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降落在劳伦斯山脉中央,今日暴风雪,只能被迫降落徒步进山。
黑豹跳下直升机,黑色风衣被夹着雪花的冷风吹得上下翻飞,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抬起眼皮,金色猫眼收拢成一条竖线,冷漠地辨认了一会儿方向,向西方缓缓走去。
他在崎岖雪地中踩出了一排脚印,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因为受了不轻的伤。
想在兰波手里抢东西,不脱层皮是不可能的,这还是在兰波半途停下来懒得追了的情况下。
黑豹亲耳听到兰波对着耳机麦说:“randi,没必要因为那么小的石头耗费精神,我从海底给你带来的宝箱里有许多更大的,你随便挑一个红色的给他们算了,我现在只想回家和你亲热。”
他一路偷渡出境,中途在岛屿停留才有人接应,飞往加拿大后,乘上了预留的直升机,几次辗转才带着宝石接近目的地。
徒步近一个小时,崎岖山脉之间渐渐出现了一些覆盖着雪的建筑尖顶,从窗中透出暖色的光晕。
继续走了十分钟,才窥见建筑全貌。覆盖着白雪的山间坐落着一整片城堡,城堡尖顶连绵,淡青色的砖瓦与雪色接近,而每一扇窗都向外散发着暖意。
虽然地势偏僻隐秘,但买下这样一整片建筑也需要强大的财力,日常维护费用高得惊人。
黑豹拖着僵冷的身躯走近正门,守在门口的一个与人等高的人偶执事朝他礼貌躬身。人偶执事穿着得体的燕尾服,戴白色手套,除了肢体上的球形关节外,看上去与普通人的白人无异,神态栩栩如生。人偶师对面容和形体的刻画可以用天才形容,足以与当今世界的雕刻家媲美。
黑豹并未多言,轻踏地面,双手勾住外墙的凸起,迅速翻了进去。
墙并不高,却隔绝了外面的暴风雪,墙内毫无积雪,温度也十分暖和,有一位人偶老人在扫地,人偶园丁在保养庭院的玫瑰。
黑豹回头看向墙外的天空,竟是晴朗无云的蓝天。这里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门外等候的人偶执事优雅地走进来,关上门,扫去肩头的雪花,对黑豹点头示意,请他进去。
走进城堡的走廊后,屋里的人偶女佣匆匆跑来,给黑豹递上一杯热可可,引他去会客室坐。
周围寂静无声,这些人偶仆人似乎都不会说话,只能按着预设的程序做事。
走廊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扇虚掩着的门,黑豹趁人偶女佣不注意,轻推开一扇门,向内瞥了一眼。
里面的布置看起来像幼儿教室,一些矮小的桌椅上稀疏地坐着几个小孩,嗅到生人气味后,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盯着黑豹。
他们有的长着一张蟾蜍似的大嘴,有的下半身是蜘蛛,有的身体近乎透明,有的背后长着翅膀。都是实验体。
而幼儿教室最前面的黑板前站着一位穿洛丽塔裙子的人偶老师,在黑板上端正地写下几个简单的英文单词。
黑豹看了几个房间,除了幼儿教室,还有玩具屋,也有正常的成年人的房间,还看见一个成熟期的蜻蜓实验体站在窗边拉小提琴,她穿着款式简单的白裙子,纤瘦的背后垂着两对半透明的蜻蜓翅膀。
她回头看了黑豹一眼,停下正在拉琴的手,对他露出毫无防备的微笑,释放出一点信息素作为初次见面的礼貌招呼。
从她的信息素里,黑豹判断她的等级很低,攻击性极弱,通常来说这样的实验体会被做成强大实验体的饲料,活不到这么大。
走廊很长,房间众多,黑豹粗略算了算,光是一条走廊的房间里就容纳了上百个实验体和幼体,整座城堡建筑和一个小型城市差不多,最少也能容纳上万实验体。
人偶女佣领着黑豹来到了会客室,鞠了一躬就默默离开了。
会客室的沙发上斜倚着一个女性alpha,穿着碧绿的缎面旗袍,长长的金蓝孔雀尾羽垂到地毯上,轻摇着雪白的羽毛扇,身侧的壁炉里燃烧的火焰在她脸颊上映出暖色红光。
奇生骨抬眼看见黑豹,用扇面掩着口鼻咳嗽了几声。
