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是我们挥之不去的心结,也是我们开心或者悲伤的理由。]
01>>>
江离之所以小小年纪便能在里昂的画界扬名,除了自身才华之外,也离不开珍妮的帮助,如果说江离是千里马,珍妮便扮演着伯乐的角色。
因为从小接受的是西式教育,珍妮比同龄的中国女孩子独立得更早,因为聪慧,她连跳几级在十五岁便升了大学,除了成绩好,她业余爱好也很多,对什么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与求知欲,音乐、戏剧、登山、滑雪、漂流、探险、绘画等,尤其对中国的文化有着狂热的爱好,哪怕父母再反对,每年她都会独自回国一趟。
遇见江离的时候,珍妮利用课余正在一家知名的画廊做经纪人。那是江离刚到里昂第一个月的某个周末,他带着画架去著名的白莱果广场写生,周末的广场总是人潮如织,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稍微宽敞的地方支起画架,由于画得太过专心,连小偷划破了他背上的背包取走钱夹都没有发觉,而那个时候正在广场上闲逛的珍妮很勇猛地奔过来,一把抓住试图逃跑的小偷的手,在争抢钱夹的过程中,那名小偷恼羞成怒,持刀刺伤了珍妮的手臂,然后丢下钱夹落荒而逃,而珍妮却不顾伤口正在淌血,举着钱夹兴奋地怪叫,虽然她说着流利并且语速很快的法语,但江离还是听懂了,她在说:“我赢了!我赢了!”
江离被这个勇猛的女孩子吓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她一样为了帮助别人连危险都不顾的女生,她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手臂上的伤口血流不止,却冷静地用手帕包起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从头到尾没有喊过一句痛。
后来在江离的坚持下,珍妮被送去附近的医院包扎伤口,谈话间才发觉,珍妮的故乡与江离竟然是同一个城市,因着这一点在珍妮看来特别奇妙的缘分,他们很快成为朋友。或者说,更多的是珍妮的热情与主动,令他们之间的关系急速升温。因为那个时候的江离,还沉溺在独自一人身在异乡的怅然与孤寂中,他沉默,独来独往,对陌生环境产生的害怕与下意识的反感令他性情变得孤僻。
可他的孤僻与沉默在天性开朗的珍妮面前,一点也产生不了作用,她热情邀请他去家里做客,邀他一起参加各种社团活动,将他带进自己的朋友圈子里。她的交际很广,朋友们来自五湖四海。不同国籍不同肤色,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们,很容易便打成一片,江离仿佛忽然之间进入了另一个热闹的世界,这与之前他将自己禁锢起来的小小的沉寂世界是那么不同,这个世界明媚芬芳,活色生香,充满了年轻的梦想与激情,每一天每一时刻都在发生着令人惊奇的事情,世界这么大,无奇不有,有那么多奇思妙想博大精深的东西值得人去探索,把时间与心思放在伤春悲秋上实在不划算。而法语其实并没有他原本以为的难听,听得多了,反而觉得是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之一。西餐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吃,牛奶与蔬菜沙拉是多么绿色营养的食物啊。
珍妮给他推开了一扇窗,让他发觉另一片美妙的世界。不知不觉中,江离发觉自己的心境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开始爱上里昂这座文化艺术气息浓厚的古老城市。而更重要的是,珍妮不仅扮演着益友的角色,对绘画有着天生敏锐度的她更是他的良师。她的梦想不是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而是用自己敏锐的眼光挖掘瑰宝,让那些有才华的画者,为世人所知。
在绘画技巧上珍妮给过江离很多建议,更重要的是,她利用自己的人脉与画廊经纪人的身份,搜罗了各种极为珍贵的绘画资料给他,带他出席各种艺术展览开阔眼界,甚至为他争取到一些小型画展的参展资格。
江离的画艺日渐精湛,而十八岁生日当天的首次个人画展,令他在里昂画界崭露头角。那是珍妮送给他的成年礼,也是她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她不仅帮他打理好一切事宜,她做模特的那幅《珍妮》更是江离赢得业界众人交口称赞的关键画作。
我曾听夏至提过,一幅完美的人像油画,除了需要绘画者具备精湛的美术功底与对所塑造人物的形象有着深刻的洞悉力外,模特的配合与交流也尤为重要。就好比一个天才服装设计师的作品,也需要一个与他的创作灵魂有着极为契合的气质的模特来诠释一般。换句浅显的话来说,便是彼此之间所具备的磁场,以及默契度。
无可否认,珍妮与江离之间的默契与磁场,堪称完美,他的笔下渲染出一个最美丽最传神的她。
珍妮出事时,距江离举办完那场个展只有十天,她随探险俱乐部奔赴另一个城市,去挑战世界上最惊险的大峡谷漂流,不幸遭遇激流,同去的三十名漂流队员,无一生还,至今连尸骨都没有找回。
这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傍晚。我多么希望坐在我对面的男孩讲述给我的,只是他虚构的一个故事,可在他哀痛的神色中,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并不遥远的空间与时间里,在他的身边。
江离抬眼,很惊讶地望着我说:“西曼,你怎么哭了?”
