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青灰色的云将月亮遮蔽,夏虫的鸣声戛然而止,天地间好像一下子静了。
姜明淅捂着嘴屏住呼吸,数着自己闷雷般的心跳。佛经上说,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名一弹指,如此算来三皇子司徒铮从她藏身的花丛边经过,大约也只是弹指之间的事,然而三娘子在她短暂的“有生以来”中,从未感觉一弹指是如此漫长。
姜明淅并不清楚弥漫在夜色中的血腥气意味着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把嘴捂得严丝密缝,仿佛连喘气都是件危险的事。她想躲进曾氏的怀里,可又怕弄出响动叫外面的三皇子发现,犹豫之间,耳边突然哗啦一声响,她吓得赶紧闭上了眼。
曾氏将女儿护在怀中,用手遮住她的眼睛,她浑身发冷,手心里全是汗,遮月的云翳飘走了,刹那间又是清晖遍地。一只手将枝叶拂开,那是只少女的手,柔而无骨,几乎看不出指节,手指白净修长,莹润的指甲在月光下泛着真珠般的光泽,若是将半干的血迹洗去,想必是只极美的手。
随即一张年轻的面庞探了过来。那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郎,嘴角还带着温和的笑意,曾氏却不能自已地打起摆子来。那少年郎垂眸看了眼曾氏怀中的三娘子,接着把目光转向曾氏,在她脸侧的胎记上停留了片刻,眼里现出了然的神色,他微微点了点头,无声地对她比了个口型,然后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转身走了。
曾氏死死地盯着那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整个人脱力往地上一坐,大口喘着粗气,仿佛溺水之人终于将头探出水面。
“阿娘,”三娘子再三确认司徒铮已经离开,方才压低声音惊恐地道,“他认出我们了吗?糟了,他下午晌在公主那儿见过我,一定是认出来了......三皇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啊?他身上怎么有一股子......”
话还未说完就被她阿娘捂住了嘴。
曾氏心烦意乱,轻声呵斥道:“莫要乱说!方才你什么都没看见,记住了么?”见女儿懵懂而郑重地点了头,她才放开手,扳着三娘子的双肩,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道:“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明白么?不管是你阿婆、阿耶、姑姑还是阿兄阿姊,谁来问都不许提一个字,懂吗?”
姜明淅一直觉得自己的阿娘无所不能,碰上任何事都能游刃有余、临危不惧,如今才知道她也有如此害怕的时候,和一般妇人并无不同,心里又难受又失落。
回清凉殿的路上,曾氏一手提着已经熄灭的灯笼,一手紧紧攒着女儿的小手,两个人都是满腹心事默默无言。几年前她曾在杨皇后宫中见过三皇子一次,因她出自杨氏旁支,杨皇后便对三皇子道:“论起来姜夫人还是你的表姨母呢。”三皇子那时才**岁,已是风采昂昂,闻言彬彬有礼地向她行礼:“阿x见过表姨母。”曾氏受宠若惊,将他从头到脚夸赞了一番。
曾氏想到此节打了个寒颤,她总算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适才三皇子朝她比的就是“表姨母”这三个字。他的确是识破了自己的身份,想必也认出了下午晌才见过的三娘子,她心里留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不过细究起来,那声称呼颇有些意味深长,似是威胁,又似在套近乎,他难道不怕自己将今日所见告诉姜家人么?抑或是因自己的身份而有恃无恐?
近两年来三皇子的嘉言懿行不绝于耳,俨然与占着嫡长却愚笨不堪的大皇子分庭抗礼,杨家也跟着水涨船高,一扫衰颓的气象,连带着她母亲在夫家的腰杆子都直了许多,曾氏私心里是希望将来三皇子能登极的。
也许是心里装着事,回去的路程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不知不觉中已回到了火树银花的清凉殿,宛若白昼的灯火和殿中嗡嗡的欢声笑语让三娘子凝重的脸色重新活泛起来,曾氏惟恐女儿露馅,用力捏了捏她的手,三娘子抬头轻轻道:“阿娘我知道了。”然后长出了一口气,快步朝家人的方向走去。
“怎么解个手去了这么久?”姜老太太看了看儿媳妇煞白泛青的脸,狐疑道,“出啥事了?”
“没事,”曾氏用力咬了咬嘴唇,总算有了些血色,“厕房不好找,耽搁了一会儿。”
老太太知道问不出什么,见他们全须全尾地回来便作罢了。
钟荟也看出曾氏和三娘子的反常,不由将妹妹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到她胸前时突然想起了什么,诧异道:“你的五色缕呢?”
