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李老头跟我说过,你能告诉他图什么。”五柳居士看着平安恍然大悟的表情,立刻按奈不住地追问道。
“他想建立地上天国。”平安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回答道。
“地上天国?”五柳居士回味着平安的话,脸上的表情有些凛然,她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天道是民意的聚合体,而唯有读书人能够知晓天道,让民意聚合,他们将成为天道的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建立读书人的国,即为他梦中的天国。”
“为了这个梦想,生死荣耀都算不得什么。”
平安知道与李严的《心学》类似的天人感应学说,最终进化出了儒家神权的皇帝——西汉的王莽。
他通过对于经义的解释,代表了意识形态的圣人,最终逼迫皇权禅让,让儒家神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也是儒家最辉煌的年代,掌握着经文大义,高居皇权之上。
这是因为在东汉的刘秀以前,皇权与神权并未统一在天子身上,拥有制度上的漏洞,导致了王莽可以塑造圣人形象,逼迫皇帝禅让。
在王莽失败后,历代皇帝逐渐蚕食了原本属于儒家的神权,最终政与教的合一,天子亦是教皇,儒家也就彻底成为皇权的工具。
而眼下的大乾显然还没有完成这样的历史进程,或者说曾经完成过,上古圣皇既是天子又是教皇,却在后来被诸子百圣削去了九九之数,只得九五之尊,导致皇权至今也没有恢复昔日的高度。
李严是个聪明人,跟杨盘君臣相交了二十年,这皇帝是个什么想法,早就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如今被平安刺激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的理念推演到了下一步,可以说是重现三代之治,也可以叫地上天国,都是一样的理想国。
从诸子百圣对抗上古圣皇来看,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了。
“但李老头为什么让你看《心书》第五卷,我不信是惺惺相惜!”这才是五柳居士最大的困惑,两人可以说是死敌,就算互相欣赏,成为忘年交,他也不应该把这心书给平安看才对。
“因为之前我破解了心学的根基,让李大人不得不呕心沥血,修补漏洞,如今他走出这一步,我倒是不意外。”平安轻轻将书本合上,推还给五柳居士。
“什么?你破解了心学的根基?”
这怎么可能?
你在撒谎!
信口开河!
休想骗我!
五柳居士内心大为震撼,若说平安在阴谋诡计上算计了李老头,她或许还可以接受,认为他是天纵奇才,但学术上的积累没有阅历怎么可能这样深厚,连心学的根基都被他给破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五柳居士的内心在沸腾,她钻研心学的时光长达了十年,越学越觉得李严治学严谨,功底深厚,微言大义令人赞叹,怎么可能被这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破掉?
但这说得通。
这样的确能解释李严的荒唐行为!
为了保证第五卷没有问题,他宁可让最大的敌人提前观看。
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五柳居士勉强平复了沸腾的心绪,将目光放在那个有些惫懒的男孩身上,看着他伸起懒腰,浑不在意地说道:
“李先生坚信天意即为民意。”
“若天意为民意,这世间何来灾荒不断,莫不是民意作恶,让天降灾难,真是人性本恶。”
“如今他倒是修补上了这个漏洞。”
地球时代的大学者伊壁鸠鲁早在公元前就提出了一个悖论,如果神是好的,为什么我们的世界充满了恶?
在这个前提之下,类似天人感应与上帝万能的学说,都会受到严重的挑战。
如果神(天意)是好的,却不能阻止恶,他显然是没用的。
如果神(天意)不想阻止恶,那他显然是坏的,不值得信。
所以伟大的学者伊壁鸠鲁从悖论中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
神不值得信!
魔鬼,悖论的魔鬼就这样从智慧之中释放了出来,叫神的国度为之颤抖,面临崩溃的危机。
当然神学家也不是吃干饭的,面对袭来的魔鬼,他们不断地进化着,学习着,终于提出了思想史上极为可怕的核武器。
人生而有罪!
在神是善良和慈爱的前提下,为什么世界充满了恶呢,因为我们都有罪,人人都是罪人啊!
一个罪人受到惩罚,那不是罪有应得的报应吗?
