同学”目光在屏幕中的影象和面前站着的女生之间来回游移,越看越觉得心颤。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做调查记者”,他自己说出的话言犹在耳!
和诸葛亮说孔明才配称“卧龙”?!
宣布周树人不配蹭鲁迅的热度?!
人一辈子犯的蠢,不一定能叫别人记住,顶多就是自己回想起来在心中难堪一阵罢了。
可他今天这一出,恐怕再过二十年,等到现场这批二十岁的男生女生都变成了中年社畜,也逃脱不了在他们的饭桌上被添做笑料!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绝望。
当众打脸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一个注定成为传奇的人打了脸。就永远成为镶边儿故事下酒菜,成为传奇人生里的一个丑角儿。
这一瞬间他只想打个地洞,一直挖到地心去。找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躲到地老天荒。
男生鼓起最后的勇气问道:“你、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这倒是意想不到的问题,宁馥一愣——小阿香的记忆中,确实对这人没有印象。
只看她略显茫然的神色,那男生便知道对方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但此刻他只是心里一阵庆幸,一张僵硬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放松,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宁馥挑了挑眉稍,懒得拦他,只是奇怪了一句,“这又是哪一出?”
钟华不知何时站到她旁边,一副看完西洋景的满足,“你要出名了,他还不想呢。”
虽然自己出言讽刺的“初恋”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这件事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但总比从此成为宁馥故事中有名有姓的炮灰好。
后者不但侮辱性极强,伤害也很大的。
宁馥看他一眼,发现对方也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那目光中,有一缕隐藏得很好的,尖锐的探究。
她心中微微一突。
钟华却笑道:“忙完了,心情也恢复了,给我的答复想好了吗?”
他与宁馥并不算熟识,但凭她干的两件事,已不敢轻视她。
再者,无论是“丐帮”暗访的资料还是那篇关于家暴受虐儿童的报道,他都已经看过无数遍,镜头语言和字里行间,也都言说着她的性格。
——刚刚那一瞬,她不像她。
宁馥没说话,下颌微抬,朝他伸出手去。
有那么一瞬,钟华觉得灿烂的阳光下这丫头挺晃眼。这个味儿就对了。
他同宁馥握了手,像革命年代的战友终于聚首一样紧紧晃一晃,口中笑道:“多多指教。”
这话本该宁馥说。
但钟华并不在意。
这么大个宝贝终于挖到手,谁指教谁无所谓,恃才傲物的人多了去,不缺宁馥这一个。只要她一天不塌这根脊梁骨,他一天就能包容她在调查记者部的羽翼之下。繁文缛节,反在其次。
《社会调查》的第一期播放完了,画面重新切回其他学生的作品轮播,学生们也在热烈的讨论中渐渐散去。
认出宁馥的人其实不多,毕竟电视中人正和他们一起站在路边看直播的猜想也太离谱太玄幻了。
宁馥犹豫要不要请钟华吃学校食堂(她没钱请未来领导去外面吃饭了),便听到有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阿香……”
一转头,果然是林夫人。
……还真是执着啊。
钟华目的达成,也不打算多逗留,“我找你们院长还有其他事儿,不多呆了,你先聊。”
宁馥挑眉。
钟华知道她这一挑眉是什么意思——敢情钟主任一副专程来挖人的样子,其实只是顺道?
他心情大好,“你可别误会我一片心意,找你是专程的,找你们院长是顺道。”
就算原本不是这样,现在也得掉个个。
他挥一挥手走了,留下一片眼中熊熊燃烧八卦之火的围观群众。他们有的并不认识宁馥,但认识钟华,有的两个都不认识,只以为这是校门口那场大型修罗场的后续节目。
好在林夫人此时大约是回过味来,没有再带着豪车和穿燕尾服的管家闯进校园里来。
她一个人走近宁馥,说话也小心翼翼的,带着刻意的讨好。
“我们……我们能不能聊聊?”她又赶紧补充,“如果你不忙的话。”
脑海中,原女配却突然不愿意出来了。
[和她对话,后面的情况自然就由着我的心意来了,你确定?]宁馥在脑海中问。
对方却只是沉默。
宁馥其实料到了她的反应。
原女配如果不是太年轻,心太窄,本来也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林氏突然出现,突然伸出橄榄枝,这无异于她一直等待和筹谋的时机突然从天而降,她才面对诱惑难以把控。
但理智让她意识到现在回到林家并不是件好事。
或者说,是这段时间她所看到的“现实”,让她原本狭窄的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她发现了,自己一直渴望的东西,按照她计划中的方法,或许根本就是无法得到的。
当狗血言情文中的恶毒心机女配突然跳出了剧情,抛弃了偏执的恋爱脑,拥有了正常人的思维逻辑——
她是不会重新回到走向炮灰命运的轨迹上去的。
宁馥淡淡一笑,对林夫人道:“那我们找个安静得地方。”
既然小阿香已经用沉默做出了决定,那么由她来彻底解决这件事,也无不可。
林夫人也没想到她居然能答应,露出惊喜的神色,自然宁馥带她去哪就去哪。
两个人就去了学生经营的一家小饮料店。
原女配以前也在这里打过工,店员是熟脸。
她点了两杯最普通的奶茶,一杯五块,推了一杯给林夫人。
林夫人养尊处优,是出门都有管家跟随的豪门贵妇,恐怕没怎么踏足过这样统共只有七八平米、三四个座位的小饮品店。
——更没喝过五块钱一大杯,充满香精兑水味的奶茶。
宁馥吸着杯子底的珍珠,“您可以对您说的话负责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林夫人一愣,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认亲的事,连忙点头,“负责,负责!”她凑近了看,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就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忍不住泪盈于睫,“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回家来!”
