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霓喃十五岁前,跟父亲住在他任教的大学教授楼里,小两居的老房子,幸好在顶楼,多出个小小阁楼,父亲收拾一番,用作书房,虽然又窄又低,但那里成了霓喃最爱待的地方。
她的父亲是典型的老学究,一生痴迷于海洋文化,对物质要求很低,家中最宝贵的就是阁楼里那些书籍与收藏品,藏品是他在世界各地进行海洋考察时带回来的玩意儿,有贝壳、海螺、白沙、装在小玻璃瓶中的海水,也有从深海里提取的矿物质、海藻、海草等,还有些不知啥年代的海洋生物骸骨,在外人看来,这些东西简直是堆破烂,但霓喃跟她父亲一样,将之视若珍宝。还有阁楼地板上堆得到处都是的书籍,在同龄女孩还沉溺于漫画或者罗曼蒂克的爱情小说时,她的课外读物却是父亲的藏书,《中国古船图谱》《古航海图考释》《岛夷志略》《马可波罗游记》等等,碰到不理解的地方就跑去问父亲,霓知远一门心思搞科研,留给女儿的时间很少,常规意义上来讲算不上个尽责贴心的父亲,但对于在他自己领域内的事情,他非常乐意为女儿花时间解惑。霓喃后来跟秦艽讲,自己之所以那么沉迷于那个小阁楼,一是真的对那些书籍感兴趣,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渴望跟父亲有更多的相处时间与共同话题。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也爱把自己关在阁楼里。有一次期中考试,她向来引以为傲的数学考出了个历史最低分,沮丧极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溜上阁楼看书,屈腿坐太久,腿微麻,人也晕乎乎的,下楼时一个不小心人就滚了下去,睡着了的父亲被她惊醒,看她抱着腿惨叫,吓得差点打120。那会已经凌晨三点了,伤得也没想象中严重,最后没去医院,父亲为她急救处理后,从冰箱里拿了几瓶矿泉水帮她做冰敷。十几岁的女孩,平日再野,半夜里将脚与头摔得青肿,又想起周末的班级登山露营活动要泡汤了,一边哼着疼疼疼一边眼泪掉得跟豆子似的。霓知远又心疼又头疼,哄女儿的经验几乎为零,他最后想了个办法,一边给她做冰敷一边讲故事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霓喃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享受父亲的睡前故事,她满心期待能从见多识广的父亲口中听一些奇闻逸事,哪知他开口竟讲起了美人鱼的故事,把她当幼童。她哭笑不得,却没有打断,耐心地听下去。很神奇,在父亲温润的声音里,她觉得脚好像没那么疼了……
霓喃在黑暗中睁开眼,恍惚了片刻,她伸手摸向眼角,那里濡湿一片。
熹微的光从洞开的长窗照进来,映着这满屋的清冷与寂静,没有老房子,没有小阁楼,没有父亲温润的声音,也没有十几岁时的青春好时光。
原来是异国他乡里的旧梦一场啊。
她闭上眼,可故人故事再也不肯入梦来。
拧开台灯,她起身想去洗把脸,脚一落地就钻心地疼,她一屁股跌回床上,后知后觉地瞅着还未消肿的脚踝,鼻头一酸,眼泪又落了下来。
“爸爸,我脚好疼啊,好疼……”
可是,再也没有人在凌晨三点一边为她冰敷一边讲美人鱼的故事了。
霓喃感觉自己刚躺下没多久就被门铃声吵醒了,摸到手机看时间,微微惊讶,竟已经八点半了。
门铃又响起来,她跳着脚去开门。
傅清时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托盘上是几样精致的食物,有蛋糕、布丁、酸奶、蘑菇培根卷、煎鸡蛋、一小碟水果,还有个小冰桶。培根与鸡蛋应该是现煎的,怕冷掉,用透明小盖儿罩着。
“嗨,女士,早上好,客房服务。”他一本正经的神色,讲的是英语,他口音非常标准,配上温和性感的声音,十分好听。
霓喃堵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微挑起眉,自己好像并没有拜托他来送早餐吧?
傅清时演不下去了,笑说:“霓喃,你不嫌累吗?”他朝她单脚站立的姿势努努嘴。
是怪累的,她没再僵持,侧身让他进房间。
他将托盘放在桌上,看她还穿着睡衣,长发微乱,就知道她刚醒,便说:“快去洗漱,来吃早餐,煎蛋与培根凉了就不好吃了。”见霓喃靠墙站着,又补充一句,“需要帮忙吗?”
