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验出自己怀孕的那一天,是个漫长又炎热的盛夏。
彼时她连熬了几个大夜,脚不沾地地飞了三个城市,最后项目落成终于回到北城的时候,连日来的疲惫像是终于积攒到极致,一次性爆发。
关山月睡得困困沉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她躺在床上眨了眨眼,惺忪散去,关山月横手,却发现身边周佞的位置是空的。
被窝还残留着些许暖意。
关山月坐起身,只觉头有点胀痛,她下床拉开抽屉刚想吃两颗感冒药就下楼找人,结果眼一瞥,就看到了在抽屉内部的那盒验孕棒——
是江令窈从她们周年纪念日之后给关山月的。
说什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月色薄薄的,透过窗前翳动的轻纱,关山月的视线定在那盒验孕棒上好一会儿,而后垂眸,看着自己手中已经拆开包装的感冒药——
三秒过后,关山月抿了抿唇,放下感冒药,拆了根验孕棒走进卫生间。
二十分钟后,关山月看着洗手台上验孕棒那鲜明的两条杠,平日里眸底的清冷全然变作了满满的迷茫和无措。
头一次。
其实自从周年以后。她跟周佞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做任何措施、同时戒烟戒酒之后,关山月的内心就隐隐为关于孩子这件事做好了准备。
只是后面几个月过去,忙碌早就冲淡了一切。
关山月衬着白皙的灯光,清醒地看着镜子上的自己,后知后觉地惊觉——
幸好,幸好刚想吃药的时候瞥见了验孕棒,不然……
关山月无意识地咬了咬唇,她茫然地垂眸、左手覆盖上了小腹的位置,隔着薄薄的睡袍,一向冷静自持的关山月的手竟然在微微的颤抖。
万般情绪涌上心头。
半晌,关山月敛眸,再抬眼时已经妥帖地收好一切思绪,她冷静地用纸巾包好验孕棒、冷静地走了出去、然后冷静地拿出手机拨通了私人医院的预约电话。
然后、她拿着验孕棒就下了楼。
周佞正在厨房忙碌着些什么。
说来好笑,自从之前蜜月旅行回来关山月病了、周佞头一次下厨熬粥之后,仿佛就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认认真真地买了一堆食谱,在对上薛幼菱等人微妙的目光时,周佞面无表情地扶了扶金丝眼镜,只说一句:
“你们不懂。”
江令窈后来私下跟关山月调笑,说周佞是为关山月心甘情愿洗手作羹汤。
那时的关山月笑而不语,没好意思说。
因为她在无人的时候问过周佞,周佞给关山月的回答是:赛车?不敢了,毕竟怕你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我会心疼。
只能学习点没有生命危险的技能当乐趣这样子。
果不其然,当关山月悄无声息地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餐桌的椅子上,然后绕步到厨房的时候,周佞正背着身在灶台上鼓捣着些什么。
只是当关山月环上他的腰、还没说话的第一秒,背对着人的周佞就挑了挑眉,似乎毫不意外:
“怎么才来抱我?”
关山月手一僵,心头溢出的点点柔情忽然散去,只是她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靠着周佞的背:
“在做什么?”
“面条。”周佞下着挂面,精确到极致地撒了点盐,“就知道你这个时间肯定会醒。”
关山月眸底波光微漾,有些沉默,不知道在想点什么。
厨房的暖光融融,许是感觉到了关山月的沉默,周佞盖上盖子,擦净了手转过人,认真地垂眸看人,没再用戏谑的语调,只轻声:
“怎么了?”
