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娘子的曾祖父裴太保出了名地对樗蒱深恶痛绝,非但斥之为“牧猪奴戏”,把沉湎于此的子弟用鞭子抽了一顿,将家中原有的樗蒱之具付之一炬,还把禁樗蒱一条明明白白写进了家训里。
裴五娘和裴九娘不敢违悖祖训,每每集宴只能旁观他人博戏来过过干瘾。
常山公主这样的顽主自然精于此道,府中侍女也训练有素,很快便将赌具张罗好了。
上好紫檀枰上铺了边缘绣灵芝卷草,以金丝勾勒出绮纹的紫旃。杯以昆山摇木斫成,矢以蓝田石制,含精玉润,马则以犀角象牙精雕细琢而成,单是这器具就叫人叹为观止了。
公主向身边侍女点了点头,便有数名身着应景紫衣的侍女鱼贯而入,每人手上都捧着一个一尺多宽的金盘,盘中放置着预备好的彩头,各种奇珍异宝在煌如白昼的灯火下浮翠流丹,叫人目不暇给。
钟荟略扫了一眼,就看到一株尺半来高红似鲜血的珊瑚,一只东汉越窑青瓷罐,一对赤金嵌蓝宝石花头桥梁簪,另有几个侍女怀中各抱着几匹各色绫罗绸缎。
“今日设此五木之戏不过聊以娱宾,不腆之仪权当为妹妹们助兴了。”常山公主视金钱如粪土,目光从那东汉瓷罐上掠过,仿佛那只是她家的咸菜缸子——事实差不多也是如此。
钟荟总算知道为什么洛京的世家小娘子挤破了头要当这常山公主的座上宾,这根本就是发家致富的康庄之衢啊,与她一比,自己前世的花宴雅集简直穷酸得叫人掬一把辛酸泪。
年岁较长的小娘子们不是第一回赴常山公主的花宴,见识过她一掷千金的手笔,而初来乍到的几位就暗暗啧啧惊叹了。
姜家三娘叫那璀璨夺目的珠宝晃得眼花缭乱,却舍不得挪开眼睛。萧十娘不动声色地攒紧了袖口,然而灼灼的眼神泄露出了她的渴望。
秦四娘出生外州,偶尔进京一次也就是四处走走亲戚,还是第一回见识宗室的奢侈无度,将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瞪得滚圆。
姜家二娘实在是个异类,侍女们捧出这些珍宝时她也显出了惊异之色,不过随即只略扫了一眼,拿捏着分寸流露出合度的艳羡和觊觎而已。事实上她对那些珍玩只不过粗粗扫了一眼,目光便飘飘忽忽地落在了萧十娘身上。
萧十娘身着一袭明紫凤凰朱雀纹蜀锦衫,双蟠髻上簪着对摩羯衔花簪,项上璎珞上坠着明珠、玉雕瓜果和金锁,双腕各戴一只卷草纹金跳脱,乍一看甚是雍容华贵,可那凤凰朱雀纹已是两年前时兴过的花样,那彩丝璎珞和衔花簪倒是别出心裁,没有一般金银和珠翠铺子的匠气,颇有士人的雅趣,可既没有大颗宝石压场,璎珞上的紫玉坠子质地也不算上佳。
看来萧家捉襟见肘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钟荟暗自思忖,她方才投壶赢了常山公主的青铜壘,那些珍玩中也并没有令她动心之物,原本打算见好就收就此藏锋,可既然萧十娘如此势在必得,她就只能略尽绵薄之力,好将她的美梦戳成泡影。
第一局的彩头是一对极尽工巧的内造簇六雪华金簪,外加两匹销金彩缎。裴家两位娘子碍于祖训不得下场,秦五娘和姜三娘年岁最小,从未玩过樗蒱,第一局便在一旁观摩。
樗蒱有许多种玩法,最简单的仅以掷出的采数决胜负,复杂的则变化多端,各地都有所不同。
他们此次玩的是洛京一带的五木戏,与冀州的略有不同,常山公主命两名侍女一边演示规则一边略作讲解,秦二娘和秦四娘很快便触类旁通心领神会。侍女便重新将细矢排成一列,分为三聚。
博戏仍旧以年齿为序,不过此次却是自幼及长,钟荟便占得了先机。
三娘子这番讲解听下来只记得一半,扯了扯她二姊的袖子,担心地问道:“阿姊你第一次玩,规则弄明白了么?”虽然适才投壶时她蒙眼投中那一回显得神乎其技,可姜明淅如何不知她斤两?觉得八成是瞎猫逮着了死耗子。
“没怎么明白,”钟荟起了坏心,朝她咧嘴一笑道,“先玩了再说呗,若是运气好赢了,那对簪子咱们一人一只分了刚好。”
姜明淅心说想得倒美,同时又升起几分希冀。
钟荟将五木投入杯中,一边毫无章法地使劲乱摇一气,一边念念有词道:“佛祖菩萨各路神仙保佑信女掷得一卢,”想了想大约觉得这么漫天要价有些惭愧,又补充道,“没有卢,雉也可。”
常山公主心说你到底是哪家的信女,佛祖和神仙肯搭理你才怪。
那姜二娘将五木哗啦往枰上一撒,赫然是三黑两雉,竟真的掷出了个稚采。萧十娘正有些警觉地打量了她一眼,便听她傻愣愣地问那侍女:“这位姊姊,我这算是个什么采啊?”