霓喃扶着墙,一跳一跳地慢慢挪进了浴室,以实际行动拒绝了他的提议。
她出来时,看见他正在烧热水。也不知怎么回事,每次遇见他的时候自己总出状况,欠下他一次又一次。护士再三叮嘱他记得为她做热敷,看他这举动,大概是打算严格遵守医嘱了。
霓喃嘴角微动,想拒绝的话最后到底没有说出口。此时身处异国,他与周商言是唯一相识的人,周商言提议为她找个看护,霓喃觉得太小题大做了,而且比起周商言,她宁肯欠傅清时的人情,反正也不止一次了……
霓喃不是矫情别扭的性子,想通了也就不再纠结,对傅清时表达了谢意后,坐下来享受早餐。
霓喃吸着酸奶,看他烧好热水,又去拉开厚厚的窗帘,推开窗户,还顺手将她吃剩的零食包装袋与空饮料瓶扔进垃圾桶。
一切做得自然又随意。
霓喃心里涌起一丝奇妙的熟悉感,这画面似曾相识。她蹙眉细想了一会,但记忆无迹可寻。
她受伤的脚比起头一晚好了些,但仍旧青肿得吓人,一碰就疼。傅清时热敷的动作不重不轻,拿捏得恰到好处。她坐在床上,他坐在沙发脚踏上,他很高,需微微俯身,他背对窗户而坐,清晨的阳光将他整个人笼罩着,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霓喃感觉得到,他十分专注认真。
那种鼻头发酸的感觉又来了,她想起昨晚的梦,父亲的手也是这样轻缓地从她脚踝处抚过。
她微微仰起头。
一盆热水用完,他收拾好东西,然后将一只信封递给霓喃。
打开,是拍卖会其他两场的邀请卡。
这是她不惜冒险都渴望得到的东西,此刻她的心情却有点复杂,先是惊喜,随之而来的便是淡淡的失落——再一次失去从他口中得到七年前的事故详情的机会的失落感。
她没想到他真的弄来了邀请卡。
昨晚,从医院离开时,傅清时跟护士小姐租了个轮椅来,要扶霓喃坐上去,她却拨开了他的手。
“傅清时,你输了。”
他一愣,她真是……
她仰头望着他,一副不谈就不走的架势。
他有点无奈:“霓喃,我看着就那么像耍赖的人吗?愿赌服输的道理我懂。”
他输了吗?是他先发现的她,他明明可以避开,可那一刻,他心里早把赌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是的,他输了,不是输给她或者命运的奇妙,而是输给了自己的心。
他在病床前坐下来,沉默片刻,似是在想怎么开口。
“霓喃,胡蝶说这些年你一直在追查‘知远号’事件,我没想到你这么不顾一切。”
霓喃微微吃惊:“胡警官?”
他点点头:“她哥哥胡昊是我好友。”
霓喃忽然揪出了一个关键词:这些年。这么说……
“你们一直有联系?从七年前开始?”
“是的。”
一个是遇难者家属,一个是事故最大嫌疑人,从他提及胡蝶的语气中,两人像是非常熟稔。胡蝶作为一名刑警,又去了当年负责调查“知远号”事件的那个部门就职,显然她是为此而去,对案件肯定是非常了解的,那么……真的与他无关吗?如果真的无关,为什么面对自己的追问,他要避而不谈呢?
她原以为他会继续讲下去,哪知他忽然话锋一转:“霓喃,我们做个交换怎么样?我用其他两场拍卖会的邀请卡,换你赢的赌注。”
不得不说,他开出的条件非常诱人。霓喃垂眸,飞速在心中盘算,看似他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寥寥几句话,都在表达一个重点——你看,如果我是嫌疑人,胡警官会放过我吗?
而且,她觉得自己一直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如果他真与案件有什么关系,从他嘴里得到的情报,会是真的吗?既然如此……
她抬头,朝他伸出手:“成交!”
他似是早就料到她的答案,嘴角挂着胸有成竹的笑。
拍卖会两点开始,中餐是周商言让酒店服务生送到房间来的,霓喃打电话过去跟他道谢。
“对了,霓喃,你让我打听的那个人,不是M.C.K的会员。我在昨晚的宴会上见过他,因为是中国人,还聊了两句。他是Geremia先生请来的鉴定师。哦,Geremia是一名收藏家,对中国古董十分感兴趣。”周商言顿了顿,说,“至于他是否跟拍品有什么关系,暂时不清楚。很多拍品的出售方都不愿意透露个人信息。”
鉴定师?
