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南第一次注意到沈蔓语,是在一次月考之后。
沈蔓语的作文拿了59分,老师让她到讲台上去,对着全班同学念自己的作文。
傅斯南之所以注意到她,不是因为她作文差一分就拿到满分,而是因为作文的内容。
那一次月考的作文主题是《家》。
别的同学都在渲染家的温暖,渲染家的完整性。
只有沈蔓语谈到了家的形式。
讲台上,沈蔓语语速适中,娓娓念出,“家不拘泥于形式,而在于内核。”
“家的内核,就在于爱。”
“只要爱还在,家就永远在。”
“若是爱消散了,空剩下一个残缺躯壳的家,也就算不上家了。”
本来埋着头在刷题的傅斯南动作突然顿住。
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破裂开了,整个人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傅斯南初三时,父母就已经频繁地在爆发争吵。
还总是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扮演着恩爱的样子。
傅斯南最初是真的以为,他们只是吵架多了一些,实际还是很恩爱的。
直到有天晚上,学校停电了,提前放了学。
傅斯南初中上的私立学校,晚上是要上晚自习的。
家长没得到提前放学的消息,也无法提前赶过来,所以傅斯南自己打了个车回家。
等到家门口时,手里捏着钥匙,正要开门,便听到里面传来的一声怒吼,“袁婉慧,要不是儿子马上要中考了,我明天就去民政局跟你离婚!”。
傅斯南愣在门口,捏钥匙的手紧了紧。
他第一次知道,父母的争吵和分歧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了。
里面的声音还在继续,是袁婉慧的回应。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想离婚吗?我还巴不得儿子早点高考完,早点解脱了呢。”
傅斯南最终站在门口,等里面风波平息了之后,听到袁婉慧说她要去接他的时候,他才将钥匙插进插销里,开门进去。
见他回来了,袁婉慧和傅明远便是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对着他嘘寒问暖,“儿子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饿了没有啊?”
傅明远甚至脚步已经往厨房的方向走去了,“要不我去给你下碗面?”
“不了,我不饿”,傅斯南内心波澜未平,看着他们粉饰太平的样子,莫名生出了一股逃避的冲动。
几乎是逃也似的快速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好像能把所有的争吵和欺骗关在房门外。
好像只要房门关上了之后,方才听到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一场幻想,门一关,就烟消云散了。
一个月之后,班主任就请了袁婉慧和傅明远去学校。
跟他们谈论了傅斯南最近的状态问题。
一方面是学习状态,他最近成绩直线下降,从年级第一名掉到了两百多名,上课也老是走神,作业完成得也不好。
另一方面是心理状态,他最近总是闷闷不乐的,篮球不爱去打了,也不怎么爱和人交流了。
班主任说,让他们跟他好好沟通一下,了解下他变化的原因,是遇到什么挫折了,还是压力太大了。
那天傅斯南放学之后,面对的便是对着他欲言又止的父母。
坐在车上,看着车外的风景不断从眼前闪过,感受到副驾驶座位上袁婉慧频频回头看他,傅斯南开了口,“想问什么就问吧。”
袁婉慧抿了抿唇,迟疑着开了口,“你是不是,听到我们吵架了?”
傅斯南沉默了会儿,才回答她道,“嗯,我听到你们说我中考完离婚。”
车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三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直到回家之后,袁婉慧和傅明远去他们房间里讨论了会儿,才小心翼翼来敲他的门。
等他开门之后,又语气小心地说,“儿子,我们不离婚了,你中考完也不离了,其实仔细想想,我跟你妈那些都是小摩擦,我们感情还是挺好的。”
傅斯南的成绩又重新回到了年级第一。
甚至中考考了全县第一名。
但他的性子,变得孤僻起来。
高一都过去一个学期了,跟班上同学基本都没什么交流,而且给人的印象便是高冷不合群的学霸。
直到沈蔓语如一缕光闯入他的生活,他才渐渐融入这个集体。
沈蔓语是这个学期才转到他们班上来的,上学期期末时进行了分科选择,沈蔓语选了理科,而她原本所在的班成为了九个文科班之一。
那天读完作文之后,班主任说按照分班考试的成绩排名进行选座。
傅斯南稳坐第一,便是第一个选座位的。
依旧选的是最后一排靠窗边的位置。
班上原本的人数是单数,班上同学碍于傅斯南的气场,都没有人选择坐他的旁边,傅斯南旁边的桌子便一直空着。
横竖他也不想有同桌。
一个人坐在角落,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分完班之后,人数还是单数,班上同学都以为,傅斯南身边的桌子会一直空着。
结果等班上只剩寥寥几个座位时,考了全班倒数第五的沈蔓语,径直朝傅斯南的方向走去。
在全班同学的注目礼下,将书包放到了他身旁的空桌子上,一屁股坐在了他旁边的凳子上。
还笑容明媚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同学,你好,以后我们就是同桌啦,同桌之间要互帮互助,友爱团结,要是你能帮我打掩护,就更好啦。”
班上同学目瞪口呆,这是真的勇士啊。
他们也曾经试过跟他打招呼,跟他拉近关系,但是碰了一鼻子灰。
然而傅斯南把桌上的书理了理,语气淡淡地回了她个,“嗯。”
其他同学:……目瞪口呆.jpg。
好了,他们懂了,是他们不配。
傅斯南忍了大半天,直到晚自习放学,沈蔓语收拾好书包起身要离开的时候,他才鼓起勇气出声问沈蔓语。
“你说,只要爱长存,一个家真的就不会变得支离破碎吗?”
