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夜已深,万籁俱寂,只有秋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庭中枯叶,逗引着檐角的金铃。
随随侧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落在床前的月光,没有丝毫睡意。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阵橐橐的靴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是急促的拍门声。
随随起身披衣,叫醒了睡在外间榻上的春条。
待他们走出房间,高嬷嬷已经去应门了。
来人是齐王府的内侍,见是高嬷嬷,他的态度多了几分客气:“齐王殿下往山池院来了。”
高嬷嬷愕然:“殿下今夜不是在东宫饮宴么?”
按理说同胞兄长大婚,桓煊这个做弟弟的该在筵席上替兄长待客的,等夜阑席散,多半就宿在东宫了,不然也是回王府。
高嬷嬷万万没想到他会来此地。
不过转念一想,她也就明白个中情由了。
心上人嫁给自己兄长,从接亲、昏礼到酒宴,他已经忍耐了一天,席间大约又发生了些什么,以至于他再也忍不下去。
来这山池院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正主洞房花烛,他孤枕独衾,更不是滋味。
这里现放着个赝品,即便不能替代,也可以聊慰相思之苦。
高嬷嬷想起自家殿下,又心疼又担忧,不免又在心里把阮月微那“红颜祸水”埋怨了一通,常言道疏不间亲,可为了这女子,兄弟俩直到今日还是貌合神离。
内侍道:“嬷嬷替鹿娘子梳洗梳洗吧。”
高嬷嬷仍旧觉得殿下这是在瞎胡闹——与其找个赝品替身,莫如好好娶个正妃,再纳两房好人家的妾室,不比这样与个山野女子厮混强多了?
可是桓煊向来说一不二,认定了的事谁劝都没用。
就如他钟情阮月微,无论谁来劝,他都不会回头。
高嬷嬷叹了口气,转身去装扮鹿随随。
随随饮了茱萸酒,虽然用青盐擦过牙,又用香茶漱了口,可饮了那么多酒,身上难免有酒气。
她自己不以为意,高嬷嬷却是如临大敌,将她要穿的衣裳用香薰了两遍,又找出按照宫中秘方调制的香口丸,叫她含在舌下。
随随由她折腾,像个偶人似地任高嬷嬷和婢女们摆弄。
高嬷嬷让婢女替她梳了个时下风行的堕马髻,插戴上玉簪、玉梳——阮月微喜欢素净淡雅的颜色,嫌黄金太俗太“闹”,平日只戴各种颜色的玉和白银簪环。
梳妆到一半,外头响起车马声,桓煊到了。
高嬷嬷不敢让他久等,忙替随随换上一件浅藤花色绣白牡丹的外衫,下着蹙银碧罗裙,再披上白狐裘。
梳妆停当,高嬷嬷退后几步,用苛刻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皱着眉点点头:“差强人意,走吧。”
她领着随随到了桓煊的院子外,努了努嘴道:“娘子切记,侍奉殿下是你的福气……第一回或许有些疼,都有这么一遭,忍一忍便过了。”
随随点点头。
“娘子务必将殿下伺候好,殿下仁厚,不会亏待娘子的。
一会儿……切不可冲撞了殿下。”
随随道好。
高嬷嬷又叮嘱了几回,这才不情不愿地将她送进去。
清涵院寝堂外只有两个内侍守着门,两个婢女在阶下等候,其余婢仆都已被桓煊屏退。
随随褰帘而入,在门口行个礼:“民女拜见殿下。”
重帷深处传来低沉的声音:“进来。”
随随走到桓煊跟前。
桓煊坐在榻上,身前几案上摆着一只鎏金迦陵频伽鸟纹酒壶,一对配套的酒杯,榻边红烛高烧,倒有几分洞房花烛的味道。
只可惜人不对。
桓煊执起酒杯晃了晃,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映衬着鎏金银杯,着实赏心悦目。
“高嬷嬷把你教得不错。”
他乜了随随一眼,点点头。
他显然已喝了不少酒,眼神迷离,不似平日那般冷峻锋利,嘴角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配上他的话,便似在调侃她东施效颦。
但随随仿佛没听见,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目光从他英气的眉骨,缓缓移到他高直的鼻梁,再滑到他与杯沿轻触的薄唇。
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容颜又出现在眼前,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其实即便将全长安的酒饮下去,她也知道眼前人并不是她心里的那个。
但带着几分醉意,自欺欺人总是更容易些。
此刻她只想将心里的洞堵上,不让冷风再往里灌,无论是一抔雪、一块冰,还是一把刀,堵上就好。
桓煊也在看她。
女子的双眼如横波春水,藏着一整个春天的柔情。
桓煊对上她不加掩饰的目光,皱了皱眉,看了一眼酒壶:“斟酒。”
随随将轻罗衣袖挽进银臂钏里,捧起酒壶往杯中斟酒。
待她倒完,桓煊掀起眼皮看看她:“能喝酒么?”