霓喃想起他曾丝毫不差地说出父亲留给自己的那枚深海琥珀的来历,那时她仅仅认为他同父亲一样,对海底的东西格外关注而已,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个身份。
她觉得他就像一本厚厚的深奥的书,里面藏着无数的秘密,越往后看,越令人惊讶。
一点五十分,门铃响,打开门,她微愣,门外站着西装革履的傅清时。
她第一次见他穿得这么正式,深蓝色的西装衬得他身材更加高挑修长,里面是一件稍休闲的白衬衣,敞开两颗扣子,没有系领带,只在左侧口袋放了一条白色口袋巾。少了几分严肃,却恰恰最符合他清朗温润的气质。
她打量他的同时,他也正打量她,眼中浮起浅浅的讶异,很快又转成赞赏的微笑。
他也是第一次见她穿裙子,黑色,款式简洁,可以参加宴会,日常也能穿的那种,齐肩长发简单地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没有化妆,但嘴唇上擦了大红色的口红,令人眼前一亮。
习惯衬衣、牛仔裤、球鞋的霓喃有些不自在,其实这裙子与口红还是在秦艽的再三嘱咐下临时买的,秦艽原本的清单有一长串,裙子、高跟鞋、小手包外加彩妆,但霓喃偷工减料成了三样,最后因为脚受伤高跟鞋也没能派上用场。
倒是租来的轮椅此刻最实用,霓喃坐上去时扯了扯裙摆,露出了她脚上的酒店一次性白色软底拖鞋,她看着那鞋子直乐。幸好裙子够长,垂下时将那双拖鞋遮住了。
“未婚妻,你今天真美。”推着她出门时,傅清时俯身在她耳边轻笑着赞了句。
霓喃:“……”
他送来的那两张邀请卡,还附带了使用的附加条件,这三天的拍卖会她需同他一起出席,并且是以他未婚妻的身份。对此,他是这么解释的——那两张邀请卡是他的,他与“未婚妻”都是古瓷器的狂热爱好者,两人都很渴望一睹珍品瓷器的风采,为此两人还吵了一架,在争吵中“未婚妻”不幸摔伤了腿,他为了满足“未婚妻”的心愿,去跟拍卖公司的人恳求了好久,才得到两人一起入场的机会。
霓喃自然是不信他这番鬼扯的,但达到目的就好,她也懒得去追问这中间的曲折。
上次是女朋友,这次升级为未婚妻……
“下次是不是轮到老婆了?”进了电梯,霓喃忽然冒出一句。
“嗯?”傅清时按下数字1。
“扮演你老婆啊,看在熟客的份上,我给你打个折。”霓喃面无表情地说。
傅清时愣了下,然后说:“打几折?”
霓喃:“……”
傅清时愉快地扬起嘴角。
他们在一楼大厅碰到了Geremia先生,一个白发灰眼的犹太老头儿,年纪看起来很大了,但精神奕奕,眼睛很亮,十分友善亲切的样子。
“Foley,这就是你那位可爱的未婚妻吗?真是位美丽的安琪儿。”他笑眯眯地俯身跟霓喃行贴面礼,“很高兴见到你。”
“嗨!”霓喃不太习惯这样的亲昵,身体微僵。
时间快到了,三人没有过多寒暄,一起乘电梯上二楼拍卖厅。
周商言已经到了,见到霓喃站起来挥了挥手。很巧,四人的座位竟然连在一排。霓喃不知道,这其实也是傅清时拜托了Geremia先生特意调整过的。
两点整,厚重的木门被关上,拍卖会正式开始。
霓喃曾跟秦艽去过几次拍卖会,流程都大同小异,因此她没怎么留意听主拍人的开场白。她悄悄打量四周,参拍的人不是很多,大概三四十来个,什么肤色的都有,个个气度不凡。霓喃自嘲地想,在座的人里,大概也只有自己,全部身家估计都买不起半只瓷瓶。
“霓小姐,专心点。”傅清时忽然靠近她耳语。
霓喃睨他一眼:“傅先生,专心点!”
