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交给了邵钢拎着,自个儿手揣袖子里暖和,但邵钢这混小子更绝,携行具都脱车站了,又是个烟不离嘴的德性。
那饭盒夹在咯吱窝里,每随手肘摆动一下就往下赖一点,搞得沈如松直翻白眼,宁愿把自个儿袖扣解松点灌冷风进来,也要把饭盒塞袖里去。
光有烟也禁不住邵钢的嘴巴,来了兴致四处点评起过路的女兵,沈如松肯定没这精神和他扯这个淡,心说隔着黄头盔黄马甲呼吸面具能看出朵花来?
但邵钢偏偏还真就每回都指对了,沈如松多瞄个两眼就能发现确实长的标致,不禁腹诽这小子什么时候练出的火眼金睛。
二人吊儿郎当东盼盼西瞅瞅的报应倒也来的快,不留神晃过了几个街道口,等到沈如松反应过来,自己就莫名其妙被人群裹挟着停在了铁轨前。
想想就知道来时可没有穿过这地方,那完了,迷路了。
沈如松恨不得现在就照胸给邵钢来个窝心脚,他听得铁轨口警铃大作,分明是火车要进站,那鬼知道会不会错过了自家的班次。
所幸找旁人问了路,晓得他们俩绕是绕远了点,不过顺着这条铁轨走到头,也就回到了始发站,这才让邵钢免了那一脚。
邵钢脖子探探,感觉列车还远着,六根宽轨也就九米多宽,眨眼就穿过去了,省的平白多磨几分钟。于是就拽着沈如松悄悄地往道卡那儿窜着。
哪知守卡卫兵早关照着有异动的,直接钢枪横起,军礼一敬,证件要起。
两人自是乖乖地双手奉上士官生证。
“呦,今儿下部队啊?”哨兵比对过照片和真人,见钢印很是鲜红,好奇问道。
沈如松接回证件,塞贴身内兜里,眼睛余光带着逐渐驶近的火车,说道:“对对对,肚子饿找食堂吃了个饭,走错了路怕晚点,这才想……”
卫兵顺手弄掉了围肩上积着的薄雪,说道:“不担心,我接岗到现在这才第一列,误不了你的事。”
沈如松心下大定,摸着暗袋拿出包平时带身上但轻易不抽的牡丹烟来,卫兵拿过一支搁耳朵上,但看散到烟的同伴满不在乎地点上了,也干脆抽掉算了,他还稀罕有破坏分子闯过天罗地网到这里来送功劳嘞。
火柴转一圈,好烟下肚,卫兵指着火车道:“喏!都是大家伙!送基地来做个按摩,挂装完了马上送前线,赶上那阵子,后边的也得像你们这样,蹲车站蹲几个钟头!”
沈如松手撑着挡杆倾身看去,驶过的是军备列车,拉的全是坦克!他简单数了数,差不多五十辆。
不过盖着苫布,他也辨不清,犹豫着说:“这拉的是66式还是69甲呐?”
“66。”卫兵不假思索道。
“69甲哪里舍得扔去西边的干都尔打巷战?哪有东北虎去沙漠抓蜥蜴的道理?你再看炮管粗细,69甲是125炮,比105炮稍微短粗一点,而且诱导轮那里有变形装置,66可没本事履带自适应哦。”
“老哥明白人啊。”沈如松赞道,再递上根烟,疑惑道:
“去年,11月吧,士官学院开全体大会,讲到干都尔前线打了胜仗,灭了笈多崽子三万多,战线推到紫海了,说冬天结束,笈多人就铁定缩着尾巴回老家,这下……哇塞,这是什么炮?”
沈如松话说一半就被后边列车给震住了,无他,上面载的尽是口径大得能让人钻进去的自行火炮,盲猜起码有240毫米口径。
刚才69甲的炮管和这个比起来,纯粹是胳膊与大腿的区别。
连配套的底盘一起,加起来算是五个炮组,伺候这样的重炮,没一个排能行吗?
“自走迫击炮吧?我从前也没见过。”卫兵答道,然而沈如松只忙着看平时只闻不见的重装备,自然是没顾及到这个鬓间白发参半的老兵复杂眼神。
军备列车有出有进,不过看了会儿沈如松就没太多新鲜感了,他瞥了眼混人堆里继续看热闹的邵钢,乐得这小子不来烦他,于是接上刚才的话题,说道:
“那个,这装备,搞演习还是干啥?笈多人要不到那么大阵仗吧,清理变异兽还是打畸形种那?犯不着把山给轰了吧。”
“总有手榴弹炸不开的碉堡。”卫兵只含糊了这么一句,反问道:“诶,你分在哪个部队?”
“延齐守备团。”
“呦,延齐团,这部队可是老牌强军了。”卫兵当即一副啧啧称奇的表情。“看样子,你在士官学校,成绩不赖啊。”
沈如松笑笑,“排名还行,前十吧。”
卫兵重新上下打量过沈如松,从自个儿烟盒掏出支烟敬了回去,说道:“好小子,是块料,诶,是两个三等功,还是一个三等功 一个二等功来着,好像就能提干了,争取啊。”
“看命,看命。”
“机会来了就握住嘛。”卫兵擤了把鼻涕。
“延齐团……延齐基地挨着陵海军区,有机会去陵海军区的昌都溜达溜达,那里的姑娘,贼棒。”卫兵挤眉弄眼道。
沈如松与卫兵攀谈了有一阵子,等到所有的军备列车都走完了,这道卡才放人,卫兵告诉他最好是跑着去,不然过不了五分钟,新的客运列车就进站了。
二人几乎是被汽笛声给撵着进站的,他们在工人维修通道狂奔不已,等火车刹住,人也快岔了气,不然大家伙宁愿跑五公里也不想冲八百米呢?
