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对陪伴他们前来的凝闲殿宫人道:“劳烦姊姊回禀婕妤娘娘,我们去与公主请个安。”如此也是以防万一,即便有什么蹊跷和变故,姜婕妤心里也有个数。
那青衣宫人将他们引至离碧海两射之地的花荫下,耳畔的人声已经很远了,一条蜿蜒的园径前停着三抬不起眼的青油帐小肩舆,与常山公主平日的作风可谓大相径庭。
他们乘坐肩舆车穿过小半个芳林园,钟荟年幼时隔三岔五在宫中小住过一段时日,园中的亭台楼榭、池沼林泉都还有印象,一路留了心,知道他们是在往园子东西北角去,那儿有个名为鸳鸯的池子,比碧海小了许多,四周零星散布着几座楼阁殿台。
行至靠近鸳鸯池南岸的一处水殿前,肩舆停了下来。钟荟顿生疑窦,公主即便不在碧海附近观赏百戏,也该在她母妃崔淑妃的承福殿里,如何会在这偏僻水殿中见他们?
若不是那宫人带了常山公主的印信,钟荟几乎以为他们是叫人骗了。
大娘子和三娘子本来看戏看得好好的,突然叫人打断,又抬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来,俱都有些沮丧。
三娘子更是颇有微词,趁那青衣宫人入内通禀的当儿,小声对二娘子埋怨道:“这三公主殿下也真是的,想一出是一出,倒不如你一个人来,反正她想见的也是你。”
钟荟正要说她两句,大娘子却道:“三妹妹,咱们姊妹几个在一块儿才好互相照拂,你说是不是?百戏下回还能看,没要紧的。”
三娘子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就你会做好人,酸溜溜地道:“谁说我是为了看百戏了?那有什么可稀罕的,我去岁进宫就看过,早看腻了。我是怕姑姑的人一会儿找不到我们……”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青衣宫人折返回来,赶紧闭上了嘴。
“叫诸位女公子久候,请随奴婢来。”
这座水殿与众不同,乃是以两艘大船为脚,再于其上构建营造,风起时船随风动,人在殿中也能感觉到,钟荟多年前曾伴钟太后在此消夏,不期遇上一场风雨,身在其中就如地动,那滋味她一直记到了如今。
好在今日水波不兴,船停得稳稳当当,殿中陈设富丽堂皇,处处显出皇家气象。地上原先铺的锦褥已换成紫竹簟象牙席,精白纱帐角上坠着五色流苏,悬着玉铃和嵌宝小圆镜。
常山公主长身玉立,手中拿着把铜剪刀,正修剪一支白色的锦葵,身前的大金瓶里已经插了许多石榴和栀子,间以菖蒲和艾叶,紫红、白色、榴红和沉绿堆了满眼,与方才的五彩龙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她身着一袭湘色缭绫衫,捻金丝绣出的龟甲纹,走近了才发现每块龟甲中间的刺绣暗藏玄机,竟都是毒虫的纹样,别出心裁的公主殿下就从那堆蝎子、蛇、蜈蚣、蟾蜍、壁虎中间抬起脸来,咧嘴对他们一行人笑道:“快请坐。”
三人上前行了礼,常山公主连道免礼,先上上下下将钟荟端详一番,眉开眼笑道:“你近来似乎清减了。”当即从发上拔下支栩栩如生的碧玉蛇形簪子赏赐予她,钟荟毛骨悚然地以两指捏着蛇尾。
常山公主殷切寄语道:“再接再厉,过两年你也能生出如我一般的水蛇腰来。”
公主殿下的腰确实细,腰带一掐看起来不堪一握,不过浑身上下没什么起伏和曲折,如她为人一般峭直坦荡。钟荟打量了她一眼,感到他们对“水蛇腰”的理解很有分歧,只得扶了扶额,起求同存异地谢了恩。
“这位是贵府大娘子吧?”
姜明霜上前大大方方行了一礼道:“民女姜明霜见过公主殿下。”
她跟着女先生学了一段时日的礼仪,又在入宫之前临时抱佛脚,抓紧恶补了一番,酬对已经像模像样了。
“是霜雪的霜么?”常山公主知道姜二娘有个双生姊姊,听说从小不在洛京还颇为遗憾,一个姜二娘便颇为打眼了,若是两个摆在一块儿交相辉映,还不知有多赏心悦目,可如今一见全不是这么回事,说起来这小娘子的眉目还是有些可圈可点之处,只是肤色黝黑,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晒多了日头,偏偏名字里还带个霜字,若是长大了白不回来,岂不是成了笑柄?
