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院的蔷薇开了满架,和煦暖阳缓缓将花间晨露薰蒸出一院甜香,然而厅室紧闭的门户将那甜得有些发腻的气息同阳光一起隔绝在了外面。
大娘子的乳母蔡嬷嬷跪在冰冷坚硬的砖石地面上,曾氏的怒意仿佛凝成了冰棱,高悬在她头顶,蔡氏觉得自己如同身处严冬,不由自主地瑟瑟哆嗦起来。
“我叫你好生看着大娘子,去济源之前你是怎么应承我的?”曾氏冷眼看着那妇人粗而歪斜的头缝和肩上的白屑,心中的厌恶无以复加。
蔡氏的男人是曾家的舆人,当年夫妇俩一起陪嫁过来的,这蔡氏一张嘴来得,惯会邀功表忠,做了一分能说成十分,那时曾氏还是个二十不到的新嫁娘,便以为这看起来憨头憨脑的奴婢是个忠的。
大娘子原先有个乳母,是她生母陈氏生产前自己寻来的人,那妇人一家子都在城里,听说要去济源自然不乐意,偏巧其实蔡氏刚生了个儿子夭折了,曾氏就叫她顶了那乳母的位子,原想着自己手上的人,又素来忠心耿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曾氏逢年过节派人去济源总会私下里给蔡氏带话,那妇人从来一副俯首帖耳的顺从样,拣曾氏爱听的话报回来:大娘子知道了为啥叫家里远远打发走,恨得砸了个盆儿;大娘子见了夫人送来的新料子高兴得什么似的;大娘子得知妹妹进宫吃席气得两顿饭没吃——总之大娘子把那同胞姊妹当仇人记恨,把曾夫人这后母当活菩萨供着。
蔡氏原先还想凭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糊弄主母,可阔别多年,这曾氏早不是当初的吴下阿蒙了,她心知遮掩不过去,只得豁了出去,把头磕得砰砰响:“我的好夫人,奴婢实在木办法啊,”她在济源待了许多年,说起话来也带了济源口音,“苏氏趁着奴婢病了,非把大娘抱她屋里去养,这说起来她是主我是仆,有我说一个‘不’字的地方莫?”
“还狡辩!”曾氏把邱嬷嬷才端来的一碗热酪浆连碗砸在了她头脸上,“这些年我哪个大节不派人来济源?总有几十趟了吧?一回两回你想不起来回禀我知道,几十回都想不起来么!”
也不知是否是因了水土不服,那蔡氏一到济源就病倒了,乡里有个略懂些医术的老道人,看过后说怕是时疫,说不得要过给旁人,唬得苏氏赶紧将姜大娘抱到了自己房里,犹放不下心,夫妇俩一商量,马表叔赶着骡子拉的板车连夜行了二十里路,将妻儿和那金贵的姜家女娃娃送到了丈母娘家。苏氏带着两个孩子在娘家躲了三个多月,那蔡氏总算痊愈了。
乡下孩童到姜大娘那岁数早该离乳了,乳母蔡氏的奶水也在养病期间没了,这乳母便形同虚设。
苏氏在阿年之后生过个女儿,没满周岁便夭折了,那几个月已将姜大娘当成了自己的孩儿,无论如何舍不得放手了。那蔡氏本来就是个怠惰奸猾的,自当了大娘子的乳母没一夜整觉睡,白日里还要叫苏氏支使着做些晒谷之类的杂活,正苦不堪言呢,巴不得将这麻烦脱手,两人一拍即合,都心照不宣地“忘了”与曾氏派来的下人提一嘴。
蔡氏这些年在济源过得如鱼得水,虽说日子比城里清苦些,吃食没那么精细,可自从姜大娘脱了手活儿就极轻省了。
苏氏不是正经主人,凡事都睁只眼闭只眼,她闲得没事便与村里的妇人赌赌钱,嚼嚼舌头根子,还给自己找了俩新相好,比那臭脚的车夫汉子体贴小意百倍,还会为了她争风吃醋,那滋味别提有多美了。
谁想那曾氏吃错了什么药,竟要把姜大娘接回去。
“奴婢这......”蔡氏讪讪道,“奴婢该死,奴婢怕夫人操心忧虑,故意报喜不报忧,夫人责罚奴婢吧......”一边说一边扇起自己巴掌来,倒也舍得下本,没几下脸颊就高高肿起一片。
邱嬷嬷赶紧上来拉住她的手,对曾氏劝到:“夫人,大娘子刚回来,不好立时三刻地发落她房里的下人,叫人看了说不过去。”
曾氏如何不知道,只不过咽不下这口气罢了,烦躁地朝那蔡氏挥挥手道:“少给我在这儿装相,今日且饶过你,回去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了吧?赶紧滚!”
邱嬷嬷见那蔡氏捂着脸颊退远了,方才对曾氏道:“夫人,您把那年小郎君留下有何打算?”
