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大楼。
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内,周朝正僵着脸,偷偷拿眼去觑沉默的周佞。
周佞手中握着支钢笔,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木质办公桌,两者相触发出的声响像一根线,钓着周朝的心,扯得不上不下。
“……哥。”不知过了多久,周朝终是没沉住气率先开腔,他哭丧着脸哀嚎,“您说句话吧,现在这样还不如一刀砍死我呢。”
周佞掀起眼皮,定定地在周朝脸上看了眼,薄唇张合,只吐出两个字:
“人呢?”
周朝抹了把脸,他向前俯身递上平板,滑动几下,往周佞跟前一放:
“这是我查出来他的资料。”
半晌,周朝见人没说话,就自动自觉地开始报告:
“我去查了出入境记录,那个司机已经在出事那天凌晨就被送出了国,虽然没有记录表明,但基本可以确定,周睿文就是背后的那个人。”
耳膜透入那三字人名时,周佞垂下的羽睫不动声色地一晃,压下的眸底思绪浓稠,深不见底,他两指快速将资料滑到最后,而后靠后一靠,抬眼看人:
“所以,你让人跑了?”
轻飘淡写的语气。
周朝背脊的鸡皮疙瘩瞬间竖立,他硬着头皮,开口:“是我慢了一步……”
等他追去机场时,还是晚了一步,不然……
周佞就这么看着他,也不说话,可浑身释放出的低气压在这层办公室中游走,独独像一片寂静的海,几乎让周朝窒息。
周朝抿紧了唇,内心涌起波涛骇浪,他顶着强压,问出了心底的那句:
“周睿文到底为什么要搞这一出,明明——”
“明明山月的手里,有他最忌惮的东西啊。”
周佞不语,诡异地沉默了半晌,他才低低开腔:“你想去揣摩一个疯子的举动?”
周朝微怔片刻,只轻叹一声:
“是我的错。”
周佞偏过头,望向大片的落地玻璃窗,像是想用羽睫去掀落外面车水马龙高楼耸立铺上的阴影。
他的手掌猛地合拢,五指握紧的钢笔宛如荆棘下的锐刺,强硬却又温吞地,抚过欲绽的蕊。
“……”周朝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心下沉沉,“哥,我不在的这一天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听说了江家晚宴上闹的事,还顺便接受了薛幼菱无能狂怒的洗礼,搞清楚前因后果的周朝对于关弘毅的做法直觉大快人心,可方才进来周氏时,周朝可从元皓的嘴里问出话来了——
关山月在周佞的别墅里待了一夜,出来的时候一脸倦意,天微亮时才走的。
周朝当然知道他们俩人现在这情况不可能发生点什么,但聪明如他,心里显然已经琢磨出了点什么。
周佞回过头,正了脸色看人半晌,淡然开口:
“你还记得……三年前周家老宅那场大火么?”