钟荟一见她这神色,便知这位又在操心别家小娘子的容貌了,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失望归失望,常山公主还是叫宫人奉上了见面礼,是一支花丝楼阁金簪,十分纤细精巧,是她比着姜二娘的模样挑的。
而三娘子见两位阿姊都得了公主赏赐的簪子,而自己却遭冷落,心下更觉没趣,愈发后悔作了这趟陪客。
常山公主随心所欲惯了,能想到为人准备见面礼已是很不容易,如何会去在意臣工家一个小娘子的心情,吩咐下人取了瓜果蜜饯和茶水糕饼来,叫姜家大娘和三娘取来吃,自己则拉着姜二娘去屏风后面的七宝帐中坐。
“我方才与四妹五妹还有几个堂姊妹在清凉台上观百戏,司徒香也在,”常山公主摇着一把绣菖蒲的斑竹团扇道,“她吩咐侍女去打探你们姊妹三人的行踪,碰巧叫我听到了,一想也是许久未见你,索性请了你们过来,我自己也好趁机躲个清静。”
“多谢公主盛情相邀。”钟荟赶忙行礼道谢,比收到那支毒舌簪时诚恳多了。
上回她顶撞武元乡公主,之所以能占上风,口舌便给是一方面,主要是因了主人常山公主的庇护,且赴宴的都是年岁相当的世家小娘子。而今日这样大庭广众的场合,若是武元乡公主有心刁难,当着一众宗室和世家贵妇的面,常山公主即便有心也是爱莫能助,以姜家姊妹的家世,只好先生受着,吃了眼前亏,事后再去向姜婕妤告状伸冤,从别处找补回来。
而武元乡公主这种浑人最是难以预料,简直防不胜防。所以钟荟很承常山公主的情。
常山公主对她的知情识趣也很满意,她对这小娘子与别个不同,起初固然是因她姿容过人,深交后更多是喜她小小年纪警敏灵秀,脾性也与自己很是对路。
然而一码归一码,欣赏不等于姑息养奸,常山公主顺手拿团扇格开姜二娘伸向案上一碟芙蓉糕的手,板着脸训道:“好大的胆子!在我眼皮子底下还敢偷吃!”
钟荟只得讪讪地收回手,退而求其次,拿起玉盏盛的酪浆饮了一口,差点吐了出来——这赶尽杀绝的公主连酪浆都未加糖,能将人的牙齿酸倒一排。
钟荟正要抗议,只听屏风外有些响动,似乎有人打翻了杯盏。
常山公主待要吩咐一旁的宫人去看看,便有一个少年郎的声音响起:“本王并不知三姊在此待客,故而未曾叫人通禀,还请二位小娘子见谅。”
公主蹙了蹙眉,姜家姊妹两个八岁,一个六岁,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可其实也没什么好避忌,只是她这三弟素来心思缜密,且不说他如何找到这偏僻的水殿来,未经通禀便径直入内,实在是一反常态。
“是我三弟,”她对钟荟解释道,“我去外间看看。”钟荟不放心一双姊妹,也跟了出去,大娘子还好,三娘子脸嫩心思重,怕是要多想。
况且她也想再去会会这位令誉流于天下的三皇子。司徒铮也算是她上辈子的故人了,他们那时候年岁差不多,钟荟在寿安宫小住时常能见到他,他们似乎还曾一起在御花园中捉过蟋蟀粘过蝉,勉强算是臭味相投,不过如今回过头想起来,他当年做的一些事直叫人不寒而栗。
司徒铮会将蟋蟀、蚱蜢和其它草虫的腿一条条拉去,将翅膀扯下来,然后放在瓦片上用火炙烤。钟荟叔伯兄弟姊妹不少,知道孩童矇昧之时常有一些残忍冷漠的举动,让她介怀的是司徒铮的神情,他静静地望着那些只剩躯干的虫子在火上笨拙地扭动和挣扎,然后逐渐变成红色,眼里不是一般孩童的好奇和漠然,她那时还小,只觉得脊背升起股凉意。
有一回四公主养的猫不见了,那是只灰白相间的小猫,才三个多月大,胖而喜人,两腮圆润,并不像一般的猫那样凹陷下去。重华殿的宫人找了许久,连一根猫毛都没找着,四公主伤心痛哭了一回,此事便不了了之。
那阵子宫中陆续有豢养的猫狗丢失,钟荟无端对司徒铮起了疑心,不久后钟太后养在寿安宫里的一只黑猫丢了,和其它死不见尸的猫狗不同,宫人们很快找到了它的尸身。
直至今日她还记得那只猫的惨状,那时候司徒铮就在几步开外打量着她,目光如同穿过黑猫前额的那根长钉,让她无法动弹。
就像此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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