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耳目,喜新厌故,这是天下之同情。
京城百姓见多识广,便尤其如此。天大的新文儿嚼上几日也就没了滋味,卫十一郎与姜二娘的一段前尘往事传了数日便逐渐偃旗息鼓,就在这时,又一个惊雷落地:蕣华楼头牌月观音从良嫁人了。
而娶她之人正是当日她为情所伤时趁火打劫破她身那个寂寂无名的寒门士子——正是青州刺史罢免一案中一鸣惊人的张邵,如今人家已不复当年吴下阿蒙,摇身一变成了天子跟前的红人。
便有人说那月观音也是有大造化的人,塞翁失马却因祸得福,以残花败柳之身成了官夫人,运气比那姜二娘有过之而无不及——甭管那姜家发迹前家世多寒碜吧,姜家眼下有钱有势,田连阡陌,仆从如云,那姜二娘也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娘子,这么一对比,卫姜联姻似乎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了。
更有人讥嘲那张邵到底是蓬门荜户出来的穷酸,不知礼数规矩为何物,娶个人尽可夫的妓子为妻房,往后难不成要指望她与别的官家女眷往来酬酢么?
张邵前阵子才戳了某些人的眼珠子,如今有了这把柄,自然少不了弹劾他的奏章,他本就是谏议大夫出身,深谙其中的门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旁人怎么说,他仍旧我行我素,转头便奏劾酒泉太守于法兴安官贪禄、不务公事,抗击羌虏不力,拔了裴霄楔在西北的一颗钉子。
他无家无业,父母双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都敢捅,什么都敢往外蹦,与他正面交锋是讨不到什么便宜的,便有人图谋取他性命于暗巷,谁知派去的凶徒大多有去无回,一名部曲有幸捡回一条命,脸上叫人拿刀画了只憨态可掬的胖王八,哭着向主人禀报,那姓张的竖子身边竟有高手护卫。
张邵有恃无恐,遇刺一回隔日便奏劾一人,也有劾成的,也有不了了之的,可弄得朝中风声鹤唳鸡犬不宁,几次碰壁之后,便没人敢拿他私事做文章了。
***
转眼二月中旬,崔淑妃的咳疾好转,常山长公主终于又有空闲惦记起自个儿的终身大事来。
卫秀起初去钟家授课是怀了不可告人的目的,眼下目的达成了,他也没有过河拆桥,逢旬休仍旧兢兢业业地带生徒。
司徒姮知道钟荟同卫秀定了亲,设身处地一想,这丫头大约该相思成疾了,便好心下了帖子邀她同去。
钟荟虽然迫不及待想见阿晏,然而大娘子入宫在即,他们姊妹相处的时间过一天少一天,想着多陪陪阿姊,遂提笔复信婉拒了。
姊妹几个除了在松柏院陪老太太说话,便是趁着风和日丽时去城郭郊外游春。
离家之日尚远时,姜明霜数着日子盼着入宫与司徒钧时常相见,可真到了好事将近时,离愁别绪和忐忑不安占据了上风。
姜明霜一向不是个高瞻远瞩的人,习惯走一步看一步,随遇而安,而此时她举首遥望时,只看到前路茫茫而晦暗,只有尽头处的一星微弱光茫给她些许慰籍——那是司徒钧的承诺。
然而无论她心里如何没底,那一天还是到了。
二月初九这一日,姜明霜醒得很早,她在床上了很久,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丁香色的织锦帐顶和四角垂着的彩丝香囊,每日睁开双眼,这是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景象,而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了,这念头叫她无比惆怅。
姜明霜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旋即想起小时候表叔母曾经说过唉声叹气会让福气溜走,赶紧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知那点福气没有跑远,还能不能吸回来。
这一日从清晨开始便是阴雨连绵,院中花树萌生的嫩黄新芽似乎也因这愁云惨雾的天色黯淡无光。姜明霜站在廊下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越发惴惴不安了。
过了午时,宫里迎亲的车驾冒着雨到了。
一应礼节都有宫中派来的内侍和女官提点,姜明霜按部就班地任宫人替她梳妆,按品换上朝服。
姜明霜怔怔地望着妆镜里陌生的自己,扑了厚厚一层胡粉的脸白得惨然,眉却描得极黑,与她略带琥珀色的眼珠有些不相称。宫人用极细的笔蘸了朱红的口脂替她勾唇线,极细的紫毫笔尖触到她的嘴唇时,姜明霜不由自主剧烈颤抖起来。
宫人笑着道:“还请娘子莫要动,奴婢没法儿画了。”
姜明霜越发不能自已。钟荟一直在旁默默地陪着她,连忙在她身边跪坐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拍她的背,她很想说些前程似锦之类的吉利话安她的心,可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不断轻声道:“阿姊莫怕。”