她不过随口问一句,没想到三娘子心里有鬼,捧着茶碗的手一哆嗦,将半杯热茶倾在了裙子上,钟荟掏出帕子与她擦,顺着水渍一看,发现她腰间挂的织成香囊丝绳上缠了半片枯叶,她不解地抚了抚下巴,留了心打量,又找出些别的蛛丝马迹,三娘子的裙摆下缘有些脏污,她趁着妹妹不注意用手一摸,略微有些湿,还摸到了一根断草茎。
这清凉殿她来过不知几回了,大殿到厕房之间一路都有木廊,根本没地方沾上草茎或是露水。钟荟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且抛诸脑后,思绪重新叫乐声吸引了过去,弹箜篌的似乎换了个人,技巧和意境都与方才的少女差了一大截。
***
夜宴一直到两更天才散,钟太后早就回宫安置了,杨皇后也有些困乏,命人备辇回平乐宫。
辇车刚入宫门,还未行至正殿,有个黄门低着头急步迎上前来,是永安宫的管事太监李富,他一向老成持重,脚步急促,气喘如牛,必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杨皇后心一沉,眉头一跳,赶紧叫停辇,揭开销金彩缎车帷,探出身子道:“出什么事了?”
李富凑上前去附耳说了几句,杨皇后每听一句脸色便差一分,听到最后姣好面容已经乌云密布,她揪着衣摆,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勃然的怒意,愤恨道:“去把那小畜牲给我叫过来!”
不一时,三皇子司徒铮到了,他才沐浴过兰汤,中衣外披了件素纱衣,没梳髻,长发就那么披散着,微湿的发尾在纱衣上拖出泪迹般的水痕,他走近的时候杨皇后闻到了淡淡的酒气和兰香。
“阿娘这时候叫我来有什么事么?”司徒铮若无其事地道,他眼睛里有些微朦胧的睡意,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孩子。
杨皇后无端想起多年前他在襁褓中的模样,心一软,随即清醒过来,抄起榻边一柄玉如意朝他身上砸去,呵斥道:“给我跪下!”
宫人们早已叫她支走了,轩敞的屋宇显得空旷寂寥,玉如意砸在司徒铮的左肩上,然后落到地上断成两截,地上铺了回纹锦的地衣,响声有些闷,司徒铮略觉遗憾,他最喜美玉断在金砖地上那清越的响声。
三皇子顺从地跪了下来,揉了揉左肩,仰头委屈地望着杨皇后道:“儿子不孝,又惹得阿娘生气。”
杨皇后望着儿子仰起的脸,若不是知道她生的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她大约真会叫他这无辜的模样翩过去。她垂下手,无力地道:“说吧,是不是你?”
“阿娘说的什么?儿子不明白。”司徒铮仍是一脸困惑。
杨皇后懒得与他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问道:“仙居亭旁的竹林,那个女乐是不是你杀的?开膛破肚,砍去右手,我竟不知除了你还有哪个畜牲做得出这样的事!”
“原来是这事,”三皇子抬起袖子掩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阿娘既已知道了,何须特地将我叫来问?”
“你......”杨皇后怒不可遏地扑上来,捏着拳在他身上乱捶一气,声嘶力竭道,“你究竟为什么啊!”
“她的手生得美,”三皇子待母亲打累了停歇下来,才缓缓地道,“儿子见了想要得紧,不过砍了下来才发现,还是拨弦的时候更美些,且她挣得太用力,姿态狰狞,指甲也断了半截,儿子知错,已将那死物扔了。”
说这话时他嘴角翘起,微微眯缝着眼,带着几分慵懒和残忍欣赏着他阿娘脸上的惊恐,似乎觉得很有趣。
杨皇后双肩往下塌着,腰微微弓起,看起来疲惫又虚弱,方才的怒火仿佛烧光了她的力气,烧断了她的脊梁,堂堂大靖皇后,此时看起来像个卑微的乞丐。
“我那时候就该掐死你。”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想叫宫人去沏茶,却发现身边的人都叫她支开了。
司徒铮与母亲对视了一会儿,轻笑了一声道:“阿娘当真这么想?四弟死了难道不称您和外祖的心意么?”
“你......”
“源自浊流自难清,”三皇子不屑地笑了笑,“您的血脉您不清楚么?竟不知阿娘生了副菩萨心肠。”
杨皇后半晌说不出只字片语,喃喃地自言自语咒骂:“业障......业障......我是造了什么业......”然后把脸埋在手中呜呜咽咽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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