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显阳殿里灯火通明。朱漆辇车停在丹陛前,姜万儿提着色织银裙裾拾阶而上,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在深浓的夜色中仿佛一个光明煊赫的许诺,姜万儿不由想起多年前第一次来到这显阳殿时的情形,微微眯起了眼睛。
内侍和宫人跪伏在御床前大气不敢出一声,姜万儿耳畔只有更漏一声又一声,单调而乏味,不时湮没在御床上破风箱似的气喘声中。
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死气,姜万儿抽了抽鼻子,轻而易举地从浓郁的沉水、白檀和汤药味中辨别出了这种气味,当年姜老太爷弥留之际也是这气味——九五至尊与个风烛残年的老屠夫死时都是一个味儿,姜万儿觉得有些好笑。显阳殿的内侍来传她进见时她很焦急,生怕赶不上那最后一面,有些话她藏在肚子里许多年,只能在这一刻毫无顾忌地一吐为快,然而真到了此时,她望着纱帷中影影绰绰的男人,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若不是有旁人在,她恐怕会转身一走了之。
“陛下。”她还是走过去握住天子垂在床沿的一只手,“万儿来看您了。”
天子用枯柴般的手无力地回握了她一下,煌煌火光下枯皮上褐色的斑点无处遁形。他使劲将眼皮撑开,脖子僵硬突兀地扭过来,吃力地咽了口唾沫,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万儿”,又抬起一只手挥了挥,相处多年,姜万儿对天子的每个眼神和表情都了若指掌,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对跪在地上的宫人们道:“你们先退下罢。”
宫人们陆陆续续退到殿外,只留了个贴身伺候的黄门侍立在五步之外。
姜万儿将天子的手放回床上,把丝绵锦被拉高些掖好,到了这时候,嘘寒问暖都显得多余且虚情假意,平日伶牙俐齿的姜万儿竟一时间哑口无言,百无聊赖地枯坐着。
天子盯着她呼哧呼哧喘气,良久才开口:“万儿啊,你还恨我么?”
姜万儿眼神一闪,下意识地就要避重就轻地圆过去,猛然想起已无此必要,自嘲地笑了笑,瞥了瞥宝帐上长长的七色流苏:“陛下不如把这话问问杨庶人。”
天子也跟着笑了笑,眼神有些狠戾,孩童般倔强地回嘴:“她和那逆子罪有应得,我没亏待过他们。”
“那锋儿呢?四皇子呢?崔淑妃呢?他们也罪有应得么?”姜万儿温柔地笑了笑,眼角像把锐利的弯刀,轻易就将床上之人割得体无完肤,“你明知当年四皇子是因何而死,这么多年却坐视杨氏母子坐大,是早就谋划好这一天了么?可怜锋儿那个傻子,听说饮下金屑酒疼得满地打滚,还不忘哭着要见阿耶一面,陛下,他到死都不信你要他死。”
天子一怔,眼睛里淌出两行浊泪:“孤......孤......”
“也对,害死他的是司徒铮,陛下只是少了个傻儿子。妾有什么好恨的?陛下连自己骨肉和先皇后母族都能毫不留情地铲除,万儿母子何德何能受陛下眷顾厚待,阖宫上下惟独妾没资格说一声恨陛下。”行了个深深的稽首礼道:“妾告退。”说完站起身,经过那年轻内侍身边时五指一舒,掌中落下块古拙润腻的汉玉,被他轻巧地接住。姜万儿回眸向他一笑,头也不回地转身迤逦而去。
元丰十六年二月晦日,万春宫玉明殿大火,三皇子司徒铮在矫诏登上太子之位短短三日之后葬身火海中。当夜,皇后杨氏在寝宫中投缳自尽。司隶校尉裴栩帅千二百中都官徒隶围杨第。逆贼杨安当场伏诛。北军中侯杨武欲矫诏发五营兵马攻入城中,为射水校尉卢宣所杀。卢宣帅五营将士与中护军任舒所将左右厩驺、虎贲、羽林、都候剑戟士合兵一处,与赵王司徒宪所领国兵及外营兵马战于孟津。
十日后,平虏将军姜景义领一万精兵驰援京师,大破赵王军,将司徒宪斩于马下。
这场动荡终于结束了。
太尉杨安矫诏废立,戕害宰辅,坐谋逆,夷三族,数百口槛车押赴市曹斩首,观者如堵。洛京城中阴雨连绵,风雨声仿佛亡魂的低泣,杨家人的血和着雨水流向四方,将金市周围的泥土都染上一股血腥味。
三月癸丑,城中弥漫的血气还未散去,天子驾崩,谥孝明。太子司徒钧在灵柩前即皇帝位,大赦,改元咸宁。
短短十几日,曾经赫赫扬扬的卫、荀、杨氏大世族尽皆倾颓,然而废墟之上又有后来者筑起更宏丽的广厦楼宇,盛衰荣辱的无常却才是寻常。
卫氏谋逆一案得以昭雪,新君下诏追赠卫昭假黄钺,琅琊郡公,追谥成公。