傅清时失笑,这丫头,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今天这场只有十个拍品,第一个参拍的是一只元青白瓷卷草纹高足杯。因为职业以及父亲出事后那批消失的瓷器的关系,霓喃特意补过这方面的知识,不敢说精通,但也能看出这只高足杯算不得珍品,元瓷最被藏家们追捧的是釉里红与青花。
诚然如此,这只高足杯的起拍价仍很高,大概是元瓷存世少的缘故。
她侧目,看见傅清时靠近Geremia先生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老头儿频频点头,没有举牌。
周商言也没有。
只竞了三轮,这只卷草纹高足杯便退出了舞台。
接下来的几个拍品都是元瓷,起拍价一个比一个高,有一只卵白釉缠枝莲花纹斗笠碗竞拍得颇为激烈,最后被周商言拿下。
霓喃在心底轻叹,一只碗的价格足够在岛城买下一套一百平的公寓,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去年,在纽约拍卖行一只元青花瓷瓶拍出了七百多万的天价。面对这么大的诱惑,也难怪冒险家们会不惧深海的危险重重,前仆后继地下去捞宝。
第五个拍品,是一只宋代龙纹梅瓶。
傅清时侧目,看见一直懒洋洋的霓喃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拍卖台。他们的座位在第二排,算是很佳的位置了,能够很清晰地看清展台上梅瓶的纹路,但霓喃身子一直往前倾,将眼睛睁大再睁大。
傅清时拽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后拉了拉,在她耳边轻声说:“不是。”
将记忆里的瓷器图片与展台上的一一比对后,霓喃心里其实已有答案,然而听到他这样笃定的声音,希望彻底落空。
她靠回椅背,抬头望了他一眼,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中,浮着同自己一样的失望。
之后五个拍品,分别是三只宋代青瓷瓶和两只元代瓷碗,俱是价值连城的佳品,却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
Geremia先生最后也是空手而归。
周商言在拍卖会结束后就离开了佛罗伦萨,走前他再次问霓喃,是否需要给她找个看护,霓喃谢绝了他的好意,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提秦艽。
Geremia先生邀请傅清时与霓喃一起共进晚餐,她本想拒绝,但傅清时说,邀请卡的事是老头儿帮忙的,她便应了下来。
老头儿十分贴心,照顾霓喃行走不便,用餐地点就设在了酒店餐厅。可惜最后还是没能一起吃饭,三人都已经在餐厅坐下来了,Geremia被一通电话叫走,说是秘书有很急的事情要找他开视频会议。
老头儿招呼侍者将账单记到他房间名下,又嘱咐霓喃尽管点想吃的,然后才满怀歉意地离开。
霓喃问:“Geremia先生今天没有看中的东西吗?”
“今天的东西都不算差,最后压轴的那只玉壶春瓶算得上珍品了。但老头儿在元瓷中只爱釉里红,青白、白釉瓷入不了他的眼,釉里红是元瓷中的极品,制作技术与烧制工艺比青花更难以掌握,因此传世极少。据我所知,国内博物馆也只收藏了两三只。能流落到拍卖会上的,更是寥寥。”
霓喃有些好奇:“你专门学过古董鉴定?”
“没有,闲暇兴趣而已。”
“你这个兴趣可真值钱,听说古董鉴定师特能赚。”霓喃身体往前倾了倾,凑近他,眼睛亮亮的,压低声音问,“哎,鉴定一单多少钱?”
傅清时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也微微往前倾:“怎么,你想干这个?”
霓喃挑眉:“怕我抢你生意啊?”
傅清时忍不住笑了,说:“霓喃,古董世界像片深不可测的海,我没那么大本事,只是对海底捞出来的东西多一点了解而已。这不是我的职业,也没想过走这条路。我这次陪Geremia出席拍卖会,没有收他的费用。他是我恩师的好友。”
他对古董鉴定没什么兴趣,对富豪们才玩得起的拍卖会也没兴趣,这些年,他想尽办法参加各种拍卖会,只是想通过这个圈子寻找七年前消失的那批宋明瓷器的线索。
“我跟你来拍卖会的目的是一样的。”他顿了顿,轻叹一声,“但就算找到了从‘知远号’上消失的瓷器,也还是有个难题——当年考古的所有资料数据,都随着那批瓷器一并消失了。没有资料图片,就没有证据。”
霓喃没有接话,她微低着头,神色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傅清时凝视了她片刻,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菜上来了,地道的意式料理,口味不惊艳也不难吃,Geremia特意准备的好酒被搁置了,两人都不沾酒。
饭毕,等甜点的时候,霓喃找侍者借了两张白纸与笔,她将杯碟移开,低头在白纸上写了两行字。
傅清时喝着水,好奇地看着她。
放下笔,白纸一折一叠,很快在她手中化成了一艘小小的漂亮的船。
他笑问:“你折这个干吗?”
她将折好的船放在一旁,开始折另一只,这回动作放慢了,她微垂着头,边折纸边说:“我爸爸的老家在一个小渔村里,爷爷奶奶去世得早,他只在清明与中元节时会回去,我小时候跟他去祭拜过,村里有个风俗,祭拜亲人时会放河灯。”
第二只小纸船也折好了。
她抬头,轻声说:“今天是8月27号。”
他胸口一窒。
这个日子,他永生难忘。
他忽然猜到她为什么叠纸船了。
“异国他乡,没有河灯,就以纸船替代吧。”
佛罗伦萨地处山谷环抱之中,没有海,阿尔诺河横贯市内,两岸跨有七座桥梁。他们没有去城中心最繁华热闹的老桥,避开人潮找了一座安静的桥。
下到河岸时,傅清时颇费了一番功夫,他先将霓喃抱下去,再折返去搬轮椅。
霓喃舍掉了轮椅,直接席地而坐,她将一只纸船递给傅清时,而后弯腰将自己手中的那只写了字的轻轻放在水中,水波荡漾,很快,小纸船便晃晃悠悠地飘远了。
她看着渐行渐远的小纸船,眼中浮上浅浅的雾气。
七年前的今天,父亲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便随着印度洋的洋流不知飘向了何处,尸骨无存。
海洋如此浩瀚,离故土数万公里,爸爸,你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如果找不到,你看到我为你叠的纸船了吗?