伸手一摸,才发觉眼泪不知何时悄然滑落下来,跌入了颈窝。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听到珍妮的故事时,心里那么难过那么悲伤,胸口的某个地方一下又一下地钝痛,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某种很重要的东西。
“傻丫头。”江离忽然伸手过来,轻轻拭去我脸颊的泪痕。他的语调里带了浓浓的宠溺,手指的动作温柔轻巧,我又闻到那股熟悉的令我迷恋的淡淡松节油气味,而他为我拭去眼泪的手势是那么熟悉……
我心里一个战栗,眼神开始恍惚,对面那张脸忽然之间幻化成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夏至的脸,喉咙里不自觉地便喃喃喊出那两个字:夏至。接着,眼泪以破竹之势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止也止不住,胸口的钝痛蔓延得愈加厉害,最后索性趴在桌子上狠狠抽泣起来。
我想我一定把江离吓坏了,他绕过桌子,蹲在我身边,急切地摇晃我的肩膀,不停问我“怎么了”,过了一会儿,又慌忙地解释说:“是不是我刚才的举动令你不开心了?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其他意思。”
我想说与他无关,可怎么都无法停止突如其来的难过眼泪,抽泣令喉咙压抑得紧,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离也不再多问,只是始终蹲在身旁拍我的背帮我顺气,足足过了十五分钟,我才终于平静下来。他找餐厅服务员要了一盆热水,又跑出去买了一条毛巾,一边帮我擦被眼泪鼻涕弄花的脸,一边忍不住打趣说:“可不能让你妈看见你哭肿了的眼睛呀,否则还不得找我算账!”
我望着他,心想,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前一刻满脸哀痛悲伤,下一刻却可以云淡风轻地开着玩笑。
“好啦,也别难为情,我们扯平啦!”他放下毛巾,冲我眨眨眼。
我愣了下,才意会他的意思是我们在彼此面前都很没形象地哭了一次鼻子,扯平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本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的,”江离摊摊手,“现在看来,只能下次咯!”