沈蔓语东西收拾完了,把书包抱在手里,认真思索了下,语气肯定地说道,“我觉得是,我觉得如果一个家被磨得没有爱了,才真的叫做支离破碎。一起相处的时光都不再温馨,而变成了一种煎熬。我觉得,家和家庭不是一个东西,家庭只是爱的一种形式而已。”
“可是家庭都已经散了的话,爱真的不会消散吗?”
傅斯南并不愿意将自己的私事,或者说是伤口,暴露出来。
所以全程态度较真得好像在和沈蔓语讨论什么学术问题一般,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对她作文感兴趣,想问她两个问题解觉困惑似的。
沈蔓语也好似遇到了自己擅长的论题,开始侃侃而谈。
“肯定不会的”,沈蔓语语气笃定。
“如果一对父母在感情出了问题,面临要离婚的境地时,还会因为担心孩子的感受而犹豫,而拖延自己的这个决定,甚至在孩子面前相处如常,就为了给他营造一个有爱的环境。”
“那这对父母一定特别爱这个孩子。”
“这种爱,不会因为他们离婚而消失,也不会因为家庭散了,相处时间少了,或者孩子跟着对方没跟着自己而变质。”
“其实离婚对他们来说是好事,对孩子来说也是好事,他们并不会因为离婚了减少对孩子的关注。”
“反倒是这样为了孩子强撑住这段摇摇欲坠的婚姻,残余感情都会在无休止的争吵之中被磨成两看生厌的恨意。”
“我懂了”,傅斯南沉声说道。
他偏过头,看着沈蔓语,眼神意味深长。
她说的话和他面临的情况,基本一致。想来她是猜想到了什么。
但她话里话外的假设之意,真可谓是比较体贴了。
傅斯南低声说了声,“谢谢”,然后将座椅往后挪了挪,背上书包从沈蔓语背后走出了教室。
当晚,回家之后,他说自己有些饿。
等傅明远端着碗煎蛋面从厨房出来之后,傅斯南又进去拿了个两个小碗。
出来将一碗面分成了三份,跟袁婉慧和傅明远说要不他们三个人一起吃吧。
两人依言坐下。
吃面的同时,傅斯南还时不时地问几句他们最近的工作状况,也说了下自己最近的学习状况。
家里的气氛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过了。
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处于比较诡异的状态了。
袁婉慧和傅明远有心想跟傅斯南谈谈,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而且傅斯南并不怎么有想跟他们交流的意愿。
难得他主动开口,袁婉慧皱着眉斟酌了下,最终还是将她一直以来的担忧问了出口。
“学习上的事情说完了,也可以跟我们说些在学校里,发生的其他趣事啊。”
袁婉慧并不担心他成绩,反倒有些担心他整个高中生涯里,只剩学习这件事情,未来回忆起青春时满是一片灰色。也担心他的性子会变得越来越沉闷。
趣事么……傅斯南思忖了下。
过了两分钟才开口道,“我有了个新同桌,她人还挺有趣的。”
眉眼间难得地有了笑意。
袁婉慧心里的担忧舒缓了些,刚松了口气,听到傅斯南接下来的话,一颗心又提了上来。
傅斯南放下了筷子,看着他们俩,语气认真地说道,“爸,妈,你们明天去民政局办理离婚吧。”
袁婉慧和傅明远对视一眼,又同时将担忧的目光落在了傅斯南的身上。
傅斯南说道,“我想通了,家不拘泥于形式,而在于内核。”
顿了顿,想起了上午沈蔓语念作文时的神情,唇角微微抿起了抹笑意。
继续说道,“家的内核,就在于爱。只要爱还在,家就永远在。若是爱消散了,空剩下一个残缺躯壳的家,也就算不上家了。”
语气里蕴含的复杂情绪里,有显而易见的释然。
心里也是兀地有了久违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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