沈如松一边扶着腰,一边踮脚尖望着这列火车下来的接兵官,车站喇叭响了,但他一听,哭笑不得。
丫的,这个车是往西边奉阳基地去的,根本没他们的事。
光奉阳大基地就辖了四个二级基地,二级基地还有更小的三级基地和大小兵站,这每年的补充员额,伤残、复员军人加起来足有上万。
所以仅仅是分配至奉阳方向的各兵种士官生们便直接坐满了一列火车。而昌海方向的延齐基地便是一个二级基地,辖有花湖、北琴、庆远、望奎等三级基地。
沈如松有听到风声说复兴军决心清理黑暗种盘踞的凤林废墟,凤林战前是联盟东北部的合惠省省会,人口过千万,战略价值与意义不言自明。一旦真的修建为凤林大基地,算是能解决掉延齐这个二级基地夹在奉阳、龙山、昌都三座大基地间的尴尬问题。
沈如松回到自个儿背包那地方,左看右看没瞧见高克明,心下便知这小老弟兴许是真的动了感情,不然不至于两个多钟头了,还巴巴地留那儿。
沈如松盘腿坐地上抽了根烟,冻得他屁股疼,他拍拍灰站起来,嘱咐邵钢道:“你看这儿,我去瞅瞅大头,怕不是躲哪里发呆。”
“行。”
沈如松转悠了几个站台,果真是在西向列车那儿寻到了高克明。
不过后者倒不是在发呆,反而是和他心仪了三年的姑娘搂在一块儿,人家脑袋都靠肩上去了。
沈如松失笑片刻,手插裤兜,车站已是十去九空了,他坐长椅盯着散了雾气、蓝的发白的天空发愣,呼了口气,擦了擦眼角,摸出自家的全家福照片,捏在手里。
说长也长,说慢也慢,新的火车再度进站。
沈如松望着高克明送姑娘上了车,隔了好久发车了竟是都没下来,最后是从小车窗翻了出来,结实摔了个马趴。
像是没摔狠,这小子瞬间起身,追着列车,拢手喊道:“到了给我写信啊,写信!”
直到列车彻底出了站,都没影了,沈如松见高克明跟丢了魂似地杵着不动,想了想,过去到他身侧,也不说话,把藏袖里仍温热的饭盒递给他。
高克明低头打开饭盒那刹那,沈如松就转身抖索烟盒去了。这一转身,发现这个车站只剩下稀稀落落几人了。这一下子,分到西向的士官生同学们便走了一多半。
“不用我妹做家教了吧。”
“成没成?”
“你小子说句话喽,魂该回来了吧。”
饭盒吃地精光,高克明半晌没说话,走回到东向站台。
角落里挨着坐的男女不少,确实,平时在军校管的严,临走了,这会儿何必狠心去抓?
厕所里洗了把脸,停在背风口,高克明摸半天才意识到烟丢了,只得问沈如松讨了支烟,吧嗒吧嗒抽着,涩声道:“娘的,凭什么非要今天才答应,过去那么多机会……凭什么啊。”
“我等了三年,哪次放假我没苦心竭力追她,她一宿舍都明白了我意思了,她非得今天才应吗?写封信到西边,再回来,多久啊?一年能见几次?非要这个时候,人走了,才应我?凭什么啊……”
沈如松靠着墙,听高克明絮絮叨叨了很久,他每次想张嘴,就被高克明打断。
“那看来道理你是知道的,你自己把握。”沈如松说道,汽笛声响了,周围人都惊动起来,张望着,看得出很多人希冀这不是那趟要带走自己的火车。
沈如松犹豫了下,说道:“我的傻兄弟,到了地方可不要再犯痴了。”
高克明“嗯”了声,叫人看不出究竟听没听进去。
等的再久,那趟火车终归是要来的,接兵官下来,高音喇叭吼起:“延齐的丁4022号列车到站了!”
人们排成长队,将自己的背包箱囊放进行李车厢中去,列车员觉得这样实在太慢,恐要误了点,便举着喇叭让还挤在后头的人把箱包给递过来,于是后头的很快上了车,而早前排着的,则在继续接龙举重。
沈如松跳过列车与站台间的缝隙,闷罐车涌来的热气令一股白雾升腾于防毒面具镜面上,又旋即隐去。
列车往后倒了一点,旋即隆隆地往前开动,寒风吹得蒸汽后卷。
铁窗外很快浮现出无垠雪原与莽莽苍苍的龙山。
而那一根一根定在冻土中的电线杆,在太阳微有落幕时便提前消失,文明变成了淡色,只有奔驰于铁轨上的、烧着煤的列车,在提醒车内的人们,他们脚底仍有文明的长度,寒气透到人紧拉衣领时,也意味着,那个光辉的,却没有太阳的世界,真的在逐渐远离他们。
天穹旷远,而那些繁星,远隔千万里,雾气在窗栏上凝成了水珠又化作了冰棱,闪耀过星辰彩色,落进眼里,于是沈如松才知道,这世上,果真是有事物,是从不需要人去创造和赋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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