“什么事啊?说吧,我情绪稳定了。”
“确定没事了?”他挑了挑眉。
“嗯。”我点头。
江离所说的帮忙,是希望我去见一个人,是珍妮的母亲,她在半年前从法国回到这个城市,现在住在一家疗养院里。
自从珍妮出事后,她母亲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整个人都崩溃了。得知那个消息之后,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闹,就那么傻傻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着一些没人能听懂的话,珍妮的父亲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她整个人陷入昏迷之中,送去医院好不容易才挽回生命。可是,自她醒过来之后,再也不肯开口说一句话,更严重的是,她先后两次试图自杀。
“珍妮的爸爸听从医生的建议帮她换一个环境,阿姨自己想要回到故乡,在这个城市她已没什么亲人,只有一个认识很多年的姐妹,她也不愿意麻烦人家,主动要求住进疗养院,那里远离城市,比较安静。”
“后来我听叔叔说,阿姨之所以一下子变成这样,是因为她无法承受先后失去两个女儿的打击。”
“珍妮还有姐妹?”我问。
“嗯,据说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夭折了,我从来没有听珍妮提起过,估计连她也不知道这件事吧。叔叔说当年正因为这件事,阿姨伤心过度,才最终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城市,跟着他因工作调动而移民里昂的。”
江离望着我,充满歉意地说:“西曼,我知道我的请求很唐突,也会令你为难。可是,我真的希望能够帮珍妮做点事,她很爱她的妈妈,阿姨对我也一直照顾有加,我希望她能够从这场巨大的悲伤中走出来,尽快康复。所以,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我都不想放过。”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希望我冒充珍妮去见她的母亲。
我叹口气,说:“可是你想过没有,纵使我们长得再像,我也不是珍妮,哪个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呢?”如果能够帮她,我当然愿意,我担心的是,我的出现不仅无法帮助她,反而会令她失控。
“西曼,不瞒你说,阿姨的精神有点失常,时好时坏的。上次我去看她,她抓住看护的手不停叫珍妮……”江离偏了偏头,不忍再说下去。
“我跟你去看她。”我轻轻说。
“真的?”
“嗯。”我点头。
“谢谢你,善良的好女孩。”江离伸手,像对待小孩子般揉了揉我的头发。
后来我常常在想,我对江离的好感,便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吧,他的细心、孩子气、小风趣、善良、感性,对朋友的一片赤诚,都令我动容。我所喜欢所欣赏的那个他,只是他自己,身上并没有夏至的影子。
02>>>
我们将去看望珍妮母亲的时间约在了周末下午,江离原本希望是第二天就去,我白他一眼说:“你别忘了我得上课!哪像你,闲人一枚!”
他说过正在休假中。
我不太明白法国那边的学校假期是怎么安排的,便问:“你们休寒假?”心想也太早了点吧。
“病假。”他淡淡地说。
“病假?”他整个人精神抖擞的,怎么都看不出丁点儿生病的影子嘛。心思一转,忽然想起初次见到他的那个夜晚,他晕倒的情景。“你哪儿不舒服?”
江离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是早产儿嘛,身体虚弱。从小营养不良,长大后弱不禁风,得休养生息着!这搁古代,大概就成了一羸弱书生了。”说着自己先笑起来了。
我偏头翻了个白眼,鬼才信你胡扯呢!虽然相处时间短,可我不仅迅速习惯了他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反而还有点儿欣赏他的小幽默与自嘲。与这样的男孩子相处,你不会觉得枯燥与无趣。
周末下午,江离坚持到我家接我一起过去,我说不用那么麻烦的,你告诉我具体地址,我们在疗养院见面就可以了。他说那怎么行呀,那地方挺远的也有点儿偏僻,不好找,坐公交车得多累呀,我找了个免费的专用司机哦!
我没想到那个免费的司机竟然是那言,他见到我的时候也愣住了,只有江离不明就里地在那边为我们介绍,看得出来他与那言的关系很不错,一点都没有长辈与晚辈之间那份距离感,他勾着那言的脖子笑嘻嘻地说:“西曼,你看我们是不是特像两兄弟呢?我们家基因很优质吧!”
那言没好气地甩掉他的手,带着宠溺的笑敲他的头:“没大没小!”
我被他们两个孩子气的举动逗笑,心里有点羡慕这样亲密的家人关系。
“好巧,又见面了。”我笑着对那言说。
“是呀,真巧。”那言也笑。
“喂喂喂,你们认得?”江离睁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那言,然后勾住那言的脖子大声嚷嚷:“招,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那言挣脱他,转身朝车旁走,“时间不早了,赶紧出发吧。”
江离简直是个好奇宝宝,一路上都在固执地想要对我与那言是怎么认识的这个问题寻根究底,并不是他婆婆妈妈,而是这个在我心中无关紧要的问题在他看来,真的很奇妙。
他说:“盛西曼你想想呀,世界这么大,你竟然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先后遇见我与小舅舅,这还不够神奇嘛!”
