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初华是在何叔家过的。
何叔杀鸡宰羊,一家人在院子里美美地吃了一顿。
“初华,”阿堵啃完一只羊腿,抹抹嘴,“你说我等能去中山国享福,是真的吗?”
“是啊!”初华吃着一块鸡肉,道,“睿华说了,你们要是愿意去中山国,那边什么都会有,有房子有地,还会有仆人伺候。”
“那……吃的呢?”阿堵眼睛发亮。
“阿堵,你怎么说到什么都问吃的!”吴六用羊骨头敲敲他脑袋,“这家里又不是没东西给你吃。”
阿堵挠挠头,呵呵地笑。
初华瞅瞅他们,片刻,道,“睿华也想见你们的,嗯……反正我离开五原之后,就会回中山国,你们若是想去,我们可以一起去。”
“初华。”何叔喝了一碗汤,莞尔道,“我们几个商量过,你和中山王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我们都是乡野里生的粗人,在村里待久了,日子也悠哉自得,那中山国人生地不熟的,只怕住不惯。故此,我等还是留在武威,便不去了。初华,你好好的,于我等就是喜事。”
初华听得这话,看看王氏、阿堵、吴六、陈绍,几人皆是一样神色。初华知道他们脾性,也知道他们所虑是实情,只好点点头。
众人说着话,天色渐渐暗下。饭后,收拾了院子,几人各自做事。
何叔算账,阿堵砍柴练气力,吴六在院子里练刀子,陈绍到马房里喂马。
初华抱着将军,用水给它擦了擦身体,便抱它回屋去了。
吴六瞄了一眼初华掩上的房门,朝着马厩里的陈绍吹了个口哨。
陈绍看过来,吴六贼笑着,朝他挤挤眼。陈绍脸上泛起赧色,瞥了瞥初华的房门,目光闪闪。
初华坐在灯前,翻着清河王的帛书。
虽然雷火罐和霹雳罐都已经成了,但是这帛书里头,还有好些有趣的物件。
初华慢慢看着,那些妙想,每每翻着,都能让她得到不少启发,心中会生出将它们做出来的冲动。
“……闲暇时替老叟想想,或许可成事……”
“……你不将这技艺发挥开去,着实可惜了呢……”
“……相夫教子……你的本事,将来不会比变一朵花或者起一阵雾用得更多……人才天生,不分男女,女子并非只能相夫教子。”
灯火动了一下,初华又想到那日,那人的话语如同灼灼的日光一样教人印象深刻,“……夏初华,你若有志,孤这营中,便是你施展的一方天地……”
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叩响,将初华的思绪打断。
“初华,你睡了么?”是陈绍的声音。
初华忙道,“未睡,你进来吧。”
未几,门打开,陈绍走进来,看着她,抿抿唇。
“怎么了?”初华看他有话要说的样子,笑了笑。
陈绍目光闪烁,隔着案,在她对面坐下。他习惯地像往常一样盘着腿,片刻,似乎觉得不妥,忙正坐起来。
初华看着他,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了?”
“初华,”陈绍酝酿了一下,开口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是么?”话刚出口,他便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
初华点头:“是啊。”
“有件事,我想跟你谈一谈。”
“何事?”
“就是……嗯……初华,”陈绍有些结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是啊。”
他挠挠头:“你看,嗯……村里的阿青和小芸,他们也是一起长大的。”
“哦,是啊。”
“他们上个月结婚了。”陈绍觉得自己说出结婚俩字,已经用掉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
“真的?”初华讶然,“怎不早说,我好去补些贺礼!”
陈绍忙道:“不必不必,贺礼我们家已经给了!”说着,他的脸涨红起来,他看着初华,目光热烈,“初华,那个……你……我……嗯,是不是……”
“哗啦”一声,外面传来箩筐倒塌的声音,屋子里的二人一惊。
“阿堵你真是……你那么大块头还挤我!”门口,吴六从地上站起来,拍着衣服,不住抱怨着。阿堵手忙脚乱,帮忙收拾着地上的箩筐。
“你们这是做什么?”初华出来看着他们,满脸不解。
二人见到她,脸上尴尬不已。
“没什么没什么!”吴六忙将箩筐放好,讪笑着,“你们继续聊!”说罢,跟着阿堵一溜烟地跑开。
初华满面不解,在看向陈绍,却发现灯光下,他的脸涨得通红。
“阿绍,你刚刚喝酒了么?”初华疑惑地盯着他的脸。
陈绍哭笑不得,更窘,“没喝……”
“没喝怎么会那么红?”初华皱起眉,凑近些,“难道是蜜蜂蛰了?”
她说着,伸出手去,可还未近前,陈绍已经跳开了两步远。
“你怎么了?”初华讶然。
“没什么,我……”陈绍只觉得心跳厉害,想把刚才的话说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最终,他无奈地深吸了口气,叹出来。
初华眨眨眼睛。
“无事。”陈绍红着脸,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你……嗯,你睡吧,我也去睡了!”说罢,快步走开。
初华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满面困惑。
“怎么了?”过了会,不远处的柴堆后面,阿堵和吴六复又冒出来,对视一眼,问初华,“哎……他怎么走了?”