“婆母不是待见那一家子么?”曾氏嘴角嘲讽道,“他们表兄妹几个好多年没来往了,情分淡了如何是好,我是替他们着想。”
“二娘子......”邱嬷嬷眉心一跳。
“我原想着那丫头虽然笨头笨脑,胜在够听话,想替她寻一门好亲事,”曾氏冷哼一声道,“谁知她近来越发不听话了,罢了,不能用便换一个,一抬嫁妆打发了,看她在济源那浅滩里能扑腾出什么风浪来。”
***
钟荟的小院子里多了个大娘子,似乎连那树梢头的桃花都开得更绚烂了些。
姜明霜被送去济源的时候带了一个嬷嬷两个婢子,可一到济源才发现马表叔家的小院就那么三两间屋。表叔表婶没料到一个小女娃排场竟跟宫里娘娘一般大,也是傻了眼,思来想去打算将主屋腾出来,带着四岁的儿子阿年去猪圈旁的茅屋应付些时日。送大娘子一行前去的管事仆役看着不成话,只得将那两个婢子带了回去。过了两三年,新屋子总算盖起来了,可苏氏一合计,大娘子也不闹人,越大越省心,两张口经年累月的得叫姜家多费多少米粮啊,便没有开口要人。
回了姜府,大娘子身边没个伺候人就说不过去了,可各院的下人数目都是定了的,一时半会儿去采买人也来不及,钟荟便叫手脚麻利又爱说爱笑的白环饼先去伺候,曾氏这贤后母又从自己院子里拨了个十三四岁名唤阿翠的婢子过来。
阿枣和细环饼等下人一开始还五十步笑百步地挤眉弄眼暗暗取笑大娘子的满口乡音,不过相处了短短几日之后便喜欢上了这爽朗又实在的小娘子。
钟荟原本觉得自己假扮孩童算得上游刃有余,尤其是克服了最初的自我唾弃后,如今向老太太撒起娇来可谓得心应手。可见了大娘子才知道,她平日里假扮出来的天真无邪简直惨不忍睹,得亏姜老太太牙口好才能克化得下去。
姜家上下都为大娘子的回归感到由衷的欢喜,连阿花都被一把谷子轻易攻陷——要知道钟荟才离开短短三日,这白眼鸡就故态复萌,一见她就扑腾上来啄个不住。
怏怏不乐的大约只有如意院那几位和大娘子本人了。
姜明霜自记事起就没离开过济源,也就是上一年四月初八去县城金佛寺看五色香汤浴佛。前阵子听说姜家要接她回来,她连想都未及细想,先着慌起来,直到表婶和表兄答应送她回京,这才生出些许期待。然而这期待与她阿年表兄没什么不同,只是想着能坐上有木头车厢的牛车出远门便没来由地开心。
自打定下出发的日子,商议旅途细节便成了表兄妹俩每日最重要的事。
他们将道听途说的京城见闻和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糅在一块儿,七手八脚搓成个有鼻子有眼的白日梦——百戏是一定要看的,年表兄想看跳丸弄剑,姜大娘则想骑大象,他们因此还吵了一架,最后这做表兄的让了表妹,抱憾得半夜没睡着。
姜大娘提议抽一日坐飞凫游洛水,年表哥建言顺便去爬一爬邙山,这一顺便就把中间的洛京城顺没了。菩提寺那棵传说中的五色神木也是不容错过的,最好还能摘几片叶子带回来送人,听说没月没星的黑天里朝着树根尿一泡能保夏日不生痱子,这使命就落到了年表哥肩上。还有东邻的阿豹说的那个放两年都不会坏,舔一口就管饱的裹蒸,虽说不知哪里能买到,但必定得去尝尝。
“去京城”是乡间孩童遥不可及的美梦,要是谁能去上一趟,回去准能夸耀一年,姜大娘心驰神往的时候几乎忘了,她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济源了。
初入姜府时姜明霜叫那煊赫富贵震慑了一下,见到那些邃宇绮窗、兰室罗幕也暗暗乍舌,不过并未如曾氏所愿生出嫉妒之心来,甚至连艳羡都几近于无,这些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奇花异木,于她而言更像是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做梦的时候固然觉得新奇有趣,可毕竟是与她真实的世界毫无瓜葛的东西,谁也不愿在梦境里待一辈子啊。
谁都觉得她刑克亲人而被送去济源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能回来是否极泰来,连视她为亲女的表婶说不定都是如此想的,尽管临别时她眼泪淌得把衣襟都沾湿了,可还是真心实意地笑着。
他们自行其是地把她送走,又莫名其妙地将她接回,谁都没问过她本人的意见。
整个姜家大约只有钟荟能体会她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思乡之情。
一日早晨,钟荟见那孩子坐在屋前台阶上,托着腮望着一株桃树发怔,便知道她是想家了,她自己初来乍到时也是如此,常常不由自主就开始走神,做梦都想着回家。
她微微叹了口气,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阿姊是想表叔和表叔母了么?”
姜明霜不由自主点点头,又赶紧摇头,来时她表婶叮嘱了一路,姜家才是她自己的家,回了家千万不要念叨着济源,叫家里人听了心里不爽利。
钟荟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伸出手盖在双生姊姊黑面馒头似的小手上:“我原先一个人住这院子里闷得慌,阿姊能回来陪我真是太好了。”
两人低头看了看一黑一白的叠在一块儿的两只手,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姜明霜来了姜家几日,一直觉得脚底下虚飘飘的仿佛踩在云上,直到此刻才踏踏实实地落到了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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