我揉揉太阳穴,真想剖开他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明明很简单的问题,非要搞得那么神神叨叨的。抬眼看前座的那言,他倒好,气定神闲地开着车。
追溯起来,我之所以能够结识那言,正是因为江离,以及他的画展。所以说,在我们看来很奇妙的相遇,其实追根究底都是有缘由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因果循环吧。
半小时后,终于抵达目的地。我赶紧跳下车,逃离“好奇宝宝”。
珍妮母亲所待的疗养院是本市最大的一家,环境一等一,四周被青山绿水环绕,清河从门口蜿蜒流过,静谧安宁,而比之市区,这里的空气好了许多许多倍。
那言留在车上等我们,我跟在江离的身后一路走到最里面的住院部,这幢是疗养院里条件最好的单独病房,上三楼,停在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外。
江离敲了很久门,可房间里半点反应都没有,我说:“是不是不在房间?”
江离没回答我,只是对着里面轻声喊:“阿姨,我是江离,我进来啦。”
推开房门,房间里有点暗,厚重的窗帘垂下来,遮挡住所有的光源。昏暗光线里,我看到临窗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安静的背影,一动不动,仿若一尊雕像的剪影,悄无声息得让整个房间像一座空城。
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心疼,还有其他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抬眼看江离,他也正望着我,意思是说,别担心,你可以的。
江离走进房间,蹲在椅子旁,说:“今天感觉好点了吗?有没有按时吃饭,睡得还好吗?”
可对方依旧一动不动,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又说:“今天阳光挺好的,我帮你把窗帘拉开好吗?你不说话那我当默认了哦!”
厚重的窗帘被拉开,秋日午后温暖的阳光铺天盖地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站在她身侧的我终于看清楚她的脸,刹那间,心里忍不住一个战栗,那张脸苍白得毫无生气,眼窝深陷,颧骨突起,眼皮耷拉着,空洞洞的眼神,嘴唇也是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阿姨,”江离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帮你把珍妮带来了……”
他话未讲完,椅子上的人猛然抬头,抓住江离的手,激动地四处张望:“珍妮,我的珍妮在哪儿……”她甩开江离的手,起身奔到我面前,看了我很久,然后将我搂在怀里,双手那么紧,气力那么大,勒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珍妮,珍妮,妈妈好想你呀!你跑到哪儿去了?”她哭了,眼泪滚烫地落在我肩上,那么炽热。
我不知所措张开的手臂,在这一刻不知不觉地缓缓收拢,反抱着她的身体,轻轻拍她抽泣的身体,嘴角喃喃吐出两个令自己都惊诧不已的词来:“妈妈。”
是她紧紧的拥抱,是她那一句“妈妈好想你”,是她不能自已的哭泣声,令我在刹那间恍惚以为我就是珍妮,是她的女儿。她的眼泪与怀抱令我颤抖,眼泪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放开我,轻轻帮我擦拭止也止不住的眼泪,很神奇的,转瞬之间,她的脸色已沾染了些许的红晕,虽然还是苍白,可整个脸庞都有了神采,空洞的眼神有了明亮的湿润,沾了活力。她已从纸片人变回了活人。
我扯出笑容,伸手也帮她擦拭眼泪,我已晃过神来,很清楚站在面前的并不是我的母亲,可又有什么关系呢,想到妈妈,看着她我心里便不自禁地柔软起来。可怜天下父母心。
“那么为了珍妮,你要快点好起来,知道吗?”我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在她身旁蹲下,轻轻说。
“好,好,”她忙不迭点头,“不要担心妈妈,我没事,就是来这里散散心,很快回家,啊。”她拉着我的手,一刻都不肯放开。
我始终保持蹲着的姿势,听她絮絮叨叨了很久,直至她讲得累了,阳光渐渐淡下去,暮色笼罩整个房间,她缓缓闭上眼,将头搁在安乐椅上,抓住我的手呢喃:“宝贝,妈妈有点儿累了,要先睡一会儿,你不要走开,在这里陪我好吗……”
江离叫来两个看护,她们轻巧地将阿姨抱上床,盖好被子,然后示意我们出门。
离开疗养院的时候,负责照顾阿姨的看护很感激地握着我与江离的手说:“谢谢你们,这么久来我第一次看到她不需要药物也睡得那么安稳,眉头都舒展了许多。”送我们出去的时候她看着我说:“盛小姐,如果方便,你可以常来看看她吗?”