初华摇摇头,茫然,“不知道啊。”
吴六看看那边,又看着她,未几,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初华,”他忍不住,道,“你觉得阿绍怎么样?”
“嗯?”初华道,“挺好的。”
“什么叫挺好。”阿堵急道,“初华,陈绍他……”话没说外,却被吴六推了推。
“初华,”吴六看着她,意味深长,“阿绍已经二十了,去年回来,就有许多人上门提亲,可阿绍都没答应,你知道为何么?”他看着初华,摸摸她的头:“你是个女子,便是穿了男装,也是女子。我等都拿你当妹妹看,但是阿绍可不一样。”
初华怔怔地望着吴六,目光渐渐明了。
夏夜的天空,星子明亮。院子里无人,虫鸣声却是热闹。
初华走到陈绍的屋子门前,抬起手要敲门,却有些犹豫,好一会,终于落在上面。
“谁?”陈绍的声音响起。
“我。”初华道。
话音未落下多久,忽然,门被打开。
“阿绍……”初华望着他,片刻,露出一个讪讪的笑。
陈绍的脸仍然红红的,踌躇片刻,让她进门。
他的房子不大,陈设也简单,一榻一案,一只放衣服的箱子,别的都是百戏班里的用具。初华跟他从小一起长大,对这些家当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看了一会,转过身来。四目相对,陈绍和她都有些尴尬。
“何事?”陈绍瞅瞅她,问。
“阿绍,”初华在席上坐下,看着他,“你方才跟我说的那些,嗯……你是说,你想像阿青和小芸那样,跟我结婚,是么?”
陈绍没想到这事居然让初华先说出了口,一愣,耳根登时烧灼起来。
“你怎么……”他脸上有些慌忙之色,未几,却看着初华,满怀期盼,“嗯……我若说是,你愿意么?”
初华想了想,道,“阿绍,我要是说不想,你会恨我么?”
神采犹如遇到了水的火焰,登时熄灭。
陈绍看着她,怔怔不语。
“阿绍,”初华忙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也玩得很好,可是,我没有像小芸对阿青那样拿你当未婚夫,我拿你……”
“你拿我当哥哥。”陈绍轻声道。
初华摇头:“我不曾拿你当哥哥。”
陈绍眼睛一亮。
“我拿你当朋友,”初华认真道,“很好很好的朋友。”
陈绍刚刚起的心思又落下去,苦笑,“很好很好的朋友,像将军那样?”
“怎么会,它是猫,你是人。”
听着这解释,陈绍无语凝噎。
“我知道了,初华。”好一会,他轻叹口气,脸红红的,“我知道了。”
初华沉默了片刻,道,“我也觉得这么对你说不太好,可是,我又觉得不说清楚,对你不好。”她搜肠刮肚,真诚地说,“阿绍,你看,你那么好,就算我不喜欢你,也照样有很多人喜欢你。天涯处处有芳草,不必吊死一棵树。”
陈绍哑然。
初华瞅着他,见他脸上的神色满是失落和羞赧,心里也不好受。
“阿绍,那个……”她结巴起来,“我是说,嗯,有好些人给你提亲呢,你可以从里面挑一个比我好得多的女子。”
陈绍神色复杂,最后,变作一抹苦笑。
“好不好,你怎么知道?她们又不是你。”他轻声道。
“嗯?”初华愣了愣,正要开口,陈绍却道,“我知道了,初华,没事的。”
他看着她,眨眨眼,叹口气,“原想着骗你跟我一起留下来放羊,看来只能找别人了。”
初华讪然:“阿绍,你……”
“好了好了,”陈绍将她拉起来,推出门去,“不愿意就算了,别这么多废话,明日一早你还要赶路,去睡吧。”
“阿绍……”初华回头看他,门却已经关上。
她摸摸险些被撞到的鼻子,看着那紧闭的门,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多说无益,只得道,“阿绍,你也早点歇。”说罢,转身走开。
门后,陈绍的头抵在门板上,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离去,许久,长长吁了一口气……
第二天,元煜派出的军士早早来到。
王氏唯恐初华路上饿着,做了好些麦饼塞给初华,还煮了十几个熟鸡蛋分给了军士。
众人依依惜别,初华与何叔等人说完了话,却看向他们身后,却不见陈绍。
“陈绍呢?”吴六也发现了,问阿堵。
阿堵四周望了望,挠挠头,“不知道啊,早上起来还见他……”
何叔看看天色,道,“时辰快到了,既然殿下要开拔,还是勿耽搁的好。初华,你上路吧,陈绍回来,我等自会告知他。”
初华犹豫了一下,见陈绍仍不见踪影,只得应下。
军士们带来了马车,初华抱着将军坐上去,与众人挥手别过,驭者扬鞭一响,马车走起。
还未出村口,忽然,初华听到有人在大声喊她,探出头去,却见陈绍正飞奔着追来。
