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楼中——
贾珩静静看着史湘云那张绚烂如烟霞,笑意烂漫的脸蛋儿,心头也有几分感慨,忆起湘云的判词: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史湘云因父母早丧,跟着在叔叔婶婶过活,身为公侯小姐,平日里还是要做一些女红,很是繁累,曾经向宝钗说过此事。
湘云曾对宝玉嘱咐说:“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好等老太太打发人接我去。”
但宝玉这个哥哥,哪里记得云妹妹?
花船上撕心裂肺喊着“爱哥哥,赎我……”
所以说什么宝玉做富贵闲人也好,当你保护不了你想保护之人,被人欺负的时候,就会被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了。
贾珩念及此处,看向贾母,道:“那我以后多看顾看顾她罢。”
凤姐明丽的少妇脸上笑意泛起,说道:“云儿,听见了没有,以后有你珩哥哥看顾着你,你珩大哥可是外面做大事的,手下管着上万人呢。”
史湘云笑道:“珩哥哥好厉害啊。”
王夫人在一旁听着,心头那股“腻歪”,愈发抑制不住。
自从这珩大爷起了势,现在府里上上下下都围着打转儿,将她的宝玉反而落在一旁。
贾母笑了笑,道:“珩哥儿,还有件事儿要问你。”
其实不大想这时候说,但别的时候,又怕对面少年拒绝。
贾珩怔了下,说道:“老太太请说。”
贾母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西府查抄的事儿,大老爷他那边儿不太顺利。”
贾珩皱了皱眉,问道:“此事不是已交给大老爷去办了吗?怎么老太太今儿又提起?”
王夫人开口道:“那边儿闹得不像,今儿上午,吴新登家的,还有单大良家的,还有他们的亲戚,来府上闹,说补亏空就补亏空,有些是她们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家私,也都抄没了去,实在不是这个理儿,还说伺候了府里几十年,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能不给她们一条活路,再逼将下去,不过是吊死在西府门前而已。”
正如贾珩先前所想,贾赦抄家弄得账目不清,将吴兴登、单大良、戴良、钱华等人的家资低价折卖,弄得不大像。
说白了就是借抄家为名,行巧取豪夺之实,结果人家几家也是有三亲六故的,大清早儿凑了一群人上西府闹事儿。
迎着一道道或期待、或好奇的目光,贾珩默然片刻,问道:“大老爷怎么说?”
贾母叹了一口气,说道:“他还能说什么?他说都是荣国府的世仆,财货根儿上都在咱们府里,哪有什么他们自家的东西?我寻思着,咱们这样的人家,真要闹出了人命,在神京城里也不大好看。”
王夫人附和道:“是啊,咱们这样的积善之家,传扬出去,也不好听。”
探春、黛玉等都是安静听着,二人心思慧黠,自是明白其中的关节。
贾珩道:“那老太太的意思呢?”
贾母也有些不好意思,道:“要不你再从锦衣府里请几个人,还有账房先生,配合着再跑一趟?”
贾珩道:“老太太,不说请人威吓这种手段,实在上不得台面,就说现在也抽调不出人手,锦衣府里的账房都在忙着东城的事儿。”
凤姐面上笑意敛去一些,丹凤眼中就有几分冷意,说道:“珩兄弟,东城的事儿?”
她可没忘记,她家琏二就是被东城那帮混账……
贾母好奇问道:“怎么说?东城也用上账房先生?也在抄检?就不能拨付两个账房先生吗?”
贾珩摇了摇头,说道:“拨付不出来,东城三河帮几个头目,一千多万两银子的财货,现在别说锦衣府,就是五城兵马司,上上下下都在忙着这个事儿。”
贾母、王夫人:“……”
厅中众人都是被随口一言的天文数字震惊着。
凤姐明眸生波,同样呼吸急促,原本因贾琏一事失眠了几天,已有些苍白的脸颊,现出两抹异样的红润。
一千多万两?
她平日的月例银子才多少?
贾珩道:“所以,现在抽不出账房先生。西府不是在京中有铺子吗?让铺子里的账房,选靠谱的去顶顶事儿,帮助折算折算家资,列个明目,纵是抄检,不说让人心服口服,也堵住悠悠之口。”
贾母迟疑说道:“珩哥儿,在京中,我们家铺子也不多,上哪儿寻靠谱的账房去。”
王夫人想了想,轻声说道:“我那妹妹她们家在京中有着十来个铺子,要不我寻他们的账房先生帮帮忙?”