于是世界的恶就得到了解释,那是神对于人的考验,那是神给予人类的惩罚,帮助人类从有罪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才能进入神的国度,神的慈悲也因此不言自明。
神是全能的,神是慈悲的,现世之恶的存在也是必要的,在人是有罪的前提下,得到了完美的解释。
这个概念的设计非常精巧,因为他形成了循环论证。
为什么世界充满了恶,因为人生而有罪。
为什么人生而有罪,因为我们让世界充满了恶。
论证完毕!
神学家用罪孽做盾牌,成功抵御了大学者释放出来的悖论魔鬼,最终成长为统治世界万民思想的怪兽。
李严的心学同样如此。
在受到平安提出的悖论挑战后,完全处在了生死存亡的危机,比起朝廷的绞杀更可怕的是,一个学说完全建立在一种经不起逻辑推敲的沙滩上,不管你在沙滩上建立了多么美丽的碉堡,一场大浪拍击而来,碉堡也就粉身碎骨了。
这个悖论像魔鬼一样撕咬着李严的内心,让他的寿命几乎提前耗尽,但他不愧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学者,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必须引入新的概念,来处理上述的矛盾。
必须有人来承担此世之恶!
天道是好的,人性是善的。
那必须是有人作恶导致了这一切灾难!
因为有些人是恶的,学了理学更是成为了恶魔,我们必须把恶魔打倒!
因为君王就是恶的,视天下万民为私产,所以世间才有了恶,我们必须把皇权控制在圣贤之下!
这样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笼罩在心学头顶上面的乌云,就被李严吹散了。
只有按照我说的来做,世间的恶才会被清理干净,人世间就会变得美好,成为地上天国。
这同样是循环论证。
为什么世间还存在着恶人呢?因为我们还没有建立地上天国。
为什么我们还没有建立地上天国呢?因为世间还存在着恶人。
李严为心学设计了敌人,并宣称只要战胜了敌人,不管这个敌人是叫撒旦还是理学,总而言之,只要消灭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而只要敌人一日没有被彻底消灭,那么学说就不会受到根本性的质疑,至少在平安的攻势下能够保护自己。
这一套防御是卓有成效的,即使在工业革命进行了多年,即使在科学的光辉照耀地球多年以后,依然有许多人保持着对于神的信仰。
“李大人构建了敌人,于是心学便稳妥了起来。”
“不管日后遭受怎样的进攻,总归是能保护好学说的阵地。”平安简单直白地对李严的学说进行了评价,高度赞扬了他的努力,让心学迈向神学走出了重要的一步,从组织的发展来说,确实是进步的。
同时他也为心学铸造了一柄神剑,为夺走皇权做好了理论的铺垫,从制衡权力的角度来说,同样意义非凡。
五柳居士目瞪口呆,她发现自己作为日月学院的院长,根本就是把书读到了狗肚子身上了去了。
明明都是读圣贤书的,为什么我与你差距那么大?
而且眼前这个男孩还不到十岁,年纪轻轻就达到这个境界的话,他的未来将会多么可怕?
怪物啊!
任何一个与平安交谈的大乾人,最终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此人乃绝世妖孽,不在于他的武功,而是他天马行空的想法。
若是这样妖孽能帮我的忙,也许向杨盘报复的计划,会更加的容易。
五柳居士忽然心中一热,向来伪装得很好的表情也不由得开始融化,眼神中多出了几分热切。
“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平安先生此番教诲,寻真铭记在心,请受我一礼。”五柳居士俗名寻真,自从她取道号以来,并无他人知晓真名,哪怕是她创办的日月学院也是如此。
“五柳居士客气了,您的《日月论》我也曾拜读过,受益匪浅。”平安客气地作揖回敬,别看日月学院的势力较小,不像其他书院那样霸占一方,甚至操控一州一省的科举升迁,只在玉京等少数大城办学,却因为双方都不得罪,也无较大的利益纠葛,反而有点超然的地位,特别是日月学院分为两院,日院收男子,培养科举之才,月院收女子,教导三纲五常。
也许朝廷的官员没有太多出自日月学院的,但是他们的夫人很多来自月院,这一次平安准备举办的拍卖会,还指望这些权贵们为了他们的夫人,多多慷慨解囊。
结果五柳居士忽然开口说道
“我姓杨,杨柳的杨。”
“杨寻真。”
平安忽然愣住了,杨寻真这个名字并无特殊之处,但如果是姓杨的话,十年前病逝的天宁郡主,也叫这个名字。
相传天宁郡主至情至性,与一位才华横溢的书生相恋,结果书生英年早逝,郡主也思念过度,不久便撒手人寰,在大乾的戏院里面,若是唱到才子佳人,定少不了这一段,平安与依云都曾一起看过这段戏码,只是寻常人亦不曾知晓这天宁郡主的真名,而平安做事仔细,看戏的时候往往会了解背景,方才对这名字有点记忆。
可既然天宁郡主杨寻真依然活在人世,那这爱情故事的水分也相当之大,千万别让依云知道了,否则她掉的眼泪该有多可惜。
“平安先生果然学究天人,连这个名字都有所耳闻。”杨寻真总算是扳回了一局,见到这妖孽的表情有些凝固,心中难免有些得色,谁料平安的一句话反倒叫她愣住了。
“那我应该叫你姑姑?”