姜明霜点点头,慢慢平静下来,对着铜镜用力笑了笑道:“总有这么一遭的。”也不知这话是对谁说的。
司徒钧和姜明霜不是正经夫妻,三媒六证和十里红妆自是没有的,只能从娘家带几车箱笼入宫。
将近黄昏,启程的吉时快到了,姜明霜去正院向祖母和父母辞行。
孙女出嫁是喜事,姜老太太盛装打扮,颊上抹了圆圆两团胭脂,沟沟壑壑越发明显,叫人看了忍俊不禁,可姜明霜却笑不出来,她跪下来朝着几个长辈分别磕了头。
曾氏嘱咐了几句谨言慎行、柔和嘉顺之类的场面话,姜景仁知道自己也该叮咛几句,可望着大娘子,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长女自小离家,回来以后父女俩也没相处过几日,他对这个恬静温和,嘴边总带着笑意的女儿所知甚少。姜景仁那副为父的心肠难得动了动,可就像生锈的机簧一般不甚灵便,他有些生疏地摸了摸大女儿的头顶,翕了翕唇,笼统地道:“你要好好的。”
轮到姜老太太,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姜明霜先伏在她膝头哭起来:“阿婆,往后孙女不能在您跟前尽孝,您多保重啊。”
姜老太太一直不乐意孙女入宫,回想起当初女儿入宫那日的光景,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可为了不叫她担心,只得强颜欢笑:“傻丫头,难不成你还能在家里留一辈子?进了宫莫亏待自个儿,有什么难处就去找你姑姑,莫哭,得把脸上胡粉冲走了,一条条的多难看啊……”
大娘子用力点点头,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帕子,小心地掖了掖眼睛,转而与弟妹们话别,她将八郎和几个庶弟庶妹的头挨个摸过去,一边仔细叮咛:“八郎夜里读书多点几盏油灯,莫把眼睛看坏了……十娘春日花发时节少去花园,免得又起疹子……十二郎莫啕气,惹得夫子生气又该罚你抄书了……”
比起钟荟和姜明淅,姜大娘更有做姊姊的自觉,弟妹们都和她亲,几个年幼的不明白什么是出嫁,只知道温柔可亲的大姊要离家,呜呜地哭作一团,姜明霜将他们一一哄得破涕为笑,然后拉住二娘子和三娘子的手道:“你们俩都要好好的,二娘甜的少吃些,出嫁以后不能像在家里时那么懒怠了,别欺负人家卫公子,三娘……”
姜明霜想说几句体己话,猛然想起曾氏在场,生怕让三娘子为难,只得用力捏了捏她的手道:“你也要乖乖的。”
钟荟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姜明淅用力抿了抿嘴唇,看了眼旁边的宫人,附在大姊的耳边道:“宫里不比自己家,人心隔肚皮,别对谁都掏心掏肺的,哪怕再亲近的人也得防着点。”
姜明霜拽着两个妹妹的手不舍得放,眼看着吉时快到了,那女官便催促道:“娘子,时候不早了。”
大娘子只得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由姜昙生背在背上往大门口走去。
兄妹俩相处的时日不多,不过姜明霜性子温柔体贴人,给他做的鞋袜比其它几个妹妹加起来还多,姜昙生也舍不得妹妹,抽了抽鼻子道:“要是有人欺负你,告诉阿兄。”说完自己也觉无力,若欺负她的人是天子呢,他这阿兄能做什么?
姜明霜却是“嗯”了一声,用脸蹭了蹭大兄的背脊,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有时候她玩累了懒得走路,年表兄就会这么背着她回家,那时候年表兄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人长得瘦,背也不宽阔,还很硌人,可叫人安心,她时常在一路颠簸中昏昏欲睡,醒来时已回到了家里——从今往后再没有一个或厚实或单薄的背把她背回家了,姜明霜再天真也知道,皇宫不是个能称作家的地方。
姜昙生小心翼翼地把妹妹放到车上,姜明霜最后望了望那些熟悉的脸庞、房舍和一草一木,提着裙裾进了车厢。
舆人挥动鞭子,车轮转动起来,轧着姜府门前的石板路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姜家出了第二位娘娘,自然是观者如潮,巷口几乎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姜明霜只觉得耳边一片嘈杂,将铜铃声都盖住了,然而在这喧天的热闹中,她却感觉前所未有的冷清。
行至铜驼街时,雨突然停了。
姜明霜下车时,只见云破天开,洗濯一新的巍峨宫城在阳光下流光璀璨,仿佛许她一个光明煌然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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