宁馥勾起唇角,“林夫人,我是记者。”
她淡淡地强调了一下自己的职业——一个有职业精神的记者,狠起来是连自己家的料都能挖的。记者,有时候不仅仅是寻求事实,追逐热点的人。
这个身份,也等于在媒体中的人脉,等于一支杀人不见血,更胜刀锋的笔。
如果她并不是林家的孩子,如果她心中对林家怀有怨恨,哪怕是林氏这样的豪门巨擘,恐怕也要掂量掂量。
林夫人擦擦眼泪。
她也知道这样认亲实在太突兀,小心地觑着宁馥的面色道:“我们……我们已经和当时的医院核查过出生的记录了。”
一个很俗套的抱错孩子的故事。
林夫人看着宁馥略显冷淡的神色,心中就有了不安的预感,但还是想要争取:“我知道,你怨我们没有早点找到你……没有给你应有的生活,但是……”
她这话,似乎还真的说中了原女配的心思。
但宁馥打断了她。
“阿香不是怨恨你们。”
她说“阿香”,指的是她脑海中始终沉默的原女配,但林夫人只以为她是自称,眼中立刻燃起希望。
宁馥晃动一下已经有点沉淀的奶茶,“小的时候,她也有对她好的爸爸妈妈。只是后来,她不够幸运。”
她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只因为她注定是别人故事的配角,只因为她没有锦鲤命格带来的好运,她就要承受命运的捉弄。
与其说是怨恨,不如说……
是她太不甘心。
因为不甘心,所以偏执,因为得不到,所以渴望。
妈妈去世后,她成了十足十的灰姑娘。别人家的小孩和家长出去玩,总有好吃的零食,好喝的饮料。她和继母一家出行,却从来不敢主动说自己想要什么。
为了显得懂事听话,家里吃饭,姐姐们抢着喝饮料,她却说自己不喜欢,只爱和白水。
有一回难得一家人逛夜市,有卖奶茶的,这东西当时还是刚时兴起来,虽然没有太多花样,也大多都是奶精勾兑的,但小孩子们却趋之若鹜。有的家里不让喝,在摊子旁大哭大闹撒娇耍泼的大有人在。
他们的家长总是一边抱怨一边掏钱买。
小摊贩也伶牙俐齿会做生意,“一杯奶茶也不贵,满街孩子都有,就你家孩子没有,怎么能愿意?”
那些孩子围着饮料车,手里举着各种颜色的奶茶。哭闹有效,吸管一叼在嘴里,他们就立刻收了眼泪。
小阿香却不能撒娇耍泼。
两个姐姐举着饮料跑回来,你一口我一口,她在旁边看着,她“妈妈”便夸奖她:“这丫头是最懂事的,从来不要这些垃圾食品。”
她就腼腆地笑了。
后来她自己有钱了,也无数次喝过那种劣质的勾兑饮料。
有时一边喝一边没良心地想,如果她是别人家的孩子,是不是从小就可以撒娇,可以吃垃圾食品,可以在父母永远带着宠溺的训骂下长大。长得健健康康的,不再渴望这种劣质糖精和奶粉勾兑出的东西。
可惜她没有。
童年的这一点点事情,仿佛无足轻重,却能在人的心里不知不觉地掏出一个大洞来。成年后不论是财富,地位,还是事业和感情,或许都要填进去。
填得满的,从此也便幸福地过了这一生;填不满的,从此只能装作普通人,无法对外人语。
——却永远知道的自己心里头缺了一块。
满街的小孩人人都有,就她没有。
宁馥讲完,突然问了一个问题:“林夫人——”
林夫人一颤,她对上女孩的眼睛,有一瞬似乎有另一个人,在透过那双眼凝视着她。
她问:“林越越,她喝过这样的奶茶吗?”
你们爱她吗?对她好吗?
她是否也向你们撒娇,是否,你们也一边嫌她娇惯一边满足着她的心愿?
林夫人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只看着这个孩子,一颗心血淋淋地疼。
宁馥轻声一笑,林夫人再一晃神,看她的目光已经没有任何刚刚的感觉。
就仿佛透过目光凝视凝视她的那个人,从来不曾存在。
林夫人知道——
她是真的下定决心,不会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林家的事,其实基本上就解决了。
小阿香的心结,其实不在于自己失去了多少荣华富贵,而在于她太渴望那些自己得到过,而又太快失去的爱。
人有我无,对一个孩子来说真的很难过。她要的也不是那一杯饮料,而是能毫无条件地爱她的父母。
灰姑娘即使嫁给王子,也未必会比她妈妈尚在人间时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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