“你说什么?”杨寻真顿时像开了染坊一样,五颜六色异常精彩,她也是个消息灵通之人,很快就联想到了杨盘与天香教圣女的故事,瞬间明白了平安的出身,顿时有些咬牙切齿,好像亏了一个亿地说道:
“我等平辈论交,不必顾忌世俗身份。”
“这也挺好,寻真姑娘是想做些买卖不成?”
“不错,平安先生若有兴趣,日月学院可传授先生经书大义。”杨寻真冷静了下来,一出手便是惊人的大手笔。
放在大乾的任何一家书院,都不可能教导他人学说,将自家学说拱手让出,否则李严也就不用呕心沥血,连夜修补心学了,但日月学院却是例外。
杨寻真不是一个学术大家,或许她在心学和理学互相融合上做出一点小小的贡献,但不足以称为大家,更多的程度上是学术的二道贩子,拿理学和心学进行讲课,在讲课上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大家看在宰相抬举日月学院的面子上,尊称她一句院长,私底下并不认为日月学院归属大乾学术重地。
所以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如有需要,随时能够将日月学院出卖,换取好处。
“这倒是有点意思了,以寻真姑娘的身份,与宰相大人的交情,在大乾书院中的地位,能让寻真姑娘下此血本的,止有寥寥数人。”
“以您的院长之尊,为何不请梦神机相助,反倒与在下合作呢?”
“梦神机与我有杀父之仇,我岂能与他合作?”杨寻真总算是回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她对宫廷的了解,远胜常人。
“又不是杨盘那等人。”
这话一出,平安仿佛明白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莫非是当年高宗之死?”
大乾三十年,高宗暴病而亡,实乃太上道掌教梦神机所杀,对有心人来说不是秘密。
“请平安先生禁言。”杨寻真立刻制止了平安继续推测下去,双方互相心领神会。
纵使梦神机为天下第一高手,他毕竟不是阳神,要杀人总是要找对地方,找到皇帝下落所在的,没有这些消息,以大内的戒备,众多的高手,就算梦神机能杀个七进七出,高宗皇帝总有办法逃跑的。
因此最大的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梦神机袭来杀人的时候,确定以及肯定高宗今日就在皇宫,就坐在大明宫里面,甚至有人帮他引开其他高手,为他创造机会,才能让梦神机实现太上道的理想——弑杀修炼道术的君王。
这个人就是杨盘。
杨盘勾结外人弑父,只为大权在握。
还真是一个合格的皇帝,难怪未来的儿子们有样学样,都是老爸教得好。
平安轻笑一声,他对杨盘自然谈不上什么父子情深,未来的大乾蓝图也不打算给皇帝留下任何位置,那么合作就是有利可图的,将来这杨寻真还能做一把利器,把这宫廷的污秽之事尽数抖搂出来,倒也十分有趣。
“寻真姑娘为父报仇,平安钦佩万分,自不会袖手旁观。”
“至于学术之说,只等科举过后再议,如何?”
“一切依先生的意思。”杨寻真已经收获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准备离开,却被平安突然叫住。
“等等。”
“来而不往非礼也,李严先生以心书相赠,平安亦有回礼。”
“平安先生请讲。”杨寻真洗耳恭听。
平安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地上不能建天国,尘世不存理想乡。”
“李先生怕是不能如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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