随随点点头。
桓煊将一只空杯推到她面前。
随随斟满一杯,放下酒壶,捧起酒杯饮了一口。
却不想巧夺天工的鎏金酒壶里,装的是军中最劣等的烧刀子。
酒液入喉,随随冷不丁呛了一下,连忙放下酒杯偏过脸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回过头时,眼中泪光朦胧,眼角染上了胭脂色。
男人执着酒杯定定看她,忽然撂下杯子倾过身,扣住她的手腕轻轻一带,便将她摁在了案上。
酒壶和酒杯纷纷滚落,残酒洒了一地,在温暖如春的帐幄中氤氲出醉人的气息。
女子被层层叠叠的繁复衣衫包裹着,衣摆敞开,腰带却紧紧系着,像一朵盛放的牡丹。
她始终那样凝望着她,琉璃般清透的眼眸里映着烛火,好似在燃烧。
一个人怎么会有这种眼神呢?
就好像她的眼中真的燃烧着两团火,而燃料是她的灵魂。
他做梦也想让另一个人能用这样的眼神看他,然而那人永远暧昧不清,永远似是而非,惹得他辗转猜疑。
没有人能对这冶艳的风光无动于衷,更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眼神下全身而退。
桓煊没有退却的意思,他今日既然夤夜来此,便是下了决定。
随随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意袭来,整个人像是被撕成了两半,比箭镞入体有过之无不及。
她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桓煊骤然停住,用上臂撑起身子,蹙了蹙眉,冷声道:“别出声。”
随随顺从地咬住下唇,她很擅长忍受疼痛。
何况这种疼和心里零割碎剐的痛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她反而从这痛苦中得到了几分放纵的解脱。
她将嘴唇咬得发白,额头上沁出冷汗,与眼角痛出的眼泪和在一起往下淌。
桓煊素日习武,又带着薄醉,仿佛要将一腔求而不得的愤懑发泄出来,不肯轻易将随随放过。
若是换成阮月微,他当然舍不得让她受苦,可眼前的只是个赝品,他便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了。
随随受伤后身子还未复原,又是初次,很快便有些支持不住,脸颊脱了色,嘴唇也泛起白。
身体渐渐麻木,心脏却一缩一缩地疼起来。
她眼角干了又湿,长长两道泪痕在烛光里闪着晶莹的光。
眼泪却换不来桓煊的怜惜,反而激起了他心底某种隐秘又阴暗的东西,和着酒意,像狂风席卷他的四肢百骸,他只想把她摧毁、折断。
他仿佛不知疲倦。
最后一支蜡烛也燃尽了,只有窗纸泛着白,不知是月光透进来还是天亮了。
桓煊便借着这微弱的冷光看她。
朦胧光线下,七分相似变作了九分。
桓煊只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恍惚间脱口而出:“阿棠……”
随即他惊觉自己唤的是阮月微的小字,动作一顿,沸腾的血瞬间冷下来。
随随睁开眼,眼中有几许困倦和迷茫。
片刻后,她的眼神清明了些,柔情像春酒一样漫溢出来。
她好像丝毫没发现,他方才唤了另一个女子的名字,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
她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侧。
不等触及,便被男人捉住摁在了头顶。
她的眼神仿佛有魔力,让他的血重又热起来。
他负气般地折磨她,不知过了多久,窗纸越来越亮,暖融融的晨曦照进来,远处响起晨鼓,这回是真的天亮了。
桓煊退了出来,叫婢女来清理,自去净室沐浴更衣。
两个婢女都是王府来的,面孔有点生。
两人一进屋便吓了一跳,只见满室狼藉,像被飓风扫荡过,所有东西都不在该在的地方。
他们羞红了脸,低着头踮着脚走到床前。
