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回到举办清言会的讲堂时,常山公主正百无聊赖地一边揪院里的茶花叶一边数着从空中飞过的归巢燕,一株好好的黄蜀茶快叫她揪秃了,一见钟荟便跳脚道:“你去哪儿了?害我好找!下回再也不带你出来顽了!”
她带出来的侍卫也不多,前后派了两拨人去找她,把汤饼摊儿翻了个底朝天,就差将那王小摊主吊起来动私刑了。
在回去见公主前将脸洗干净大约是钟荟这辈子做过的最英明的决定,她先前在汤饼摊上哭过一场,此时眼圈还有些微红,知错能改地低着头,白生生的小脸看起来楚楚可怜,常山公主一见那小模样心里已原谅了七八分,埋怨了两句便领着她去东门坐马车去了。
钟荟一口咬定自己从那卫郎汤饼摊溜出来后在寺里迷路了,和来寻她的侍卫刚好走岔了,直到方才才好不容易找回来。
“看着挺机灵一个小娘子,怎么也不知道问路呢?”常山公主将信将疑,靠在包着软垫的马车厢壁上,“这下子是铁定赶不上开席了,也不知道那些下人能不能应付得过去,你啊,把我害苦啦!”
“对不住,小的连累了公子。”钟荟低垂着眼帘,恹恹地答道。
常山公主看出她兴致不高,来时虽然晕得七荤八素,可至少神色是欢欣的。她本着以美人之忧为己忧的精神关心道:“怎么了?是卫郎汤饼不好吃么?我就说吧,你们姜府又不是没汤饼。”
“滋味倒是不错,可惜那小摊主脏兮兮的,擤了鼻涕也不洗手。”钟荟想起来还有点反胃,撇撇嘴道。
“啊呀呀,”公主嫌弃得鼻子都皱起来了,“光听你在这儿说我就噁心得要吐了,你怎么还吃得下去!”
“不单是我,卫十一郎也吃得挺开心。”钟荟忍不住酸了她一句。
常山公主仿佛浑然不觉,用麈尾拍拍隐囊道:“他去吃汤饼了么?怪道不见了。那想来这汤饼是有些过人之处了。”
钟荟与这心眼偏到龟兹国的公主殿下简直话不投机半句多,索性阖上眼皮抱着隐囊往身后软垫上一靠装睡着了。
常山公主奔波了大半日,亲身上阵舌战丑八怪荀凸眼,末了又心力交瘁地找那多事的姜二娘,也是疲累不堪,不一会儿脑袋便像阿花啄谷子似地一点一点,呼吸也沉重起来。
钟荟反而睡不着了,因着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夜宴开席,常山公主索性吩咐舆人将车赶得慢些,以免这小娘子把鼻涕味儿的汤饼吐得到处都是。
宿鸟的啁啾和虫鸣声渐渐稀落,暮色中的空山静得像一轴画卷,随着马蹄和车轮的声响慢慢铺展,间杂着声声铜铃叮当,悠远而空寂。
钟荟将下颌抵在怀中的隐囊上,左手伸进右边袖管里轻轻抚了抚她那失而复得的蝈蝈儿,虫子身上冰冰凉凉,那银丝很细,肌理便也格外细密,指尖滑过有种温柔的感觉。
她无端就想起了入山时在牛车上做的那个梦。
那是在她祖父的内书房里,大约是暮秋时节,院子里银杏叶铺了一地,廊庑上也落了几片,风过时便一圈圈打着旋。
她和卫珏隔着一架绣岩桂的纱屏坐着,在针线稀疏的地方便能隐隐约约看到他颀长而挺拔的身影。她记得梦中的卫珏对她道:“小十一,你只消说一个是字,我明日便亲去射两只雁,上门来求娶你。”
那大致是前生卫珏最后一次来见她的情形,却并非她亲眼所见。
那日卫珏为了见她一面在钟老太爷书房外跪了两个时辰。两家虽是通家之好,年岁大了也要避嫌,他又在与十三娘议亲,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做这等事简直就和疯了差不多。
好在钟老太爷年轻时也疯过,叹了口气遣人来问孙女见不见,钟荟阖眼躺在床上静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对她阿娘点了点头。
彼时钟荟已经下不了床了,晨间喝的一碗药吐掉了大半碗。不过哪怕她立时死了,卫珏也不能进她的闺房。
钟夫人便哭着吩咐一个壮实的仆妇将她背起来。她在床上躺得久了,四肢细弱无力,想用胳膊勾住那仆妇的肩颈,可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人软绵绵地直往下溜,她两个贴身服侍的婢子只得一人一边,分别托着她一条腿,那模样想也知道有多可笑,她一乐,喉头一甜,眼前黑了一黑,再睁开眼时自己又躺回了床上,她阿娘在床边捂着嘴不住淌眼泪。
最后还是叫身量与她差不多的婢子穿了她的衣裙,梳了她常梳的发髻,插戴了她的簪子,系上她的环佩,隔着那扇纱屏,替她泣不成声地听完了卫珏那席话。
***
卫珏和卫琇将来时坐的牛车换了快马,当夜披星戴月回了卫府。
刚下马便有外书房的仆人来请六郎。
卫六郎一边往书房中走一边解下氅衣,对着卫昭行了一礼道:“阿翁怎么这个时辰还未安置?”