眼神交汇的时候,四周一片静谧,只有灶台上在煮着的面水开了在咕噜噜地作响。
结婚之后,关山月和周佞两个人都平和了很多,没有了从前的偏激和厌世骇俗。
两个人都在慢慢地变好。
关山月眨了眨眼,忽然有点泛酸,她偏头,贴紧了人的胸膛,像是附耳在听周佞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好半晌,关山月才开口,闷闷地:“没事,不舒服,有点饿。”
周佞低笑了声,揉了揉关山月的发顶让人出去:
“去坐着吧,很快就好。”
关山月没有说话,转过就走到了自己方才放东西的椅子旁坐下。
一会儿,周佞端着两碗清汤面条过来,面对面坐下,递给关山月一双筷子:“快吃吧,吃完再吃两粒感冒药,睡一觉就好了。”
关山月看着碗里的挂面,虚虚渺渺地热气有点迷了她的眼,她难得沉默地没有说话,只闷头在吃。
周佞看着人的表情,眸色有点沉,只是关山月不说,他也就不问,周佞低头无声地吃着面,心底却若有所思地将近来所有事都猜了一遍,甚至连公司危机都想到了。
还是没猜出关山月为什么会这幅样子。
就在周佞眉心渐紧的时候,面前的关山月吃好了,她静静地看了人好一会儿,然后开口,轻声却沉重:
“周佞。”
周佞条件反射般抬起头,看着关山月略显沉重的表情,他抿了抿唇,只问:“出什么事了?”
关山月面无表情:“出事了,出的事还有点大,可能会影响我们以后的生活。”
一瞬的沉默。
周佞握着筷子的指节微微收紧用力,做好了心理准备,才抬眼去问:
“到底怎么回事?”
只见关山月垂眸,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我已经约好了私人医院的检查,等会儿你陪我去一趟吧。”
周佞瞳孔猛烈一缩,几乎是瞬间的站起,椅子跟大理石瓷砖摩擦发出了刺耳的一声响,可周佞全然不顾,只是大步一跨到关山月身边——
然后蹲下,握紧了关山月的手,微微发颤地直视着她:
“……你哪里不舒服?”
关山月被周佞吓了一跳,她眨了眨眼,本意不是想玩这么大的,在对上周佞眼底的波浪时顿了顿,心尖沾上了点暖意,只是都到这个程度了,也不差这么点,于是她沉声:
“肚子里,好像长了个东西。”
周佞的目光瞬间移到关山月的小腹处。
他几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逼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顿:“没事的,我让元皓去找全世界最好的医生。”
关山月定定地看了人一眼,眼眶染上了点湿意,她吐了口浊气,拿过隔壁椅子上包着的验孕棒,将鲜红的两条杠递到了正在絮絮叨叨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的周佞眼前:
“好像最好的医生都治不了——”
周佞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两道鲜红的杠杠,有点茫然。
不等细想,关山月就再度开腔,只是这回,她眼尾柔柔的,眉间笑意更甚,扬起的嘴角漾开蜜意,像一汪融化的春水,罕见的软绵绵:
“周佞,我好像,怀孕了呢。”
那弯娴静的池水骤然炸开,周佞的呼吸窒了一瞬,迷茫地抬眼对上关山月的眼睛,他眨了眨眼,肾上腺素因急降急升,最后心脏又因为怀孕了三个字而一瞬间提到嗓子眼——
脑海在放着大片大片的烟花。
四目相对,关山月笑着,只这么看着他。
好半晌,周佞才像是回过了神来,他呼吸急促,竭力抑制住疯狂跳动的心脏,掩饰着心中的狂喜,而后颤抖着像是想伸手去碰关山月的小腹,伸到一半,又猛地缩了回去。
像是在看什么易碎品。
茫然又无措。
关山月嗤笑出声,她放下手中的验孕棒,轻声:“还没确定,要去医院检查。”
周佞想站起身,却发现双脚不知道是蹲麻了还是失去了力气,于是他咬着唇,扶了一把椅子站起来,往厨房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去找他的手机,最后发现手机在自己的口袋里。
将近一米九的大高个,满脸迷茫地、人生头一次显得大脑当机、手足无措。
看着关山月一脸笑意,周佞抿了抿唇,知道自己的状态不适合开车,于是他掏出手机飞快地安排着什么,然后又走回关山月身边,想将人扶起来——
用古时候太监扶太后的手势。
“……”
关山月看见周佞递到自己眼前的手,又看了看一脸认真的周佞,也开始有点茫然:
“你认真的?”