初华忙让驭者停车,陈绍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望着她,手里捧着一只布包。
“给你!”他递给初华。
初华接过来,却见里面全是小鱼干,刚烤好的,还热着。
“这……”初华诧异。
陈绍笑笑,额头上还有一抹烟熏的灰黑,道,“做给将军的,它的小鱼吃完了。”说罢,有些不好意思,“我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做这个。”
初华看着他,眼眶忽而热了一下。
“阿绍……你,你真好。”她小声说。
“哦?”陈绍看着她,眼睛转了转,“那你还是嫁给我吧。”
初华目瞪口呆。
陈绍却笑起来,目光闪闪,“逗你的。”说罢,他摸摸将军的脑袋,对初华道,“去吧,一路保重,莫忘了回来看看我们。”
初华哭笑不得:“你也保重。”
马车再度走起,陈绍站在原地,一直朝她挥手。初华望着他,直到看不见了,才重新坐回马车。
将军对那小鱼干很满意,吃的不停嘴,初华怕它一下吃光了,忙收起来。
想到陈绍,初华心中有些愧疚,可看到这鱼干,又感到温暖。
这就是她的家人啊……初华望着车帏外头透来的光,擦擦眼角的湿润,唇边浮起微笑。
为了省时,元煜没有让初华再回兵营,马车带着她往东走,赶到约定的驿站时,大队人马已经等候多时。
元煜见了初华,没多话,吩咐开拔。车马辚辚,沿着原路返回五原。
路上的风景,初华来路上已经看过。元煜又是个不会浪费半分工夫的人,路上除了几次简短的休息,便是赶路,从太阳升起赶到太阳落下。
夜晚,众人未来得及赶到村邑,只能宿在野地里。
这一带草木茂盛,晚上露宿的地方,是一处稀树林。初华和将军睡在马车里,夜渐渐深了,能听到外面传来夜枭的声音,围坐在篝火旁小声聊天的军士,也渐渐没了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睡得太多,初华翻来覆去睡不着,正强自闭着眼睛,忽然,她怀里的将军抬起头来。
“怎么了?”初华轻声问,“饿了?”
将军却没有去扒拉那包小鱼干,而是盯着车帏,琥珀般的双目泛着幽光。突然,站起身,从车帏下蹿了出去。
“哎……”初华快被这小畜生气死了,大半夜的,这里是山林,被野兽叼去可就白养那么大了。她没好气,却放心不下,只得下车去。
天上没有星光,只有篝火明灭。初华才下车,便发现有些不对。
马车几步开外的空地上,燃着一堆篝火,守夜的军士却不知道去哪里了。初华有些疑惑,正要上前去看,突然,她感到背后有草叶折断的细响,即刻本能地朝旁边迅速闪去。
身体堪堪避过刀刃,一个黑衣人拿着刀,见一击不成,即刻再砍过来。
“喵!”将军一声凄厉的尖叫,扑在那个人的脸上,利爪乱挠。那人吃痛,动作微滞,初华乘机一脚将他的刀踢飞。
“有刺客!”初华大声尖叫,正要逃开,忽然见那人抓住了将军,大怒,连忙扑上去跟他扭打在一起。
动静将众人惊醒,侍卫们立刻起身,远处传来刀刃交错的声音。
初华给了那人一拳,却被掼倒在地,喉咙被死死地扼住。她双脚乱蹬,使劲浑身力气挣扎,却全然不管用,眼睁睁地那人眼睛里闪着狰狞的光,抽出一把匕首……
破空之声传来,一支长矛将那人的侧脑贯入,穿透了头颅。
脖子上的力道顿时不见,初华看着那人瞪着眼睛,未几,倒向一旁。
“喵!”将军叫一声,蹿入初华的怀中。
初华猛烈地咳着,抱着将军,连忙朝旁边爬开。
“无事么?”一人匆匆赶到,初华抬头,却见是元煜。他身上还穿着单衫,显然是刚刚被惊醒。
初华惊魂未定,一边咳着一边点点头。
这时,侍从来报,说刺客已经清除干净。
元煜神色沉沉,让侍卫将尸首都抬出来,只见有六人之多。
“小人本想留两个活口审问,可惜都咬了毒。”田彬道。
元煜将那些尸首查看一番,侍卫中有人是在武威军中待过的,即刻辨认出,这些都是周腾的亲信。
“看来这些人是冲着马车来的,想刺杀殿下,”田彬道,“不料错认了夏公子的马车。”
初华嘴角撇了撇,没想到自己竟当了一回肉盾,也不知道这是算自己救了朔北王,还是朔北王救了自己……想着这些,她松口气,却发现身上疼得很,想来是方才搏斗时伤了筋皮。
“挖个坑,埋了。”元煜淡淡道,“即刻开拔,则开阔处扎营。”
众人应下,忙分头准备。
初华正要到车上去,却听元煜道,“夏公子与孤同车。”
她愣了愣,忙道,“我不与你同车。”
元煜瞥她一眼,“这是命令。”
“不要……”话没说完,她的肩膀被元煜按了一下,登时疼得抽气。
“到我车上用药。”元煜淡淡道,转身而去,不容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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