随随困得睁不开眼,可实在不习惯由别人近身伺候,强撑着坐起身。
薄罗中衣自肩头滑落,春条打眼一瞧,便看见她白皙肌肤上交错密布的红痕。
随随拢了拢衣裳,打了个呵欠,让他们把铜盆放下,从其中一人手上接过布巾:“我自己来,你们换下床褥便是。”
擦了身,换上干净的中衣,婢女们已将床褥换好,随随钻进被子里倒头便睡。
桓煊沐浴完,出了净室,回到卧房中,正想补个觉,却见那猎户女竟然毫不见外地把他的床占了。
他们虽然做过最亲密的事,可算起来还是个陌生人,此时天光大亮,酒意也散干净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个陌生人同床共枕。
他皱着眉走到床边,在她肩上推了一下,那猎户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睫毛动了动,却没醒,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
桓煊再要推她,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又想起昨夜她衣裙上点点红梅似的血迹,收回了手。
他穿上外衫,披上氅衣,便传令下去备车马回王府。
随随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坐起身动了动,只觉哪里都疼,这样别说练刀练剑,怕是连走路都困难。
她忍着痛坐起身,正要去够榻边的衣裳,有人听见响动走过来,却是春条:“娘子你醒了?”
她神色复杂,既欣慰又担忧,她家娘子终于得偿所愿,她当然是高兴的,可昨晚清涵院的灯亮了一夜,鹿随随初经人事,恐怕吃了不小的苦头。
随随道:“什么时辰了?”
春条道:“亭午了,娘子睡了半日,怎么脸色还这么差……”
随随正要回答,便有两人绕过屏风走来,正是昨晚那两个面生的婢女,其中一人手捧食案,案上放着个白瓷大碗,正冒着热气,一股苦涩的药味弥漫开。
后头还跟着高嬷嬷。
春条道:“这是?”
捧案的婢女目光有些闪烁:“这是殿下赐给娘子的汤药……”
春条毕竟是大家婢,略加思索便知道所谓的“汤药”定是避子汤。
随随这样的身份当然没资格生下齐王的孩子,这道理她明白,可明白归明白,不免替她心酸——是药三分毒,这避子汤里都是寒凉之物,服多了伤身,她原先呆的刺史府中,有几个姨娘便是年轻时喝多了避子汤,后来便很难怀上。
她欲言又止道:“娘子先前受了伤,一直在服药,不知与这汤药有没有药性相冲的……能不能少喝一些呀?
这一大碗下去,恐怕对身子无益吧……”
随随打断她:“没事,嬷嬷把药给我吧。”
高嬷嬷看着那孤女白惨惨的小脸,心中连道造孽。
这避子汤是宫里的方子,药性比寻常人家用的更猛,久服轻则气虚体寒,重则再不能怀上孩子。
可殿下还未娶正妃,万万不能让她生个庶长子出来。
她从那婢女的手中接过托盘,嘴唇抿成一条线,双手微微颤抖。
随随毫不犹豫地端起药碗,仰起脖子,几口便灌了下去。
待高嬷嬷和那两个婢女离去,随随见春条欲言又止,对她笑笑:“我知道那是避子的汤药。”
顿了顿:“我又不傻。”
“那娘子怎么……”春条讶然。
随随道:“总要喝的,早些喝光早些安生。
我还有些乏,再睡一会儿,你也去歇着吧。”
春条还有些不放心,但她也明白,任谁经历了这样的事,都想一个人静一静的,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随随一人。
她屈腿抱膝,下巴颏抵在膝盖上坐了一会儿,不知是避子汤开始起效,还是昨夜太疯,她的小腹坠疼起来。
于是她躺下来,蜷起双腿。
这是她求仁得仁,然而这便是她所求么?
寒意从心底的空洞里渗出来,渗进四肢百骸,浸透了她的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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