我点了点头。
回城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讲话,我与江离一样,心情沉重,而那言也没有多问,只是沉默而专注地开着车。
夜幕降临,近郊公路路灯昏暗,我望着窗外一闪而过模糊的夜色,心里抑郁而潮湿,头有点晕乎乎的,兴许是蹲得太久的缘故吧,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往座位靠背上一点一点滑下去。
车内很静,只有车轮摩擦公路地面的呼啸声擦着我的耳鼓,迷糊中,感觉有一双手小心而轻柔地将我的身体放平,头部忽然枕在一个舒服而柔软的地方,下意识地,我蜷了蜷身体,找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然后安心地沉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在轻拍我的脸颊,“西曼,醒一醒。”声音温柔。
我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恍惚了好一阵,发觉自己依旧在那言的车上,只是已熄了引擎,车内昏暗,只有车窗外路灯隐约照射进来。而我,正躺在江离的腿上,身上盖了一件车用小毛毯。
“到了吗?”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坐直身子,看到江离伸了伸腿,估计是有点麻木了。
“到了很久了。”那言从驾驶座上稍稍偏头,笑说。
我看了下时间,天哪,竟然晚上九点了!记得我们从疗养院出发时才六点,我睡了整整三个小时?偏头望窗外,此刻车正停在我家附近的停车场。
“呃,怎么不叫醒我呀。”
“你睡得像只小猪,可沉了,怎么叫啊!”江离打趣道。
那言在一旁笑。
我瞪他一眼,想反驳,可转念一想,他们连晚饭都被我耽搁了,便说:“饿了没,这附近有家砂锅粉可好吃了,我请你们!”
“赶紧带路,都饿得没讲话的力气了。”江离嘟囔着,拉开车门。
吃饱喝足,已经很晚了,那言与江离执意将我送到小区门口,进小区走了好远,江离忽然在身后大声喊我的名字:“西曼。”
转身,门口路灯下只他一人的身影,我以为他有什么事儿,等了许久,他才又吐出三个字,不知道是否隔太远,或者是夜凉的缘故,他声音里沾了湿气,湿漉漉的哽咽。
他双手握在嘴边,大声说:“谢谢你。”
“傻子。”
我转身,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来。
03>>>
我最喜欢的不是周末,不是寒暑假,而是妈妈休假在家的日子。原本她每个月可以休四天,可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又特别好说话,但凡有同事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找她代班,她总是来者不拒,所以休息的时间更加少得可怜。面对我的抱怨与劝她多休息别累坏身体的话语时,她总笑着说,趁现在身子骨与精神都还行,多做点事儿吧,老了想动都没法咯!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对蔚蓝抱怨说,我妈简直就一工作狂!蔚蓝却一语中的说了句令我无法反驳也特别难过的话,她说,你爸爸去世得早,她为了你,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熬过来的。她也会寂寞呀,她的世界里除了你,便只剩下工作了。
我曾毫无顾忌地问过妈妈,我说在你的周围,就没有一个特别优秀令你看得上的叔叔吗?同事啊,朋友啊,或者同事的朋友,朋友的同事呢?再不行,可以找那种相亲节目呀!