我有轻舟,能否渡你魂归故里?又是否能将我深切的思念传递?
当年事故轰动一时,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惨烈的事也渐渐被世人淡忘,谁还记得那九缕长眠于深海的孤魂?
但是,爸爸,我没有忘。
永远都不会。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在另一片土地上,也有人从未忘记。
时间往回拨几个小时,北京时间晚上九点,岛城。
漫长的海岸线的尽头,涨落的潮水在夜色中争先恐后地亲吻着岩石与沙滩,天空中无星无月,这是一片僻静的沙滩,没有路灯,唯有淡淡的天光俯视着整片海洋。
胡蝶赤足站在海滩边,席卷而来的浪花打湿了她的裤脚,她没有避开,她抬起手腕,将瓶中的酒一点一点洒入海中,米酒的醇香顷刻间便混入海水的咸腥中,一波小浪卷来又褪去,将那带着香味的液体卷走,与大海融为一体。
“哥,这是妈妈今年新酿的米酒,你最爱的。”胡蝶举起手中新开的一瓶酒,与黑暗中无边无际的大海碰了碰,忽然提高声音喊道,“哥,你酒量比我好,你干了,我随意啊。”
酒入喉咙,清凉又灼热,刺得她鼻头微微发酸。
她在那里站了许久,直至那一瓶米酒见了底,她才转身离去。
她沿着沙滩往前走,几分钟后,她顿住脚步。
不远处,有人席地而坐,正望着大海出神,一动不动的身影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胡蝶静立了良久,那人都没有察觉到,他一心一意地沉沦在自己的思绪里。
她轻叹了口气,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傅律师。”
傅清平看了她一眼,没有丝毫惊讶地冲她微点了下头:“胡警官。”声音淡漠,甚至带了一丝冷。
胡蝶拢了拢双臂,入秋了,夜晚的海风吹来的全是凉意。
静坐的两人一时无言,耳边唯有海浪声声。倒也没有觉得尴尬,胡蝶已经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这几年来,这一天的夜晚,他们总在同一片海域相遇,其实并没有事先约定,但总是这么巧,不早不晚。
巧吗?人世间很多的巧合,不过是有心人的故意为之。
胡蝶侧眸看他,细微的光线下,那张英俊的脸一如既往,静默如巍峨的高山,山顶上覆盖着茫茫白雪,千年万年不化。她的目光一碰触,便是扑面而来的冷冽,那是她再炙热的眼神也无法融化的冰原。
“你带的酒还有吗?”傅清平忽然开口问道。
“有。”她将包里的酒取出,只剩下最后一瓶了。
他起身,往公路那边走,回来时手中拿了两只一次性纸杯,递给她一只:“陪我喝一杯吧。”
淡漠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请求,胡蝶根本无法拒绝,只是……
“你明天早上不是要开庭吗……”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对,果然,傅清平投来一记疑惑的眼神,但很快就化作了了然。
胡蝶的心思在那眼神中无处遁形,她咬着唇低下头去,还好,他没有追问“你怎么会知道”。
他说:“想喝。麻烦你回头帮我叫个代驾。”
胡蝶“扑哧”笑了,他倒是挺有先见之明的。
因为工作关系,胡蝶跟傅清平喝过一次酒,做律师的,应酬难免,她以为他酒量应该还行,结果,一杯白酒就将他放倒了!