周佞抿了抿唇,从脑海中找回自己的理智。
关山月睨人一眼,自己站了起来:“我上去换个衣服,你等我。”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结果还没上楼梯,就被周佞硬生生地拦了下来,关山月一顿,回头,只看见周佞浑身僵硬地扶着自己:
“我扶着你,不要滑倒了。”
“……”关山月低头看了看楼梯,开始反思自己刚刚是不是玩过头了。
这都把人吓傻了。
最后,在周佞的强硬要求下,关山月几乎是被搀扶着上衣帽间的,原本几分钟就能搞定的事,硬生生被周佞要求将动作放慢再放慢。
好不容易换完便装,关山月一回头,就看见周佞背着自己在打电话,嘴里说的赫然就是在让人明天就把家里所有地方全铺上防滑的地毯。
“……”
关山月再次沉重反思,觉得待会儿去照B超的时候,得顺便给周佞预约个脑部X光。
今晚的云藏不住月,银光倾泻,风也轻轻。
当半夜风尘仆仆赶到私人医院检查的两人被医生恭喜之后,周佞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医生说,关山月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周佞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在同样震惊的关山月的目光下,缓慢发问:
“那……孕期孕妇会很辛苦吗?有没有缓解的办法?”
医生颇为惊讶地抬起头,他还以为这种级别的人,一定是看孩子看得比命还重的呢,毕竟眼前这两个人生出来的孩子,一出生就占据了北城的半壁江山。
可是实打实的庭旭与周氏的继承人。
但惊讶只有一瞬,因为关山月和周佞认真且紧张的气势太过逼人,医生反应了几秒,就端回了专业的语气,絮絮叨叨地开始讲起了孕期注意事项。
周佞正襟危坐,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
等他们两人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周佞几乎是用呵护的姿势,小心翼翼地跟在关山月的身边。
走廊处,紧急被周佞电话叫醒,语气之急促差点以为周氏要倒闭了的元皓一脚油门踩到别墅,然后懵懵懂懂地被人命令小心开车、将周佞和关山月送来医院的时候,元皓还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看着两人进入了妇产科办公室久久不出的时候,元皓才若有所思地反应过来,现在看到周佞这个样子,还有哪里不明白的,他连忙迎上去满脸笑意地贺喜:
“恭喜恭喜!”
关山月白了周佞一眼,才应了元皓一声:“你辛苦了。”
不知是不是元皓的错觉,他竟然从这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脸上、看出了一丝名为母爱的娴静气息?
周佞这才抽出时间将注意力分给元皓一半,只是他一开口,就将人的笑意给定在了面上:
“……你怎么还在这儿?”
是认真的疑惑。
元皓面上的笑一僵,他讪笑两声,端住了总裁特助的皮囊没崩,才垂眸开腔:
“这家私人医院是薛家名下的,薛小姐得知了消息,以为是夫人出了事,正跟周总经理往这里赶呢。”
关山月挑眉,终于掏出了被设置静音的手机,果不其然,私聊信息已经被刷屏,最新的一条,是江令窈的群聊信息:
【。:通通给我站在那里等着。】
周佞眨了眨眼,什么也没说,平静地将手上的资料递给元皓,语气平缓:
“将营养师和保姆月嫂筛选选好,再将保镖加倍,然后将这份资料打印出来,人手一份,熟读上岗——包括你。”
元皓连忙应声,在眼睁睁地看着周佞护着关山月路过自己、往私人休息室走去的时候,楞在原地好一会儿的元皓才反应过来,他看着自己手上那一大沓资料,忽然有点迷茫——
这,夫人才怀孕一两个月,就要开始请月嫂了?
元皓垂眸,视线定在了资料上硕大的【孕妇指南】四个字上,更加迷茫——
不对,我一个总裁特助,孕妇指南关我什么事?
不等元皓反应,他的手机就来了一条信息,元皓点开一看,只见上面明晃晃的是周佞的私聊,只有一段录音:
【总裁:(录音)】
十秒后:
【总裁:将录音内容整理成文件,明天早上给我。】
【总裁:以及,加薪,全公司加薪。】
元皓:
“好嘞!保证完成任务!”
私人休息室就像酒店,应有尽有,一应俱全,周佞未免关山月半夜来回奔波,特地让她在这里休息好再回去。
此时此刻,两人正相依偎着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静默无言。
周佞环抱着关山月,他的手正虚虚地搭在关山月平坦的小腹前,眸底满满地、都是爱意。
他好几次想开口,像是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喉咙却泛了酸,哽在喉间,不上不下。
终究,还是关山月率先开口,打破了一室的静谧与沉默:
“周佞。”
周佞应了声,抬眸,伸手将关山月的碎发拢起。
“……”关山月对上他的眼睛,那些压着的细碎终于不掩,眸底也有迷茫、也有无措,最终,只有满满的不敢置信,“我们,真的要当爸爸妈妈了?”