结果被妈妈狠狠地敲脑袋,她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骂我,你这死丫头在胡扯什么呢!然后不管我怎么旁敲侧击,都懒得理我。
其实我知道,她深爱爸爸,从前或者现在,不管过去多久,那份爱始终都在。他丢下她离开之后,她靠着他们之间曾有过的美好记忆存活。很多个夜晚,我从她房间经过,看见她捧着爸爸的照片走神,沉思。她甚少跟我提及爸爸的事,因为那是她内心深处不想碰触的一道伤,可每次说起他,她的神情总是特别特别温柔。
妈妈休假在家的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时候,哪怕是休假,她也闲不住,很早就起来,给我做好早餐,榨新鲜可口的豆浆、炸油条、煎鸡蛋,给我挤牙膏,刷当天要穿的球鞋,甚至会帮我把乱糟糟的书包都整理好。
放学回家,不再是我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吃速冻饺子或者冰箱里头天的剩菜,总有热气腾腾可口的饭菜摆在桌子上。
我有个小小的心愿,希望妈妈休假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就可以拉着她陪我去逛街!一直很羡慕蔚蓝可以与她妈妈手挽着手像姐妹一般在商场溜达,一起选购内衣、袜子,甚至一枚小小的发夹。
可因为她工作排班的关系,这样看似简单微小的心愿,这些年来却始终都没有机会实现。所以当周六的晚上妈妈蹲在浴室一边洗衣服一边对我说“明天我休假呢,正好你也不上课,我们出去吃饭逛街给你买新衣服吧”时,我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浴室门口连连问:“真的真的真的?”
“瞧你这丫头。”妈妈抬头笑。
“全世界我最爱你啦!”我蹲下身,兴奋地抱了抱她。
退出浴室时,我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身,蹲在门口玩笑般地问她:“妈妈,我是不是有个姐姐或者妹妹什么的呀,从小就失散了的?”
“你说什么?!”没想到我闲闲一句话,会令妈妈忽然有那么大的反应,她揉搓衣服的手轻轻一抖,望着我的表情惊诧莫名,还有点……慌乱。
“妈妈,你没事吧?”
“没事,”她放下衣服,摆摆手,直视着我,“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我心里开始迟疑,到底要不要把珍妮的事告诉妈妈呢?
“就是我看到一个女生的照片,她竟然与我长得一模一样!你说是不是很神奇?”最后我还是说了。
“你说……什么……”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急切地抓住我的手问:“你在哪里看到那张照片的?你见过这个女生吗?她姓什么?”
“好痛!”我被妈妈的激动吓住了,她抓我手臂的力道越来越重,指甲直掐进我的肉里,痛意袭来令我忍不住起身试图挣脱她,可没有用,她整个人仿佛魔障了似的,完全听不到我的痛呼声,也跟着我起身,依旧狠狠紧抓我的手臂。
“妈妈,你先放开我好吗?”我痛得紧蹙眉头,“我并没有见过这个女生,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她从小就移民法国,英文名叫珍妮,她是我朋友的朋友。哦,对了,前几天我倒是见过这个女生的妈妈……喂,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醒醒呀!”
似乎是刹那间的事,我只感觉她忽然放开了抓我的手,后退的时候脚步一滑,紧接着“咚”一声,她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04>>>
那大概是我有史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夜晚,我坐在急救室外走廊的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急救室门口上方的指示灯,在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中,我痛恨了自己几百几千遍,如果不是我忽然提起珍妮,妈妈也不会……
有相熟的医生阿姨走到我身边坐下,递给我一杯热开水,说:“西曼,不要太担心,妈妈没事的。不早了,你去我办公室睡一会儿吧,妈妈出来了我叫你好吗?”
我摇头。此时此刻,我怎么睡得着呢!
阿姨叹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离开了。
当急救室的门再次打开时,已是两个小时之后,推床上的妈妈鼻子上接了氧气瓶,依旧沉睡不醒,我跑过去,握住她的手趴在她身上,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往下掉。
“西曼,别担心,你妈妈暂时脱离了危险。乖,起来,让我们送她去病房,她需要好好休息。”治疗妈妈的也是相熟的医生叔叔,他将我拉起来,护士将妈妈推进了一间单独病房。
我坐在病床边,握着妈妈的手,一夜无眠。
妈妈是在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她恍惚地望着我问:“这是在哪儿呀,我怎么啦?”