自家酿的米酒,度数不算高,但后劲足,心情不好的人喝起来,尤其醉得快。
胡蝶看着才喝了一杯就抱头伏在膝盖上的傅清平,朝他投去一个“早料到如此”的无奈眼神。
她给代驾公司打了个电话,然后扶起傅清平走向他的车。胡蝶体能再好,扶着个昏沉沉的高大男人走那么远一段路,到最后也有点力不从心,她微喘着将他放倒在后座。她从另一边车门上车,将他的头轻轻抬起,放在自己的腿上。
她低头凝视他,两人离得近,气息相缠,他呼吸间的酒味不重,反而有一种淡淡的酒香。他嘴角微动,她俯身靠近,听清他的呓语:“景色,景色……”
她浑身一僵,前一刻心里生出的无限柔情旖旎立即被冷水浇了个彻头彻尾,她眼中的冷静与清明瞬间归位。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
她靠在车门上,望着远处的海,抱紧手臂,觉得海风更冷了。
景色,景色。这个名字,她七年前第一次听到,与哥哥胡昊的名字并列在遇难者名单里,是傅清平的未婚妻。
他心里有一片绝世风景,经年永不褪色。他曾经沧海难为水,而她,她是蝴蝶飞不过沧海。
海岸线往南十公里,有一座陡峭的山,山上古树参天,植物茂密,环境十分清幽。山顶上有座小寺庙,年代久远,庙宇显得陈旧破败,因为离市区远,上山的路也不太好走,因此寺庙里经年冷清,香火不盛。
入了夜的寺庙,更显得清冷,灯火如豆,在大殿里缥缥缈缈,映着高高在上的菩萨像,它慈眉善目,百年千年神色不变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谢斐站在菩萨像下,抬头静静凝视了许久。
他转身,走到大殿左侧供奉长明灯的地方,架子上上下两排,依次点了九盏长明灯,烛火微微荡漾。他拿起酥油盏,为那九盏灯一一添油,“噗”的一声轻响,火苗遇油燃得更旺。
油添完,他放下油盏,一秒钟都没再作停留,他疾步走出大殿。
老和尚站在门口,问他:“施主,这么晚了,要留宿吗?”
“不用了,我就走。谢谢师父。”谢斐走到门口的功德箱边,将一只厚厚的信封丢了进去。
老和尚双手合十,道了句谢。
“麻烦师父了。”谢斐颔首,转身走了。
老和尚目送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才转身进了大殿,他站在那九盏长明灯前,用竹枝拨了拨灯芯。
这九盏灯,自七年前点燃,灯火终年不灭。而那个不知姓名的男人,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来到这里,有时是黄昏,有时是夜晚,他有时待上两三个小时,有时也如今晚一样,停留十几分钟就离开了。
谢斐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刚进门,保姆阿姨便上前传话,说他父亲在书房等他。
谢斐先上楼洗了个手,换了套家居便服,才去书房见谢翔盛。
谢翔盛捧着本书在看,手边放了盏雪梨汤,大概是阿姨刚端进来的,还冒着丝丝热气。
“爸,找我有事?”谢斐扶着门把手,没有进去。
谢翔盛放下书,摘下金边眼镜,冲谢斐招手让他过来坐。
谢翔盛说:“晚上的饭局上,听到些消息。那个姓胡的小女警,一直在追查七年前的事,最近动作挺多。”
谢斐神色一凛,静默了片刻,才说:“她查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查到。”
“谢斐,有句话叫作,百密一疏。”不知怎么的,也许是今天这个日子太特殊,从清早开始,谢翔盛心里便隐隐浮起一丝不安来,一整天都不太舒坦,“余润德的下落还没找到?”
谢斐说:“嗯,派人去了好几趟东北,还是没有消息。”
说起这个谢斐便头疼,这个人五年前离开了老家,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银行卡、手机全部停用了,也没有坐过火车、飞机与出境的记录。在通信网络如此发达的文明世界,一个人真心想要藏起来,其实也没那么难。
谢翔盛皱眉:“你派的那些人行不行?不中用就换掉,多花点钱无所谓,赶紧将人给我找出来!”
“爸,你别担心,那不过是个胆子小的山里人,翻不出什么风浪。”谢斐说。
谢翔盛指了指他:“你这自负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很多事情最后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是因为一点细微的疏忽。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懂吗?”
谢斐抿了抿嘴,不接话。
“算了,话重复多了没意思,你也不爱听。”谢翔盛摆摆手,“你别松懈,都盯紧点!”
“是。”
“还有,霓家那个小丫头,你最好让她离开公司。”
谢斐皱眉:“爸,这件事,我们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
当初,谢斐要将霓喃招进勘探公司时,谢翔盛一开始是极力反对的,最后谢斐以霓喃手中有她父亲留下的沉船数据库与考古笔记为理由将他说服了,商人重利,尤其是从海底捞到了巨大好处的谢翔盛,明知霓喃是只小狼崽,还是铤而走险地将她放在了身边。
谢翔盛一瞪眼:“此一时彼一时,她进公司一年多了,什么利益都没创造,反而让我们损失了一大笔钱,股东们意见很大!”