周佞舌尖发涩,“爸爸妈妈”这个称呼钻进他的耳膜里,激起一阵颤栗,好半晌,他才开口,却是坚定的一声:
“不要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关山月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忽然轻笑了声:“你好紧张。”
看着周佞在自己说完后明显更紧张无措的脸色,关山月笑着垂眸,视线落在自己的小腹处,忽然就温柔了起来:
“我只是感慨——我们,居然也要当父母了。”
周佞无声地紧了紧抱住关山月的手。
他们两人,从来都没有感受到过一丝一毫的亲情,父爱和母爱几乎是最最陌生的词汇,在几年前,关山月和周佞都没有想到在几年后的今天,他们两人,居然自己孕育了生命。
他们两人孕育的生命。
周佞的手微微颤抖,他眸底晦暗,是满满的不敢置信。
他的阿月肚子里,竟然真的有孩子——
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阿月。”周佞晦涩地开口,“我会很认真地、去学习怎么样当一个父亲的。”
四目相对间,关山月忽然红了眼眶。
“真的。”周佞像是生怕关山月不相信一般,继续开腔,“这两年,我在认真地学习照顾你,学习怎么样当一个合格的老公。”
他小心翼翼地、说到后面,却温柔了起来:
“现在,我也会学习怎么当好一个爸爸的,你信我。”
绝对,绝对不可能让融汇了我们两个人骨血的孩子,重蹈我们两个人的覆辙。
永远不可能。
放逐夜的喧嚣,那些过往像是落灰旧唱片循播封尘的曲,那些苍白的难捱,都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这些年,关山月一直都在认真地、学习怎么接受别人的爱意包围。
并且,学习着怎么去爱人。
而现在……
关山月眼尾红红,喉间也难得哽咽,好半晌,她才轻轻地抚着肚子,感受着那里的热度,沙哑地开腔:
“我也会的——”
“我也会很认真地、学习怎么去当好一个妈妈。”
我们都越来越好了。
周佞眼底泛着酸,他舌尖死死抵着后牙槽,似乎是想忍耐着什么。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这么相互依偎着,去看城市中心的夜色。
银光烁烁,星河亲吻云朵。
大抵世界与神明孕育出了并不完整的关山月与周佞,可是后来,又恩赐般安排他们相遇相知、相知相恋,安排他们遇见彼此,像装点悲悯的小爱神,找到了灵魂缺失的另一半。
灵魂契合,生命完整,而现在,他们要孕育融汇了两人骨血和所有爱意的小生命了。
他们终于认真地学着、学着怎么去包容这个可能根本就没欢迎过自己的世界。
可是因为有彼此的存在,他们愿意为了彼此,去包容这个世界。
是太爱。
关山月倚着人的胸膛,听见周佞那颗心脏在砰砰、砰砰地跳着,忽然,关山月抬头,轻轻地吻上了周佞的唇,周佞一顿,眸光漾了些细碎,他轻笑着低头,所有的喜悦,都尽数归于这一个吻。
无关欲望,只关爱意。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处传来了急促的几个脚步声,下一秒,休息室的们就被打开,薛幼菱钻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窗台处相拥着的周佞与关山月。
四目相对间,薛幼菱愣在了原地。
周朝和江令窈晚了一步,才踏进来,却也定在了原地。
因为关山月和周佞脸上的笑意太过温柔。
他们就这么相拥着,身侧是落地玻璃映照着的大片星空,只静静地看着站在门口处的三人。
眼角眉梢挂着的,满是温柔的喜色。
半晌,关山月才将视线从震惊得无言的三个人中收了回来,她笑着,抚上自己的小腹,轻声、却坚定无比:
“幼菱,令窈,周朝——”
“我跟周佞,要当爸爸妈妈啦。”
被点到名的三个人,眼睛几乎是瞬间同时发酸。
真好啊。
真好。
他们一路看着走过来最苦的两个人,现在都过得很幸福。
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
周佞与关山月捕捉到了黎明的白,认认真真地绘出了一幅——来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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