那侍女掩口轻轻一笑道:“恭喜女公子,是个稚采。”
“哦!那敢情好!”钟荟欢呼一声,喜滋滋地朝天对着显灵的神佛拜了拜,从枰上拈起一根细矢跃跃欲试地问道:“敢问姊姊,这稚采该走几步呀?”
常山公主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那细矢从姜二娘手中夺了去:“你拿矢做什么,用马走啊,十四步,不能往那儿走,那是坑......哎,闹了半天敢情你是第一回玩?真是新出山的老虎会吃人。”
秦四娘遗憾地嘟着嘴埋怨她二姊:“看吧,姜家妹妹也是第一回玩,你偏不让我上场。”
萧十娘深觉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松了一口气,待姜二娘磕磕绊绊把那马移动到正确的棋位上,沉着地从侍女手中接过昆山摇木杯,手腕娴熟地转动起来,一边仔细观察杯中五木的状态,然后突然将杯一倾,竟也掷出了个稚采。
接连两人掷出同样的贵采,各家小娘子还是头一回见,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萧十娘微微一笑,执起自己的一马,将姜二娘方才的那只马撞下枰并取而代之。
姜二娘登时委屈地朝常山公主望了一眼,控诉道:“萧家姊姊,方才妹妹言语上多有得罪,可你也不能撅蹄子踹我的马呀!”
常山公主对她这张嘴是又爱又恨,忍俊不禁地轻笑出声,随即又亡羊补牢地摇了摇扇子,沉下脸咳嗽两声道:“怎么说话的,你萧姊姊也掷得了稚,自然可以将你的马打落,适才说玩法时你都不听的么?”
那姜二娘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当下笑嘻嘻地对萧十娘作了个揖道:“对不住,我错怪萧姊姊啦,你撅你撅,随便撅。”秦四娘忍不住笑出声来,钟荟循声望去,朝她眨了眨眼。
萧十娘明知她是仗着年幼口无遮拦占嘴上便宜,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当着众人面与她较真反倒显得自己斤斤计较,只得掐了掐手心先将这暗亏吃下记在账上。
秦家两姊妹分别掷出两犊三白的犊采和一犊一稚三白的开采,秦二娘将自己的马移动了十步,秦三娘的采数虽有十二点,却因是杂采,遇上“关”而不得过,卫十二娘运气不佳,掷得了两黑两犊一白的秃采,只前进了四步。
钟荟轮到第二回,庇佑她的神佛大约是和稚杠上了,一掷一个准。
“对不住萧姊姊啦。”她一边说一边取下萧十娘的马递给她,将自己的马端端正正摆好。
萧十娘咬了咬唇,心里默念着稚,可只得了一个塞采,还不巧落在了堑里。
从这一轮开始姜二娘简直是如有神助,一路过关斩将,三只马不多时便都到达了终点,一举夺得了此局的彩头,萧十娘比她差了一马,秦家姊妹都剩了两只马未走完,卫十二娘最凄凉,一只马叫人打回原点三次,因输得实在可怜,催动了常山公主的怜香惜玉之情,竟因祸得福得了匹额外的轻容纱,红着脸领了。
钟荟旗开得胜心情上佳,将那对簪子递给三娘子,趾高气昂地道:“如何?我说了能赢吧!这对都送与你吧。”
姜明淅双眼倏地一亮,却拉不下脸来受她草包阿姊的恩惠,并不怎么坚定地推却道:“无功不受禄,这是阿姊得的,阿姊自己留着吧。”
“不喜欢么?”钟荟转了转眼珠子,冲着剩余那些彩头一点,道:“那你告诉阿姊看上什么了,阿姊去替你赢回来,那株珊瑚树如何?”
在场众人都叫这姜二娘气吞山河之势震慑住了。裴九娘鄙夷地努努唇,在萧十娘耳畔道:“我真瞧不上她盛气凌人的劲头,不过是侥幸赢了一局罢了,十娘你千万莫再输与她了啊!”
可惜姜家二娘今夜似乎赌星高照,一气顺风顺水地连赢了三局,果然将那珊瑚树也收入囊中,连常山公主也是瞠目结舌,这些年她开了那么多场赌局,还从未见过一个新手频频掷出卢和稚的,运气虽重要,可摇杯掷木都有一定的窍门,每一副器具都有极细微的差别,像她六叔那样的绝顶高手上手一掂便知道该如何控制速度和方向,掷出贵采的机会便远远过于常人,姜二娘要不就是扮猪吃老虎,要不就是运气实在太好。
不过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第一个猜测,因为从第四局开始,局势急转直下,方才眷顾姜二娘的赌星大约是个水性杨花的,刹那间翻脸不认人,反去照亮她的对头萧十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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