“爸,你比谁都了解,海洋考古也好,商业勘探打捞也好,又不是去海里捕几条鱼,这需要漫长的时间……”
“好了!”谢翔盛厉声打断他,“上次审查会上你极力袒护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谢斐,你最好给我死了那份心思。不会有结果的事情,何必开始。”
不会有结果的事情,何必开始。
谢斐站在露台上,脑海里反复回响起父亲说的这句话。他望着漆黑的夜,眸色沉沉,有炽热的情绪在心中翻滚,忽然,他眼前掠过山顶破旧的寺庙里,那摇曳的烛火。
炽热的情绪慢慢冷却下来,他嘴角浮起一抹淡笑,是啊,明知不会有结果的事,又何必开始呢?
只是,世间诸多事可以由人力来掌控,唯独情之一事,万般不由人。
第二场拍卖会上,十二个拍品,宋瓷偏多,但仍旧没有傅清时与霓喃想找的东西。霓喃好奇Geremia先生为何可以参加三场拍卖,傅清时笑说,你别看老头儿一副和善可亲的样子,在他们那个世界里,他可是个厉害角色。他自有他的办法,规则都是人定的,不是吗?
也是,这个世界很多法则其实都是因人而异的。霓喃也没心思多打探,三次机会已经去了俩,所有的希望都押在最后一场拍卖上,概率又有多大呢?
她的脚伤恢复得还算好,才两天青肿就褪去了一大半,这少不得“傅医生”的功劳,他严格按照医嘱,一天为她热敷好几次。但韧带拉伤需要时间来慢慢痊愈,她出行仍只能依靠轮椅,好不容易休个假,结果时间全花在酒店里了。
第三天的拍卖会如期而至。
霓喃其实已经没抱多大期望了,但人生偏偏就是这样,当你不期待时反而送你突如其来的惊喜。
当第七个拍品捧出来时,霓喃一颗心猛地提到嗓子眼,随之而来的便是狂喜,她下意识地便去拽身边人的手臂,抓得紧紧的。
下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轻轻地握住,那只手带着一丝暖意,有一种让她狂跳不止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的力量。
她偏头,从他眼中看到同样的狂喜。
已经有人开始举牌出价,马上有人跟拍。
霓喃转头望了眼展台上的拍品,又望向傅清时,她眼中的急切清晰地传达给他,他微微一笑,冲她轻点了下头,似是在说:交给我。
然后,他侧身过去跟Geremia先生低声交谈起来。
展台上,工作人员正拿起拍品展示着它的内部。那是一只宋代油滴茶盏,釉面光润,碗内外遍布星星点点的斑点,状如鹧鸪羽毛的花纹,又如流星霰雨,那是烧制时自然窑变形成的,呈现出千变万化之意态,十分独特,是件难得的珍品。
已经有好几个人举牌竞拍了,价格愈来愈高。
霓喃的心也跟着悬得愈来愈高。
当主拍人喊到最高价第二遍时,终于,Geremia先生将手中的牌子高高举了起来。
霓喃一颗心好像在坐过山车一般,从低到高,再从高到低,荡来荡去。老头儿一追价便高出上一轮一大截,大有志在必得之意。场内霎时间发出低低的喧哗,但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没有人再跟拍,如他所愿,那只油滴茶盏最终以五十万美元的高价被Geremia收入囊中。
霓喃狠狠地舒了口气。
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还被傅清时握在手中。
她轻轻挣了挣,他侧眸看她,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放开了她的手。
她立即移开视线,脸不禁微微红了。
他眼角余光窥见她的神色,嘴角弯了弯,才发现她原来这么容易脸红。
拍卖会结束后,Geremia随工作人员去办理拍卖物后续手续,霓喃眼睛跟着老头儿的身影转,傅清时瞧着好笑,俯身对她说:“放心,那只茶盏今晚给你抱着睡。”
霓喃说:“那我会失眠的。”那么贵,她抱着应该睡不着!
他送她回房间,电梯门缓缓闭合时,霓喃忽然看到一抹身影从眼前走过,女人身着非常打眼的宝蓝色套裙,头发挽成一个髻,妆容精致,踩着双极高的高跟鞋。霓喃忘记自己正坐在轮椅上,起身就想追出去,下一秒,她痛呼一声又跌坐回轮椅。
她眼睁睁地看着电梯门彻底关闭。
“怎么了?”傅清时俯身问。
霓喃摇摇头:“没事。”
他狐疑地看着她,见她蹙着眉,神思不知飘哪儿去了。
刚刚那个女人,她认识,朱明艳,翔盛集团的副总,她还有个身份——谢斐的继母。
她怎么在这里?
