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琇与姜景仁见过礼,便杵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了,虽然面上一派镇定自若,可手心里已经沁出了汗。
姜景仁却是比他更手足无措,这小郎君年纪轻轻,品级却比他高,且人家是天子近臣,打个喷嚏都能上达天听,不出意外将来是奔着三公去的——而他们家两次不识好歹把人家求亲给拒了!姜景仁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早知道就不该听她老娘的,一个只会杀猪的老太太懂什么,女儿阴差阳错救他一命是难得的机缘造化,怎么就不能挟恩图报了?怎么就齐大非偶了?老话还说抬头嫁女呢。
卫十一郎见姜景仁皱眉,心头一跳,不由心虚地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衣裳,心道果然该回去换身衣裳再来,这样不修边幅地跑上门来,实在是太失礼了。
今天他原本没打算来。
姜家设宴的事他早有耳闻。姜家沉寂多年,难得有此动作,都中早已传遍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姜家出美人,出身又值得玩味,一举一动总是格外引人瞩目一些。
自数年前西北胡乱,姜二郎重掌兵权,姜家行事几乎算得上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如今次这般大张旗鼓地宴客倒像是当年姜太妃盛宠时的作派。卫琇略一留心姜家请了哪些人家,便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这是有意给姜昙生兄妹几个择佳媳贤婿呢。
卫琇这几日走到哪儿都能听一耳朵“洛阳牡丹”,小心翼翼收藏在心尖上的人被这么轻嘴薄舌地议论,登时便是脸色一落,他位不算高,权却很重,平日哪怕温文和善也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凛然,冷若冰霜时更叫人不寒而栗,对方都闹不明白哪里得罪了他,只能诚惶诚恐地陪着小心。
不过卫琇一边不痛快,一边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留意着姜家的一举一动,请了哪些人家,都有哪些适龄的男子,又不免设身处地,若他是姜家长辈,会给二娘子择个怎样的佳婿——自然不是他这样的,否则也不至于两次将他拒之门外了。
他没想过姜昙生会给他下帖子,大约也是无心和顺便吧,便将帖子随手压在砚池下,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去看姜家为她择婿么?他没有这种折磨自己的癖好。
卫琇当即铺了帛纸写了封礼数周全的回函,叫书僮装入鲤鱼匣中封好,然后亲自去库房中挑了尊白玉麒麟作贺仪,只等着宴会当天派人送过姜府去,再随口寻个托辞便是,这都是他的仆人做惯了的。
当日晌午,他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打发下人去姜家送礼,自己则坐在书房中发愣,手里握着书卷,目光来回在那半行字上转,半晌没翻过页去,待到他终于发现自己半行字也没看进去时,认命地将书往案上一撂,对书僮道:“替我备车,等等,还是备马吧。”说罢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出了书房走到外院,连氅衣都忘了披,便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去追那送贺仪的家仆去了。
卫府到姜府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那仆人已经走了半刻钟,眼看着就快到了,只是卫府门前的道路被香车宝马堵了个水泄不通,卫秀趁了单骑轻捷之便,抄了几回近道,踢翻了一个卖菜挑子,赔了人两吊钱,总算在距姜家大门二十尺的地方截住了家仆。
因那尊玉麒麟极沉,卫家下人是套马车去的,舆人被突然窜到眼前的主人吓得不轻,车中的奴仆贴身伺候卫秀多年,从来没见他神色如此慌张,差点以为他中了邪,没来得及张口问,便叫主人轰下了车,卫琇就这么穿着一身家常的半旧罗衣,坐着奴仆的青布小马车,来姜府做客了。
姜昙生见两人无话,赶紧上来解围道:“卫公子,仆带您入内吧?”他清楚自己这阿耶,与狐朋狗友饮酒胡侃起来能说一宿,可正经场面上酬答就不擅长了,而卫十一郎这样超然的家世地位,根本不需要没话找话,自然有人把话头递上去。
卫琇回过神,彬彬有礼地揖了揖道:“毋需劳师动众,今日是姜兄的大日子,招呼客人要紧。”
姜景仁见他再三推辞,一想作为主人不在门口迎客也不像话,便叫了个稳重有眼色的管事领他入内。
姜家今日这宴席照例是将男客和女客分开的。男客的宴厅设在外院正堂中,此时宴席还没开始,先到的客人们便在两侧厢房中歇息,用些茶水点心。
卫十一郎是贵客,管事将他带到东厢房,此时房中已到了十来人,大多是姜昙生在北岭学馆的同窗及其手足,萧熠也在其中,除他之外还有两三人曾见过卫琇,连忙起身将他迎到上首,小心翼翼地与他见礼寒暄。
萧熠原本在一众前来赴宴的小郎君中门第最高,姿容风度也最出众,又在衣着上下了番功夫,站在人群中宛若鹤立鸡群,着实引人注目。
不过卫琇一来,就把他从天仙直接衬成了地仙。卫十一郎真是如同传闻中一般张狂,穿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就来了,通身上下没什么纹绣,甚至还有些皱——那是方才骑马弄出来的。