“你病得更重了。”黑豹从她对面坐下,脊背端正挺直,戴宝石戒指的食指轻轻在膝头敲动。
奇生骨摇摇头:“我提前出培养舱,算先天不足,好不了的,新伤摞旧伤,烦得很。这几年你去了哪儿,昼。”
黑豹沉默。
“找到驱使者了?”奇生骨瞥见黑豹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有些好奇地抬起眉眼打量他:“我以为你的驱使者会是撒旦。”
黑豹偏过头,显然关于这件事他不想多提,冷淡地岔开话题:“你打算一直留在这么。”
“留在这,没什么不好的。虽然小孩儿多,但房子够大,也不显得吵。”奇生骨笑了一声,又咳嗽起来。
黑豹不擅长聊天,很快又沉默下来。
“他让我给人偶师送一块宝石。尼克斯在哪。”
“他三天都没出工作间了,我让魍魉小鬼去叫他。”
——
封闭但宽敞的工作间里,有条不紊地摆放着制作人偶的工具,墙上排布着木质展示架,上面摆放着许多尚未完工的人偶娃娃,姿态各异,神态万千,只是还没上色,也没有衣服去遮挡一身球形关节。
桌面上铺着翻毛皮防滑垫,这块垫子用了许多年,沾上的色粉和亮油都已经擦不掉了。陈旧的铁艺台灯下,人偶师正埋头工作。
他穿着皮质围裙,戴着一副很薄的黑色的半掌手套,雕刻了花纹的银质寸镜卡在他深邃的眼窝中,他全神贯注地用细镊在组装手中的精细物件,那是一个人偶娃娃的机械核心。
机械核心和人类的心脏形状很像,铜制的纤细繁杂的框架,内部本应有一个红色核心来为整体驱动,核心内部的芯片上复刻了实验体统一移植的战斗记忆,包括对武器构造的了解、近战格斗知识以及屠杀倾向,厄里斯的出厂设定是暴乱实验体,以不和女神厄里斯命名,挑起战争是他的使命。
只要有战争,军火买卖就会越发暴利,红喉鸟恐怖组织定制购买这样一个实验体的初衷正是如此。
承载芯片的主要容器是一块心脏大小的红宝石,在研究所的深海压力井中由数控机床雕刻,并在芯片和宝石之间充满氩气。
买家很难找到相同品质和克拉数的宝石来做仿制品,研究所财大气粗,选用这样的材质作为承载核心的容器,就是为了不让买家盗版或者维修他们的产品,坏了就只能扔掉,重新到他们那里购买新的。
不过这一个机械核心内部已经完全损坏了,放置芯片的红宝石炸得粉碎,芯片也烧毁了一多半,以人偶师炉火纯青的技术也只能复原机械核心的外部框架,数以万计的精密铜丝和芯片构成了类似包裹心脏的血管,人偶师已经日夜不分地修复了三天。
他把床垫从卧室搬了过来,放在工作间的角落里,不过到现在还没用上。他毕竟是个人类,不眠不休地工作让他的身体迅速地憔悴下来。
三个小时过去,人偶师才抬起头,慢慢取下眼眶上的寸镜,眼睛一闭便感到酸痛,直起身子,颈椎和腰发出吭吭咔咔的脆响。
人偶师习惯性看了一眼脚下,想叫睡着的厄里斯让开,别绊着自己的脚,但脚下空空,人偶师木然怔了一下,才僵硬地将目镜放到桌上,站了起来,爬满血丝的浑浊的眼睛望了一眼角落。
角落的床垫上平放着一个破烂的陶瓷人偶,他半张脸都碎没了,剩下的半张脸也爬满了裂纹,没有下半身,只剩下一只右手,搭在破碎的胸前,胸部也碎了一大半,能轻易看见他空壳一样的胸腔,内部空空如也。
娃娃脸上的妆被擦掉了,一头银发一根根从根部拆掉收拢进自封袋里,坏掉的眼珠也被拆了下来,只剩下空洞的眼眶,他现在就只是一具报废的人偶,和麻袋里装的那些发霉的肢体没什么两样,甚至放在一起都会混淆到挑不出来哪个是他。
“厄里斯。”人偶师叫了他一声。
那具破烂人偶动了动,对他的声音还有反应,不过也仅仅是动一动,和剥皮青蛙的神经反射没什么两样。
但人偶师露出了被宽慰的表情,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眉心留下了浅浅的皱痕。
笃笃。
敲门声响起来,人偶师向外看了一眼,门缝下是小魍魉踮起的脚。
“尼克斯,他……来了。”
人偶师应了一声,摘下皮质围裙和手套放在桌上,锁上工作间走了出去。
走进会客室,人偶师一眼便看见黑豹放在桌上的红宝石,以他对材料精准的判断,这块红宝石的克拉数是足够作为厄里斯的新核心的。
“受他之托,我只负责把东西交给你。”黑豹说,“把钱付给IOA吧。”
“IOA?”