傅清时没有食言,那只茶盏第一时间就被送到了她的房间。他过来时,霓喃正坐在圆桌前,笔记本电脑开着,屏幕上打开的一张图片上显示的物品,与他怀里锦盒中的那只茶盏,一模一样。
傅清时有几秒的愣怔,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微微发颤。
霓喃将笔记本电脑推到他面前,手指敲在键盘上的下翻键上,一张张图片从他眼前闪过,图片上的内容,与他记忆中那些瓷器的样子一一重叠起来。
霓喃关掉图片页,点开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有好多个文档整齐排列着。
“这是我爸爸当年通过邮件发给我的资料,从你们在那片海域开始进行考察、勘探、定位,到后来打捞上来的那批瓷器的图片,所有的工作记录都在这里了。”
这是霓知远的工作习惯,毕竟海洋气候变化多端,不知何时就会遇上风暴,很多东西太容易丢失了。因此他每天都会将工作资料备份,发到女儿的邮箱里。
傅清时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喑哑:“霓喃,为什么?”
为什么忽然将这么紧要的东西袒露给自己?明明她对他还持有怀疑的啊。见到霓喃出现在拍卖会后,他其实猜到她手中或许有那批消失的瓷器的图片存留,只是没想到,她拥有的资料,比他想象的更多!那天晚餐时,他故意提及证据的事,她却没有接话,为什么忽然又……
霓喃歪头想了想,最后说:“我乐意!”
傅清时:“……”
他低头笑起来。
为什么呢?霓喃自己也说不清,她其实是个戒心比较重的人,大多时候很理智,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一次选择了随心。她的心告诉她:我相信这个男人。
霓喃端详着手中的茶盏,问:“能查到拍品的来源吗?”
傅清时说:“估计没那么容易,我拜托了Geremia,试试看吧。”
霓喃点点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总算这趟没白跑,她瞅了眼自己的脚,它也算是痛得有价值了。只是,拍卖会结束了,自己这脚还不能走路,是继续留在这里养伤呢,还是坐着轮椅回国?如果留下,明天得赶紧换个住的地方,这酒店的房价贵得她都快睡不着觉了!
她正思虑着,手机响了,她取过一看,有点惊讶,是谢斐来电。
“喂。”
谢斐的声音有点儿急切:“霓喃,你在哪儿?你阿婆出事了,现在在医院,你赶紧过来……”
霓喃挂掉电话,脑子嗡嗡响,她慌乱地翻着手机通讯录,好不容易找到宁潮声的号码,忽然想起来,他还在流岛。转而翻出秦艽的电话,打过去,关机。
她咬着唇,命令自己冷静。而后用座机拨给了酒店前台,请他们帮忙预定明天的机票。
机票敲定后,她想了想,给傅清时打了个电话。
“傅先生,能拜托你明天送我去机场吗?”
那晚霓喃没睡好,谢斐得知她人不在国内后,对阿婆的病情并没有多说,只说自己会一直在医院守着。想必情况不太乐观,否则他也不会吞吞吐吐的。
他们在第二天一早离开,托傅清时的福,Geremia派了他的司机开车送两人前往罗马的机场,霓喃的脚还是不能走路,傅清时特意去了趟医院将租的轮椅买了下来。
到了机场,各种事宜自然都由傅清时出面办理,霓喃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没想到,在这异国他乡,这个男人竟成了自己唯一的依靠。
一切办理妥当,时间其实还很早,但想到霓喃行走不便,傅清时便让她提早过了安检,并且拜托了工作人员帮忙照顾她。
他站在外面,挥手与她告别,霓喃慢慢滑动着轮椅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他还站在那里,见她望过去,又笑着扬了扬手。
霓喃并不是第一次独自乘坐长途飞机,但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潮,她心里忽然涌起一丝寂寥感,以及一点点难过。她想,一定是因为担忧阿婆而心神不宁,也因为连个帮自己推轮椅的人都没有,看起来真是惨兮兮的啊。
她找到登机口,离登机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待着无聊,她去旁边书店买了本书。推着轮椅出去时,忽然有两个小男孩追逐着朝她这边奔跑过来,小孩玩疯了,你追我赶,速度特别快,根本没注意到她,横冲直撞地往她身上撞。霓喃惊慌地扭转轮椅的方向,可越慌越乱,毫无方向感,倒是避开了孩子,却让自己往立在书店门口的杂志展架上撞去,眼见着一场灾难即将发生,忽然有只手迅疾地抓住了轮椅把手。
一切都静止了。
霓喃闭了闭眼,深呼吸,侧头,感激地说:“谢……”
话顿住了,她惊讶地望着身后的人。
“你怎么……”
傅清时慢慢俯身靠近她,四目相对,他眨眨眼:“让坐着轮椅的未婚妻独自回国,可不是我的风格。”
霓喃努力瞪大眼,想让眼睛里骤然凝聚的雾气消散,可是怎么办,那雾气越聚越多。朦胧中,她在那双离得很近很近的带笑的深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满满的,浓烈的,占据着他全部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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