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松猜的不错,第二天就来了人为二等功的事劝他。
最先来的是赵海强和辛婕,他们两个倒挺支持沈如松的举动,毕竟他们俩的班里伤亡更惨重,十二人班组如今只剩了一半人。当时仗打完了收拾打理弟兄们血淋淋的遗体,当着大家的面,赵海强努力克制着不掉泪,但还是啪嗒嗒掉泪珠子,回去以后在楼梯间里扶着无声痛哭。
至于沈如松为什么知道这个事,要知道平时谁的眼眶会湿漉漉红肿肿的?
辛婕冷面冷语惯了,她抓训练抓得极紧,皮靴踢人屁股向来用钢掌面,可是紧要关头她比其他人冲得更前面。照顾伤号也不含糊,大有一种你不觉得饿妈觉得你饿的那种霸道气势,肉蛋奶可劲从供销社薅来,3班躺病床的严慧慧这阵子肉眼可见胖了。
他们两个是由衷为沈如松能获批二等功感到高兴,才服役半年,三次战斗两次重伤,功劳苦劳都够格了。一起爬战壕蹲基地吃枪子,经常是赵海强的1班正面顶着,2班侧袭得手,3班绕后游击,一个排的亲兄弟。
既然沈如松想推让功劳给班里的牺牲弟兄,他们俩自然更为支持,一通聊下来,反倒是坚定了沈如松的想法。
“我算是马屁拍马蹄上了,回去了湘妹子指不定找我开练。”赵海强笑道。
沈如松瞅了瞅他口袋里露出来的半包牡丹烟,半是鄙夷半是玩笑道:“你这个混蛋,收了人家的烟,反倒是帮倒忙,不过话说回来,被小陈揍,你不心甘情愿嘛?”
“哪有,她下手没轻没重的。”赵海强忙把烟塞回去,可不能给一群烟鬼瞅见,不然一圈烟散掉,半包就没啦。
右手食指轻轻敲着左手手背,赵海强认真道:“她较真得很,但是话说回来,你推了功劳,这样弄得她确实尴尬,大家明白归明白,闲言碎语嚼两句嚼多了让人多烦呐,等你伤好以后,最好还是请人家吃顿饭,到时候你,小陈,我,辛婕,还有排长,得闲了去搓一顿,话说开了就没事了。”
沈如松点点头,接过辛婕用匕首削的苹果,一口下去果肉略显酸涩,现在反季蔬果不多,口味都谈不上太好。他说道:“我知道,我伤好的蛮快,合适了我攒个局……哎对了,有个事我有点好奇,她的班不打算回营直属了么?一直挂这里了?”
陈潇湘的骑兵侦察班归营直属部队,因为千山事件,连队损失太大故而把残编部队合拢到一起,这才会与战斗工兵们并肩作战。但这属于临时编制,情况允许依然要调回去。
“营里在凤林打得焦灼,哪有空管一个班的事?仗打起来顾不了这么多,等冬天休战了再说吧。”赵海强几次想搞根烟抽抽,烟没叼嘴上,就有辛婕刀子般的眼神剜过来,他无奈之下跑去走廊,结果马上就是一声狮吼。
“不准抽烟!!!”
“把烟灭了!把口痰擦了!蹲下去擦干净!”
果不其然是霸道护士戚雨竹的吼声,沈如松看到这一幕笑的前仰后合,等赵海强一脸狼狈回来,护士得意洋洋叉腰走远,病房里几个人全都笑嗨了。
“不知道她厉害吧,院长都没她威风!”旁边的刘子旭提醒道。
李皓一脸憧憬地说:“彪悍妹子,我喜欢。”
“你是个母的都喜欢,菜园子那边养的母猪你都要去拱拱。”
面对刘子旭的讥讽,挨着床的两个人立刻隔空对骂起来,这时候算是难得的不用怕班长的时候了,三个班长都熟悉亲切,自家人顾忌什么呢?
聊了一阵子他们俩个告辞走了,前脚走,许博文后脚进来。
排长是站陈潇湘的,理由就一条,奖罚分明。
为了说明这个意思,许博文还拽了一下历史功底,大意就是古代秋朝的军功爵制,奖惩严格,若是拒绝上级颁发的正当犒赏,情况严重甚至可以杀你的头。
虽然排长把这事当笑话讲,可沈如松听得懂。排里出了个无私的人,其他受功者作何想法?