“宝石是从他们手里抢的。”
“……”
黑豹没什么别的话要说,转身离开。
“等一下。”人偶师叫住他,从桌底拿出药箱,拣出一把手术刀和一套缝合针线,“你脱掉上衣。”
黑豹皱了皱眉,但面前这个人看上去是亲和的,他的命令让人无法抗拒,像被木偶提线操纵了手脚一样,黑豹按他所说脱掉了上衣。
兰波在他肩头留下了三条深长的爪痕,严重到无法自行愈合的程度,血还在向外渗,浸透了他的衬衫。
人偶师熟练地用手术刀清理掉他伤口边缘的烂肉,再用医用针线缝合。这是他的本行,娴熟技巧刻印在脑海里,不会轻易忘记。
黑豹原本下意识咬紧了牙关,却发现并没有任何痛感,有些意外。
“我的伴生能力造物之手,就算开膛破肚你也不会受到伤害,缝合就更简单。”人偶师剪断缝合线,收起了药箱,脸上掩不住的疲倦让他看起来十分憔悴。
“你走吧。”
黑豹怔了怔,看了一眼肩头完美的缝合线,捡起自己的风衣,跟着人偶女佣离开了。
送走黑豹,人偶师拿起桌上的红宝石,一言不发地回了工作间。
打开工作间的门,脚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破烂的陶瓷娃娃趴在门边,吃力地用手肘撑起身体,仅剩的一只右手捏住人偶师的裤角,拽了拽,抬起头,用空洞的眼眶望着人偶师,面无表情,却让人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恐慌。
人偶师淡淡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厄里斯,把他用黏土固定到半身胸架上,摆放在了自己的工作台上,让他能有一个支撑点直起上半身。
然后重新穿上围裙戴上手套,坐下来埋头工作。
当人偶师准备戴上目镜继续修补核心时,一只球形关节陶瓷手伸了过来,盖住了他的眼睛,陶瓷很凉,冰敷着他因为过度使用而充血肿胀的眼睛。
在这短暂的黑暗中,人偶师不由得想起几天前抢夺实验体行动开始的那一晚,自己看着搬空的人偶店货架,有些动摇和犹豫。
他是人类,偶尔也会怀疑自己坚定的目标和毕生的愿望,这是一种人类通病,人偶师也不能免俗。
但那时候厄里斯却凑到身边没头没脑地说,“我不在乎你对还是错,我会一直为你打架的。”
在店里,奇生骨常常和厄里斯吵架,那毒舌的女人经常把话说得很难听,从不在乎是否当着当事人的面:“尼克斯只是利用你完成自己对人类的报复,像他那样的人有什么是不能割舍的?你以为你是谁,他就是利用你而已,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人偶师觉得,她说得对。
但厄里斯总会反驳:“他没有利用我,他只是需要我。”怼得奇生骨哑口无言,只能连翻几个嘲讽的白眼。
台灯的灯光只照亮了这一方工作台。
人偶师拆下厄里斯的破损的头,垫在自己腿上固定住,用细磨针抵住娃头前眼角内侧,一点一点地向深处磨。
做泪腺这样精细的活需要极大的耐心,人偶师花了七个小时才做完。
做完后,人偶师直起脊背,动了动酸痛的脖颈,将头安装回原位。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屋外的暴风雪愈下愈烈,狼嚎似的嗡鸣在窗外盘旋。房间里的装饰壁炉还烧得很旺,火焰的声音听上去静谧又暖和,让人想在这样的祥和里永久住下,不再走出去。
人偶师阖眼休息了一会儿,将红宝石举起来,在脑海中粗略计算如何切割,然后放到一边,用镊子从抽屉里夹出一个微小的芯片,举到灯下端详。
这是雅典娜盾的战斗芯片,和厄里斯之前用的版本相同,可以替换给厄里斯。这芯片是他逃离制药工厂时冒着风险从废墟中捡回来的,芯片完整,意味着其承载的战斗记忆、武器使用以及屠杀倾向都还完整。
人偶师盯着镊子上的这一方小小芯片,出了很久的神。
他思考了很长时间,默默把芯片放回了抽屉,捡起桌上的红宝石,也放进了抽屉,锁了起来。
他把手伸进口袋,攥紧口袋里的手术刀,犹豫着、缓慢地摩挲,抬手抚上自己左胸,像在思忖一个重大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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