周朝脸色一僵,脑子里那点杂七杂八的思绪被顺便排清,只余正色,他坐直了身体,去了吊儿郎当的样,正襟危坐:
“记得。”
三年前,周佞强势入主周氏,坐上了曾经所有人都以为是周睿文会坐的这个位置,彼时周睿文出狱不久,是被周佞他爸强塞进董事局的,后来……
就在周佞跟周睿文在董事局几乎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周家老宅出事了。
先是周佞那个“弟弟”莫名在家中泳池溺水,那么大一个周家老宅,那么多仆人,竟然一个都没看见这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等被人发现的时候早就晚了。
那位“二夫人”抱着自己儿子僵硬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然后竟然当着周家所有人的面,指着难得回一次老宅的周佞怒骂杀-人凶手。
可后果可想而知,周家老太爷虽然退居后位,却话语权集中,周家内部等级分明,用周佞的话来说就是封建愚昧,可什么都阻挡不住周家嫡庶有别,老太爷当场就让人堵住了女人的嘴,然后一拐杖扫在了周佞他爸的大腿——
当场就把周董事长疼得跌倒在地。
而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周佞,却安然无恙地在众多复杂的目光中被周老太爷带进了书房,他们谈了什么,外人不曾得知,只知道这件事之后,即便流言闹得满城风雨,可周佞在周氏的位置,却越来越稳固。
周老太爷放了权。
再然后,就是老宅着火的事了。
那是个燥热的秋,凌晨的周家老宅竟然莫名从旁墅起了火,火势蔓延得极快,等佣人们反应过来去救火的时候,醉得昏沉的周睿文所在的独墅已然被大火包围。
在一声烈焰焚毁横梁的惨烈巨响中,在场所有救火的人都好像听到了周睿文撕心裂肺的呐喊以及闻到了那股油脂在燃烧的味道。
瘆人至极。
那场大火,以周睿文脖子以下全部烧伤、小腿被倒塌的横梁砸下压瘸为代价结束。
可即便如此,外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在周睿文深度昏迷住院时,周家竟然——将周睿文的名字从族谱上剔除了。
这在北城顶豪圈,被剔除族谱,无疑比去死更难受。
后来趁人不备,伤得半死不活的周睿文竟然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悄悄地消失了,再出现时,已经是三年后周氏的周年晚宴。
这两件事之后,周佞彻底掌权周氏,即便流言四起说他是幕后黑手,可北城所有人,都对这位本就名声不好的周董退让三分。
一室死寂。
半晌,一脸淡漠听着周朝叙说会议的周佞兀地扯笑,他在周朝惊恐的目光中笑得极其渗人,眸光里的恨意与讽意毫不掩饰地溢出,周佞一字一顿,只说:
“这些年,所有人都说当年那场大火,是我下的手——”
“我从前嗤之以鼻,可是现在,我是从未有过的后悔。”
心尖颤抖的周朝压下不安,他颤着声开口:“哥……你后悔什么?”
“我后悔——”周佞虽然在笑,可不难看出他心底压抑的扭曲,“当年那场大火,为什么不是由我来放。”
那么,周睿文永永远远,都不可能被救。
也就不会在周佞不知道的日子里,让周睿文逃出生天去加州找上了关山月。
周佞整个脑海里都在回荡着凌晨时的关山月,她仰头看着自己,上挑的双眼内却犹如一片荒漠,她说:
“周佞,周睿文被你逼得败走国外时,你以为他没有来找过我么?”
心痛得无法呼吸。
“如果当年真的是我下的手——周睿文坟头的草都要三米高了。”周佞轻声,却死死咬着后槽牙。
周朝垂在桌底下的手都在颤,他的脑海快速转动,想到那个可能性,周朝心下沉沉,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他是不是去找过山月?”
周佞不语,似乎是沉浸在情绪中出不来,可对周朝来说沉默就是默认,他猛地站起,怒气几乎是瞬间冲上了他的脑门:
“卧槽,那这几年山月她在加州岂不是——”
话说到一半,周朝猛地住了嘴。
他好像也说不下去了。
周佞面无表情,缓缓地抬头,就这么看着站起身的周朝,一字一顿,异常用力,像是在自嘲:
“她这五年,好像过得不太好。”
可北城所有人,包括他们在内都觉得,关山月过得很好。
周朝怔怔。
这些年,好像所有人都没有、或者说根本没敢想,会是这个结果,所有人——
所有人都觉得,堂堂关家大小姐,再加上关山月那种性子,怎么可能会过得不好,怕是比在北城时更呼风唤雨罢了。
可是,关山月这些年不但过得不好,甚至可能从三年前开始——就已经过上了危险的生活。
周朝忽然就好像失了声。
室内一片死寂。
周佞忍了又忍,手中那支钢笔几乎被他折断,等汹涌的情绪到了临界点,所有积压的翻滚,终究还是冲破了防线——
砰。
钢笔猛地掉落在桌上,发出一声响,与之同起的,是周佞不再掩饰、几乎是撕破五年伪装的哀鸣,他就这么看着周佞,神情同当年宴会上被分手后的无措一般无二:
“所以这五年里哪怕我上过一次飞机——都能去加州救她。”
周朝怔愣地看着周佞,所有回应瞬间涌上,他颤着声:“哥,你先冷静一点……”
可周佞显然已经停不进任何话,只是那么强撑着说着自己的话:
“所以,我放任她在国外独自疗伤的日子,她却几乎跟周睿文斗得你死我活。”
“所以,在那些我以为她过得风生水起的日子里,关山月却可能过得连快乐都算不上。”
“所以,五年,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夜——”
周佞兀地拉长了尾音,连声线都缠绕着颤,死压在伪装皮囊下的那几分悔恨与无措尽数浮现于面上,分毫不掩地堆砌着,好半晌,他才续了下句:
“她是怎么过来的啊?”