贾母好奇说道:“可是宝玉她姨妈家?”
此言一出,凤姐也是笑道:“姨妈家可是皇商,手下营生不少,抽调几个账房先生,想来也不是什么难处。”
王夫人笑了笑,说道:“凤丫头说的是,她们在京中有不少生意。”
贾母笑道:“好,好。”
说着,又是看向贾珩,说道:“珩哥儿,那单家、吴家他们要再来闹,也不是个事儿,你有个什么法子没有?”
贾珩道:“大老爷怎么也是朝廷一等将军,遇到了事儿,该报官到京兆,就去报官,窃盗主家,自有大汉律法严惩,如是吴家、单家他们撒泼打滚儿,可以去牢里撒泼打滚。”
现在贾赦将事情弄成一团糟,他不可能去派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威吓那几家,没有这么帮人擦屁股的。
贾母闻言,只得道:“珩哥儿说的对,有什么不对,就去报官就是了。”
见气氛有些沉闷,秦可卿笑着打了個圆场道:“老太太,让人摆宴罢?”
贾母笑道:“好,珩哥儿媳妇吩咐摆宴吧,说话的工夫,也饿了。”
众人闻言都笑。
而在这时,外间一个婆子进来说道:“琏二奶奶,夜了,可以放烟火了。”
凤姐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老太太,二太太,珩兄弟,到轩窗前先看烟火罢。”
原本略有几分沉闷的氛围,顿时鲜活、明快起来,纵然移步至轩窗之前,扶着栏杆眺望。
“噼里啪啦……”
五颜六色的烟火冲起,绚烂、璀璨了夜空。
荣国府,正在贾母院落里的宝玉,刚刚揉了揉发酸的手臂,放下毛笔,看着写得一摞满满当当的宣纸,中秋脸盘儿上现出满意之色,心头第一次涌起名为成就感的东西。
“诗经观后感,我整整写了五大张,观查账事,也写了三张,想来这次……”宝玉抬眸看着烛火。
而这时,袭人和麝月却在庭院中有说有笑。
宝玉脸色一顿,徇声而去,笑道:“袭人姐姐,你们说笑什么呢?”
“二爷,东府放烟火呢,快出来看啊。”廊檐下的袭人轻笑说着,拉了拉宝玉的胳膊。
宝玉闻言就是抬起头来,寂静夜晚中听着东府传来的唱戏声,轻声道:“好姐姐,都谁过去了?”
袭人一时没有察觉出异样,道:“老太太、大太太,林姑娘、迎春姑娘还有三姑娘都过去了。”
宝玉身形一震,目光现出痴痴,喃喃道:“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而荣国府凤姐院里,贾琏站在廊檐下,望着东府里的烟花,脸色阴沉。
“二爷。”兴儿唤了一声,轻声道:“夜里风大,二爷还有伤,到屋里歇歇罢。”
“你说什么!”贾琏忽而转过头来,那张往日俊俏、清秀的面容上,一抹戾气涌现,因逆着光,多少有些狰狞。
兴儿被吓得一哆嗦,颤声道:“二爷。”
贾琏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的一股邪火压下,面色重又恢复平静。
他也不知最近怎么了,暴躁、易怒,晚上还做噩梦,都是当日在金美楼中的种种不堪,更难受的是,他发现他……
娘的,不能再想了。
“说来说去,都是那位珩大爷,他现在官儿越做越大,我的好处一份没落着,反而受了他的连累。”
贾琏面色变幻了下,将心头潜藏的一丝愤恨压下,叹了一口气,回至厢房,只觉苦熬难当。
这位琏二爷本就是无女不欢,现在让他在家养病,他觉得再这样继续下去,一定撑不住。
……
……
而在宁国府中众人庆宴之时,大明宫中,灯火通明,澄莹如水的地板上倒映着两道人影。
殿中安静的出奇,只有水漏的声音清脆响起。
崇平帝刚刚和兵部尚书李瓒用完晚膳,君臣二人伫立在一架山河屏风前叙话。
屏风上赫然悬挂着北境的舆图,上面用一些颜料笔标注着东虏的进兵方向。
崇平帝面色幽沉,开口道:“李爱卿以为在北平设北面行营如何?”