许博文一度把沈如松说得动摇,那不然呢?平时和排长处可以嘻嘻哈哈勾肩搭背,乃至于谷仓外边讨论后边姑娘的事,可排长要认真起来,沈如松不认真就纯是自讨没趣。
好在许博文没有直接用排长权威压他,算是充分理解沈如松的动机,态度表达到了便不再多说。
排里的人来劝他,沈如松都料的住,他没料的是,高克明竟然没站在他这边。
“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外边伺候机械吗?”沈如松诧异道。
高克明一副风尘仆仆相,军装毛了边破破烂烂的,他坐下先从果篮里摸了两苹果,一手一个,喀嚓喀嚓都吃下去才舒坦出了口气,背往椅子上一靠,翘起腿缓了缓。
“一言难尽,本来在修桥修外骨骼,又当工程兵又当技术兵,一天睡不到六小时,累死老子了,中途去北琴清障,*的那边山全部炸塌了,这么点人手,重型机械不够,清到入冬都赶不到上级要的进度。”
高克明发了半天牢骚,他一身汗臭味体臭味,在野外作业动辄半月回不到基地,连轴转更是醒了干活,累了就睡,尤其是分去工程兵,实在又苦又累。现在来了援手,才能轮休几天。
回了延齐,高克明肯定要去问问沈如松和邵钢怎么样了,后者在前线一时半会联系不上倒也罢了,一问沈如松,结果听到这厮又躺医院了,给他惊得原地跳起来,澡没洗饭没吃奔医院来了。
三人打小的铁交情,客气过于见外,沈如松眨眨眼睛高克明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反手递了杯水过去。
杯子到半空,高克明手停住了,他把水杯放回原位,摘下军帽露出寸头,严肃道:“松子,我听说你干了个蠢事?”
“我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错了,要把到手的二等功推出去,你班里牺牲了人是不错,战场无眼,你管不过来的!你忘了我们当年上士官学校的憋屈了?你才差三分,三分啊!三分没进到步兵学院,否则现在你还在读书!明年出来就是少尉军官,何至于这样打生打死,上次这次你命大,没把自己丢里头了,下次下下次呢?你是个傻叉么?你要补偿,行啊,寄钱寄信去磕头都行啊!没钱我和老三给你凑啊!你在这里逞什么*蛋的英雄?”
“你这次负伤没敢和家里说吧?我料你也不敢,你妈你妹妹怎么想?她们两个不担惊受怕吗?你要是没了,她们娘俩怎么办?你想着弄个二等功臣给别人,你要是挂了,有谁弄个二等工程给你?*的在学校的时候,大家都夸你头脑机灵,噢,到这时候,你猪油扪心说不要了,你以为二等功是什么?一包烟?五毛买了随手送的?我真怀疑你脑子伤到了!”
高克明一通臭骂,说到激动处他愤然推翻椅子,站起来原地飞快踱步,显然是气极了,打脑壳一张阔脸涨得发红。见沈如松低头不吭声,他愈发气了,若不是顾忌这里是医院,说不得要揪着沈如松衣领出去,攮上一拳喝骂。
“你的名声成全了,我问你,除了名声你还落了什么?良心安了?我的乖乖,你本来良心就在,不是补偿不是赔偿,纯粹是您老自己善心泛滥了。”高克明下巴一扬,握拳砸了下手掌。
“路上我听你排里一个人说,你救了个什么暴民,把旧军装给那个小白眼狼穿啦?妈呀,你是作践自己吗?下一步是不是给保证入籍?再下一步送去龙山上大学吧!要是老三在这里,我觉得我拉不住他,上来给你一脚!”
听到这里,任凭被骂的沈如松忽然抬头,坚定说道:“老三在前线,我知道他不这么干!”
高克明一下子丧了火气,扶起椅子一屁股坐回去,他把脸埋进手掌里,良久才抬头,擦了下眼角:“啊,前线联络到人好难,我联络不到,你肯定也问不到,不过你知道我知道,老三是这样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他站你不稀奇。”
转过头盯着沈如松,高克明的大眼睛布满血丝,他许多天没正经休息了,他声音底色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只是啊,你干的就是个蠢事,提干多难啊?你平白扔了一次机会,你后面会后悔的啊!后悔的啊!”
“现在意气出了,等到后面,当年的同学战友升上去了,你自己原地踏步,你才觉得痛啊。”
沈如松默然无语,良久开口道:“你我都清楚,我们升不上去,纵然升了,上尉到头了。”
“卡年纪的上尉和刚刚好的上尉,你不清楚区别?算了,谈这个太早,我知道你决心定了,劝不回,咱们都是这样,认定的事就劝不回,撞南墙撞痛了才考虑回来。”
高克明抓起沈如松的手掌,紧紧握着:“无所谓了,蠢事就蠢事了,我不赞同你,也顶你,谁叫我们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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