我的阿月,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啊?
是无措,是悔恨,是痛苦,无数思绪一拥而上,几乎要将周佞拖下无边的苦海中溺亡。
周朝就这么看着周佞,静默无言,他好像想说些什么…他好像该说着什么,可无数话语涌上喉间,最后挤出的,只有一声怯怯的叹:
“哥……”
周佞垂下眼膜,沉默良久,他缓缓地抬起双手支在了桌上,他撑住额头,掩住了大半面容。
那些猜测终究与现实缝合,桩桩件件如走马观灯般在周佞的脑海中回荡播放——
是在往生墓园,自己近乎嘲讽般无奈地对关山月说:五年,还不够你冷静下来解决问题吗?
是在晦暗包厢,自己一脸讽意冷声:关山月,你真的好自私。
回忆重重,几乎将周佞压垮。
氧气像几片太轻的羽毛,被风吹散了,悔恨无措夹杂着茫然把周佞攒紧——如果那些日子,他有半分注意到了关山月隐忍的疼痛和语调里一些断续的喘气。
可是没有。
懊悔自周佞脑海传递至全身的每一处血液,然后缓缓流淌至心脏。
那五年里,在多少个醉生梦死生死逃生的夜晚,关山月得有多绝望?
周佞缓缓抬头。
他怎么配说爱她。
不知过了多久,在周朝担忧的目光中,周佞缓缓起身,如果周朝仔细看,就能看出开头两步周佞的脚步似乎有轻微的晃。
周佞走到玻璃窗前,他缓缓抬头,就这么看着。
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不知道是在笑人,还是在笑自己——
厚厚积压的乌云蔽日,华光滞涩着、堪从云瓣中漏出几分。
你瞧,阳光从来都不愿意分一点到他们身上。
担忧几乎充斥了周朝的脑海,他沉默半晌,终是鼓起勇气开口:
“哥,你冷静一点……”
可不等周朝说完,背对着他的周佞就兀地打断了人,周佞身形不动,只一字一顿,却带着无尽的颤意:
“周朝——”
“我好像,做错了。”
周朝哑声。
周佞没有管身后人的表情,他整个人都已然浸入了困压自己的苦海——
想起当年在一起时,关山月虽然高傲,可在他们面前却还是鲜活的,不像现在,简直是一潭死水。
想起当年在一起时,关山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周佞面前醉酒失态,是积压太久的情绪决堤,她就握着酒瓶坐在那里,对着周佞,声也轻轻,是满满的自嘲——
她说,周佞,不要真心爱我。
她说,周佞,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人爱我。
她说,周佞——
你会跌得很重的。
因为关山月没有心去爱人。
俯视着北城车水马龙的周佞双眼好像蒙上了一层雾气。
他被悔恨与痛意席卷拖拽入深海,却又麻木了,只下意识紧紧握着掌心,借微弱疼痛献出一些苦笑来。
周佞眼是空茫茫,他笑着,视线却始终悲悯,他记得当时的自己抱着关山月,一脸坚定地说:
“没关系,有我爱你。”
他说他们天生一对,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们更爱对方的人了。
当年的周佞狂妄且坚定地对关山月说:
放心交给我,有我来爱你。
不知过了多久,周佞缓缓回头,只一眼,几乎让沉默的周朝定在原地。
因为周朝看见周佞一脸死灰,像条失去了生气的丧家犬,眼眶通红地对自己说——
“我哪有资格说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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