李瓒沉声道:“圣上此策可行,边关逢敌入警,先是飞信至神京,俟内阁和圣上共议军情,待上传下达,敌寇已往来如风,肆虐别处,诸省守捉之兵,多是救援不及,疲于奔命,向使筹建行营,集中调度诸省之兵,反应更为及时,只是非需经略一方的枢相、宰臣不可担纲此大任。”
这等经略一方的重任,非宰执、枢相不可。
现在的陈汉边关以及地方官将,都有守土之责。
但同样的,一旦东虏辗转他地,这些地方官将没有上面命令,不会擅自出城相援,为东虏精骑所趁。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万一城破,身家性命都要折在其中。
而贾珩所言就是要建立一个北方战区式的指挥系统,调度河北、蓟镇、山东、山西诸卫、镇之兵,授以临机决断之权。
不这样,短期内根本就挡不住东虏的铁骑,等你们朝堂中做好决策了,人家早就抢掠一通,各地没被抢的兵将,追都不敢追。
这就是先前,兵部尚书李瓒和内阁首辅杨国昌,争执着给各地松绑、放权之故。
但现在贾珩又提出了一条路,不是担心地方藩镇割据,军头儿尾大不掉吗?
那就调枢臣坐镇经略一方,文官集团不可能连自己人都不信任吧?
至于文官想要造反的难度是非常大的。
自宋明以降,见过几个文官靠军事造反成功的?
反而是武勋、外戚,这些才是皇权的重点防范对象。
这就是贾珩削尖了脑袋,想要进入文官集团的缘故,就是降低自己给外人的危险感,为自己披上一层安全的外衣。
但新的问题就出来了,派谁去?
谁愿意冒着担负政治责任的风险,离开内阁,前往边关经略一方?
这边厢,崇平帝闻听李瓒所言,默然片刻,说道:“爱卿此言倒是和一人不谋而合,果是英雄所见略同。”
李瓒闻言,心头一震,诧异道:“不知圣上所言何人?”
崇平帝默然片刻,道:“贾珩。”
李瓒心头微震,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这是贾云麾所提之议?”
崇平帝叹了一口气,说道:“贾珩有言,行营筹建之后,军情往来于行营与神京,军情急递更为迅速,再以枢相坐镇一方,调度诸省兵力,可集重兵布防,遏制东虏南侵之势。否则长此以往,彼等劫掠我财货、人口,国力此消彼长,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贾珩没有明言,但崇平帝身为一国之君,如何看不到这一幅场景?
几乎可以想见,不停失血的大汉,再加上近些年的天灾……宗庙毁堕,社稷倾覆。
李瓒闻言面色凝重,沉声道:“圣上,贾云麾所言可行。”
其实心头隐隐有几分猜测,除却他,满朝文武几无更合适的人选。
如果重新提拔某省督抚入阁为内阁阁员,再经略幽燕,威望并不足以震慑北方那些骄兵悍将。
至于五军都督府的那几位,纵然才具足够,圣上也不会放心由其督师一方,直接间接节制兵马数十万。
念及此处,李瓒心头下定主意,朗声说道:“臣虽不才,如圣上信重,不以臣才拙智穷,愿以三尺腐朽之身,镇国之北,许报我大汉社稷。”
筹建行营,经略一方,与敌相持,一旦敌寇入境,大肆屠戮边民,他势必首当其冲,弹章如潮,毁谤加身。
但那又如何,北境糜烂,与其枯坐在内阁筹划,不若往前线,调度用兵。
崇平帝闻言,面容剧震,目光紧紧顶着对面的武英殿大学士李瓒,千言万语都被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言,唤道:“李卿。”
因为,对一位已经入阁的阁臣而言,并不是什么大权在握,威风凛凛的好事儿,反而是个避之唯恐不及的祸事。
当然,如果李瓒真的遏制住东虏南侵之势,载誉归来任首辅都是小事,可以文臣封伯,青史留名,万古流芳。
李瓒忽地顿首而拜,抬起沉毅面容,又是朗声道:“圣上,臣领兵部七载,于边事身无长策,致使东虏铁蹄肆虐北疆,臣愧对圣上信重,瓒如今不才,愿为圣上经略幽燕,遏敌南进。”
崇平帝闻言,默然说道:“此事,等明天,朕再召贾珩商议商议,行营筹建一事,需得议一个章程来,他为首倡之人,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们两个可会商一番,拟个条陈出来,最迟明年开春,行营就要有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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