“你还说呢,劳累过度都晕倒进医院了吧!”病房门口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是好久不见的纪睿。
“纪睿,你来了。”我起身。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大没小呢,”妈妈嗔我一句,又问纪睿,“你怎么来了?”继而转向我说:“西曼,是不是你打电话给纪叔叔的?”
“别怪西曼了,”纪睿放下鲜花与果篮,在床边坐下,“医院里可是有我的眼线哦!”他回头冲我眨了眨眼。
妈妈的同事中有她的大学校友,估计也与纪睿相熟吧。
这时,昨天帮妈妈急救的医生叔叔走进病房,详细问了妈妈的状况,然后将我叫了出去。
在他的办公室里坐了好一会儿,他才一脸凝重地开口:“西曼,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懂事早熟的女孩儿,所以,这件事我决定不隐瞒你,你做好心理准备……”他顿了顿,轻声说:“昨晚帮你妈妈做了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结果查出……查出乳腺癌,中期了。”他的声音低下去,到最后仿佛呓语。
“你说什么……”我只觉耳畔嗡嗡作响,脑袋被重锤击中般,昏眩成一片空白。
我踉跄着从他办公室里出来,需要扶着墙壁才能移动步伐,一阵阵凉意从脚底蹿入头顶,手指轻轻颤抖起来,耳畔一切声音遁去,从我身边穿梭而过的人影也变得那么模糊。下楼梯的时候,我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一屁股瘫在楼梯转角处的墙角,将头深深埋进膝盖,恐惧的情绪此刻才一点一点吞噬我的心,想哭,却怎么都流不出一滴眼泪,喉咙里仿佛被什么钝重抑郁的东西堵塞住,胸口也是。
“趁现在身子骨与精神都还行,多做点事儿吧,老了想动都没法咯!”妈妈曾说过的话在我脑海里来回撞击。是呀,如她所说,她的身体向来还不错,连感冒都很少患,让我怎么相信那么严重的病魔降临在她身上。
“虽然还没到晚期,可你妈妈体内的癌细胞已经有扩散的趋势,切除乳房的方式已经不可行了,只能依靠药物治疗来控制,只是这个过程会很艰难也很痛苦,西曼,你要好好陪着妈妈。”医生叔叔的话再次回响在我耳畔。
“喂,喂,小姑娘,你没事吧?”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撞入我耳膜,我分辨不清这是谁的,缓缓抬头,才发觉身旁蹲了一个陌生的阿姨,她正拍着我的肩膀,见我抬头,她指了指我口袋,说:“手机响了很久了。”
掏出手机,是江离。我怔怔看着他的名字一会儿,才恍惚地接起:“喂。”
“西曼,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阿姨的状况有了极大的好转,不仅能够认人,还给我打电话了!对了,她想见你,你在哪儿,我去找你。”电话那端的声音很是兴奋。
“哪个阿姨啊?”我的状态依旧恍恍惚惚的,声音极轻,此时此刻,我实在没有力气附和他的兴奋。
“珍妮的妈妈呀!”那端顿了顿,提高声音说:“西曼,你怎么啦?声音怪怪的。”
“哦。”
“西曼,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儿?”他急切问我,“乖,告诉我你的具体位置!”
“我在,”我抬眼打量,说:“我在楼梯间。”
“笨蛋,具体点!”
“哦,中心医院……我妈妈的医院。”我讷讷地说。
“等我,我就来。”
电话被切断,我呆呆地握着手机,听着里面嘟嘟嘟的忙音,恍惚得宛如从遥远地方传来的恐怖之音。
“妈妈……”我抱紧身体,喃喃。
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逼迫自己不去想这个病将带来的最糟糕的结果。一想到妈妈有可能再也无法陪在我身边,心里便悲伤得难以自已。
如果真有神的存在,我祈求,请你不要带走妈妈,我愿意以十年的生命来交换她的健康,我愿意代她承受那灾难性的痛苦。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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