卫老太爷披着件铁灰色的家常软罗袍子,正坐在书案前挥毫,屋内缭绕着微苦的药味,他闻言顿了顿笔,抬起头对孙子笑道:“年纪大了,入睡越发得难,今日的清言会如何?”
卫珏略微斟酌了片刻答道:“孙儿与虚云禅师一番谈论,顿觉豁然开朗,实是获益匪浅。”
卫老太爷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道:“清谈小道尔。虚谈废务,浮文妨要,不必太当回事。不过你年资尚浅,能挣个博通典籍,善于谈论的名声也是有益无害。”
“孙儿谨遵阿翁教诲。”卫珏敛容沉声答道。
“你是否也觉得阿翁沽名钓誉,诳世盗名?”卫老太爷年轻时有“九皋鸣鹤,空谷白驹”之令誉,如今虽已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眼角嘴边生了许多细纹,可仍旧称得上清癯俊逸,笑起来依稀可见当年风姿。
卫珏垂首道:“孙儿不敢。”
卫老太爷摇头笑道:“不敢,你这做兄长的胆气还不如你十一弟,你信不信他当着我的面敢说这话?”
卫六郎一听祖父提起这排行十一的幼弟紧绷的双颊便放松了些许:“十一郎向来口无遮拦,若是冲撞了阿翁,还请阿翁别与他一般见识。”
“你知道护着幼弟,这很好。”卫昭点点头道。
卫老太爷写完一幅字搁下笔,卫珏见砚池里的墨有些浅了,便自然地走上前跪坐下来,执着袖子替他祖父研墨。他阿翁素来严厉,极少称赞人,卫琛垂眸端坐着,静静等着他的“然而”。
“然而,由着他胡闹并非护他。”卫老太爷果然道,他收起了方才和煦的笑容,双颊和下颌显出凌厉的线条。
“十一郎他志不在宦途,”卫珏在祖父面前几乎称得上言听计从,哪怕对自己与钟十三娘的婚事极其不满,也未曾忤逆过祖父的决定,可此时却情不自禁地替堂弟辩解起来,他放下墨条深深地伏倒在地,“这孩子性子倔,他认准的事谁也拗不过他,若是不情不愿地进宫,还不知要捅出多少篓子,上头几个兄弟未尝不堪为皇子侍读,阿翁为何偏要逼他去呢?”
“逼?”卫老太爷并未如卫珏所料勃然大怒,反而拊掌而笑,“阿难,今日阿翁算是从你这嘴里听到了一句实话。没错,是阿翁在逼你们,是卫氏墓冢中的枯骨在逼你们,你们这些馔玉着锦的小儿郎,身寄虎吻危同朝露而毫不自知!没错,卫氏眼下势焰熏天,轩盖不绝,岂不闻‘常者皆尽,高者必堕’?要怪便怪你们的父辈都是些软骨头的庸才,撑不起我卫氏门楣!”
卫昭收了脸上的笑意,言辞越发峻切:“'未离乳臭,已得华资,甫识一丁,即为名士',你们以为自己仰仗的是什么?既以我卫氏枯骨骄人,便休得妄想置身事外!”
卫老太爷说到此处胸闷气急,剧烈咳嗽起来。
卫珏忙膝行上前,再次伏倒在地:“孙儿错了,请阿翁责罚,但求阿翁顾惜身体,莫为不肖儿孙动气。”
“阿难,”卫昭深深叹了口气道,“你自小聪颖懂事,你父亲和叔父他们连守成都勉强,卫家这副担子,不久就要落到你和十一郎肩上,阿翁老了,看顾不了你们多久啦。”
卫珏心里堵得慌,那最后一句叹息比任何打骂责罚都更叫他难受:“孙儿再去劝劝十一郎。”
卫老太爷摆摆手道:“不必,你去劝无用,阿翁自会同他说的。还有一事,我和你阿耶阿娘也已交代过了,待钟家十三娘服完丧,就早些过定吧。”
卫珏一颗心直直地往下落,仿佛永远触不到底,可他还是恭谨地答道:“是,全凭阿翁做主。”
卫老太爷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将他扶起来:“阿翁何尝不知你的心意?十一娘是个好孩子,可惜福泽不深厚......怪只怪阿翁当初因一己之私心撮合你们俩。”
卫六郎诧异地抬起头望着他祖父,他早就听闻十一娘神形都极为肖似她早逝的祖母,而那位钟老夫人与他阿翁相识于髫龄,似乎还有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可这还是第一回听他祖父亲口提起。
卫昭棱角分明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柔和,深潭般的双眼因那温柔而显得年轻起来,不过刹那之间,短暂消失的几十年光阴便又回到了卫中书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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