***
卫府的宅院在大火中面目全非,几场春雨过后,蒙茸细草从焦土和颓垣断壁的缝隙中钻出来,远远望去仿佛一袭褴褛的衣裳,徒劳无益地要将那满目疮痍掩盖。
这场火烧到事发翌日的清晨,火熄灰冷之后,士卒以草席将卫家人的尸首卷了草草丢在城外乱葬岗上,直到杨氏逆党伏诛,钟老太爷才得以遣人收殓,大多尸骨已经残破不堪,辨不出面目,钟家奴仆只得将这些尸骨分在数百口棺柩中停殡待葬。
堂屋也在火中坍塌了,钟老太爷叫人在堂前支起个巨大的青油布帐,数百口棺木一排排紧挨着停在帐中,写着丧者名字的明旌密密麻麻插满了堂前。
卫家无人,守灵的都是钟家子弟,钟老太爷遣人向卫氏的故交旧友报了丧,零零星星有人前来吊唁,有念着旧情来的,也有看钟家的面子来的,只是钟家的面子也不如从前好使了,杨逆伏诛的第二日钟禅就回了府,先帝下诏赏赐财帛安抚一番,却对何时起复只字未提,便有那心思敏锐的闻弦歌知雅意,暗道钟家怕是要不行了,天意难料,若是因为向钟家示好惹上一身腥可就不美了。
钟禅如今赋闲在家,刚好将卫家的丧事操持得井井有条。
卫琇回家时正是小殓第二日。
因事出非常,棺木都已上了钉,灵堂里不分昼夜焚着香,可仍然难以掩盖那股令人不悦的气味。卫琇跪在灵前向着棺柩磕头,磕一下便在心里唤一声:“阿翁,阿耶,阿娘......阿晏回来看你们了。”
不多时,有下人禀道:“裴太保前来致奠。”
卫琇脊背一僵,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复又松开,转身迎上前时脸上只余得体的哀戚与感激。
裴霄与他阿翁是同辈人,年轻时也是闻名京都的美人,如今依然风采斐然,当年齐名的三位俊杰,卫昭已成一把枯骨,钟熹鼎盛之年痛失所爱,鸾只凤单,只剩下裴霄春风得意,即便一脸沉素,仍旧掩不住意气风发——在这场一波三折的变故中,裴氏不啻为最大的赢家。
致襚和致奠完毕,裴霄一脸沉痛地对卫琇道:“我与尊祖相交多年,又同朝为官,虽于朝政见解略有不同,却甚是投契,见此横祸痛彻心扉,”说到此处他似情难自已,蹙着眉头揪住自己的衣襟,顿了顿道,“犬子当日与逆党虚以委蛇实乃情非得已,还请卫小公子见谅。”
卫琇拜送答谢,面色如常道:“能得裴公相送,家祖在天有灵定然欣慰。”
裴霄静默片刻,叹了口气拍了拍卫琇单薄的肩头:“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虽则力微言轻,若有能帮上的必定全力以赴。”
卫琇再拜答谢,恭敬将裴霄送出门外,转身往回走,走到二门时终于抑制不住颤抖起来,他扶着一道坍塌半边的垣墙,苍白的手指往熏黑的砖石缝隙里抠,指间传来的刺疼让他好受了一些。
“你须得学会控制它。”钟熹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日后与裴家人相见的时日多着呢。”
太难了,卫琇心道。
“是难,”钟熹似乎听到了他心底的声音,深深地往灵堂中成排的棺柩望了一眼,“再难也得撑下去,由不得你。”
钟熹背着手上前一步问道:“你有何打算?”
“回禀明公,此间事毕后,琇欲往齐郡。”卫琇恭谨行礼道。
钟熹沉默不语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那双苍老的眼睛仿佛能看到心底,对他那点心思洞若观火。
良久,他面沉似水道:“你有何所图,我大致能猜到。齐王我见过数回,虽无深交,却不算一无所知。我就直截了当同你说,此人狠戾刻深,不是明主。你头顶着卫氏一族的冠冕,在豫州又有你阿耶打下的根基,若是为他所用,必是所向披靡的一把利刃,假以时日挥向京师,恐怕山河都要为之战栗。可是你想想,你阿翁愿意看见你成为别人的一把刀,将他心心念念的江山劈裂么?”
卫琇如梦初醒,跪下稽首,敛容道:“明公之恩,琇唯有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钟熹眼中流露出欣慰,弯腰将他从地上扶起,缓颊道:“阿晏,你小时候叫我一声阿翁,我把你当自家的孩儿,在此与你唠叨几句,你莫要见怪。”
卫十一郎一怔,上一回听到自己的小字是他与阿翁赌气溜出府那一日,其实隔得并不久,却仿佛有永远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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