可即便如此,他往那儿一立就是有种凌风之致,浑然不似在乌烟瘴气的宦途上驰骋多年,倒像个纤尘不染的世外之人,连满肚子酸意的萧九郎也不得不承认,胡毋基那句“神清骨清”的评语安在他身上还算实至名归。
不过这是很没道理的事,萧九郎风闻了不少卫琇在朝中的作为,手腕强硬比他祖父卫昭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且长袖善舞远胜他祖父,与钟家的关系自不必提,周旋于剑拔弩张的裴霄和韦重阳之间竟然也游刃有余,更深得天子的信重,听闻有意将唯一的胞妹清河长公主许配于他。这样一个人自然与不谙世事天真烂漫风马牛不相及——可见这竖子有多会装。
卫琇话不多,不过言辞谦逊,风度闲雅,与这些家世差他一大截的小郎君们交谈也不露出一丝轻视和倨傲,倒是郑重其事得有些莫名,他一边着意倾听他们的言谈,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的容貌和举止,将屋内诸人扫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在萧九郎身上——他在这些人当中实在是太显眼了,无论相貌、才学还是家世都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只是萧家家风不正,子弟中多荒唐之辈,这萧九郎同他没什么交往,可他长房堂兄萧炎任殿中中郎,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此人的风流成性在整个洛京都是首屈一指的。卫琇望了望萧九郎那双桃花眼,只觉他一脸轻佻,私德八成不怎么样。随即他想起那日在蕣华楼门口遇到姜昙生,萧九郎似乎也在,果然是个酒色之徒,卫琇心道——全然忘了当夜自己也在那儿。
萧熠想起那清河长公主,却是黯然自伤起来——他也曾暗暗觊觎过这位贵不可当的长公主,无奈自己门庭终是差了一截,阿耶头上顶了个“庶”字已经够尴尬的了,偏偏还不争气,文韬武略无一拿得出手,自己又被继母强压了数年,不肖的名声传了多年。若是能够尚主,又何至于要图谋一个屠户家的小娘子?
随即他又想起姜二娘那惊鸿一瞥的绝世颜色和身段来,又觉得这桩婚事也不差,面子上难堪些,里子里却全是实惠。旁人也许还不知,姜昙生私下里早与他交过底,他二妹最得祖母宠爱,姜太妃当年盛宠那些年陆陆续续赏下的财货田地都在姜老太太手里捏着,日后二孙女出嫁,私下贴补的恐怕比公中那份嫁资还多。他们家总共就三个嫡女,光公中那份就已经很可观了,这还没算姜太妃和二叔姜景义添的妆呢!
萧九郎的父亲没出息,偏又自诩风流,不事生产,不通庶务,只知一个接一个地蓄婢纳妾养乐伎,成日饮酒作乐,靠着公中的钱帛和田地的那点出息哪里够用?便想方设法从她继母手指头缝里抠钱,吃人嘴短,拿了继室的嫁妆挥霍逍遥,便对她苛待一双儿女睁只眼闭只眼,甚至为了讨她欢心责打儿子。
他们萧家在丁亥之乱中一举扭转颓势,一跃而跻身京师数得上的高门,只是他祖父在朝中依旧要仰仗裴霄鼻息,这些年留下的窟窿太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即便大肆敛财,手头也依旧很紧,他们这一房本不受宠,他这二品还是多亏了妹妹——若不是十娘入宫为妃,依他祖父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作派,如何肯舍财替他走通中正和吏部的关节?
娶了姜二娘,就相当于搬了一座金山回家,且这座金山还生得如此姣妍,想起初见她时的情形,萧九郎的心仿佛被幼鹿轻轻撞了一下,那些有条不紊的算计和权衡顿时七零八落,也罢,他晕乎乎地想,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门楣低些也不全是坏处——真尚了主怕是夫纲难振,纳妾自是不必想了,出门酬酢还得觑她脸色,这日子还有什么滋味?
不一时宾客到得差不多了,姜家的下人便来请诸位郎君移步宴厅,诸人便次第入了席。姜家的肴馔与精益求精的世家大族相比略显粗糙,不过用料舍得下本,海陆珍异应有尽有,又一掷千金地购了上百坛河东颐白,饶是萧熠这样的旧姓子弟也对姜家的泼天富贵有些乍舌,只是席间的舞乐是外头请的班子,曲目难免流俗,比起他阿耶在自己院中调教的那些,终究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卫琇却是心不在焉食不甘味,连入口的是荤是素,是甜是咸都分不清楚,每当有年轻郎君前来向他敬酒,他便一边端起茶碗应付,一边暗暗思忖,姜家会把二娘许给这人么?
众人都知道卫十一郎出外应酬极少饮酒,即便是御宴上,也只是浅尝辄止,所以见他以茶代酒也不以为忤,姜家父子自然不以为自己面子大得能叫卫琇破例,正要去敬他,却见他端起酒杯朝自己走来。
卫琇端起满满一杯酒,对姜景仁道:“恭喜足下,仆先干为敬。”便仰头将酒一口喝干,又叫仆人满上,再敬了姜昙生一杯。
姜昙生手里的酒杯就有些端不稳了,原本他觉得卫琇和自己二弟的传闻是无稽之谈,可他如今跑自己跟前大献殷勤是什么意思?真不能怪他想多,单论容貌他比姜悔还胜一筹,且眉眼生得有些女气,当初在学馆还有好南风的同窗对他一个劲示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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