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腊月连降几场大雪,九六城里银装素裹,转眼便到年关了,家家户户都在晾脯腊,宰年鸡,置年货,城中道路车水马龙,东西二市周围更是熙熙攘攘。
卫十一郎与钟家人的关系再密切,除夕元旦也得回自己府上过。往年这个时候是他最难捱的一段时日,偌大个卫府就他一个主人,张灯结彩反而衬得他越发孤凄。且下人们怕他伤怀,个个都卯足了劲做出喜兴的样子,可对着他时越发小心翼翼,眼底里透出怜悯来。
从十多岁开始,过年只余苦涩一味,元旦于他而言便是对着家人们的灵位逐一叩首,忏悔一年光阴虚度,大仇依旧未能得报。
如今有了钟荟,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是钟荟出嫁后第一次过年,她这个新上任的卫府主母免不了要往来酬酢。
好在卫府不比姜家,下人们训练有素,各司其职,加之有往年的成例可循,应付起来并不费力——何况她头顶屠户女的招牌,即便有什么疏忽失礼之处也是情有可原理所当然,倒是做足十分反而惹人侧目,到时候吹毛求疵者纷至沓来,能将她的毛薅秃了。
钟荟深谙此情此理,乐得省心省力,凡事不求一鸣惊人,但求不出大纰漏。
只是仍旧是有层出不穷的事。谁都知道卫十一郎少年英俊天恩正隆,天子显然是想将他外放几年历练历练,再委以机衡之任,只是如今裴氏势大,天子富于春秋,卫琇年方弱冠,两人如蹈水火,万一时乖运舛,翻覆只在须臾之间。
此时若不搭上这条线,待卫家凤凰展翅翱翔于九天之上便再无机会了,可万一卫十一郎涅槃不成,同他祖父一样是个寂灭的命,那此时大献殷勤的难免弄巧成拙,叫裴霄记上一笔。
便有那心思活络的想着另辟蹊径从女眷入手,本来大年下谁都忙,并非设宴待客的好时机,钟荟却莫名收了一堆帖子,由头五花八门,有邀她赏梅的,观雪的,品香的,鉴茶的,某家夫人连新得了只毛色雪白的猧子也要请刺史夫人莅临指教。
卫琇不知她生怕夫人受这些琐事之累,反将正事耽误了,一早便对她道:“那些应酬交际甚是无谓,你不用俯就那些人,不想理的推了便是。”
说罢目光如炬地从一堆帖子中挑出一张,眼睛也不眨一下便扔进脚边的碳盆里烧了:“呵,好大的脸。”
帛纸一挨火炭立时燃了起来,钟荟探头往火盆里看时只见到半个龙飞凤舞的萧字,忍不住笑起来:“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权当解闷了,对了,薛夫人家那猧子好顽得紧,雪球似的,打起小喷嚏来叫人心尖儿打颤,我同她讨了一只,已经说好了明年养了崽子留只长得最俊的,托人给我送到青州来。”钟荟眉飞色舞地道。
她眼角微弯,嘴边两点浅浅笑靥,卫十一郎也觉心尖打颤,手臂一舒将她揽入怀里,豪迈地道:“你喜欢这些?见你养的都是禽鸟,还以为你不喜走兽……我叫人去觅一只好的便是,何必跟人去讨,还得巴巴地等上一年。”
“噫!你倒是穷大方!不要白不要,品相好些的猧子动辄十万金,家里眼瞅着揭不开锅了,能省一点是一点吧。再说了见过那一只便看不上旁的了,特别是那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啧啧,”钟荟眼珠子一转又拿他开心,捋了捋他丝缎般的头发,“不过还是不如你。”
“好啊,竟把你家郎君同猧子比,”卫琇一个转身将她摁在案上呵她痒,“这回可是你招我的。”
钟荟死到临头犹嘴贱:“猧子哪能同咱们家阿晏比,至少也得找只貂来……哎呀…...不敢了不敢了……郎君饶命……”
……
“这还有一大摊子事呢,明日得遣人去各家走礼了,礼单还未定下,又耽搁了半日……”钟荟抬起手,袖子往下一落,露出瓷白的胳膊,她理了理衣裳和鬓发,嗔怪地看了卫琇一眼,“昨日还说趁着旬休帮我忙,尽拖后腿!”
卫琇贴着她耳朵不怀好意地说了句什么,气得钟荟脸一阵白一阵红,立时要同他翻脸。
卫琇赶紧做小伏低地给夫人赔罪,拿过礼单来酌情添减,钟荟十来岁时便帮着她阿娘理家,这些事情上手很快,卫琇过了一遍也就差不多了。
“忘了同你说一声,反正都已经撕破脸了,今年我就没拟裴家的单子。”这厢钟荟从净室中走出来,身上肌肤微红,眼睛里弥漫着水汽,套着宽大的吴绵寝衣,显得格外娇软,说出的话却是硬邦邦掷地有声,“他家的礼昨日送来了,如此一来咱们只进不出,白赚那死老魅一笔。天子也真是一毛不拔,连岁旦酒都比往年淡,莫不是兑了水......啊呀简直穷疯了!”
卫琇闻言沉默良久,心道自己是该想法子趁些钱回来了。
***
除夕下了半夜雪,却无风,卫琇夜里照例醒来数次,摸索到身旁钟荟的手攒住,听一会儿枯枝被积雪压断发出的细碎声响和扑簌落雪声,静谧安稳的感觉逐渐从心底漫上来,光一样驱散了梦魇,于是他慢慢平静下来,又睡了过去。
到了平旦时分却是睡不得了,远远近近的爆竹声此起彼伏。
钟荟皱了皱眉,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声,颠了个身用衾被蒙住脑袋,显是打算不管不顾睡他个天昏地暗。
卫琇从背后抱住她,吻吻她后颈,轻轻道:“阿毛醒醒,过年了。”
钟荟横不能理解为何有人如此热衷早起,除非操劳半宿,卫琇平素不到卯正便起,去院外小竹林练会儿剑,接着沐浴更衣去官府,旬休日也不赖床,简直自律得不像个少年人。
钟荟将眼皮撑开一条细缝,见周围依旧黑沉沉的,不似已经天亮,恼怒地哼了一声,重新阖上眼,嘴里喃喃地抱怨了一串。
卫十一郎一句也没听清,又去挠她腰和腋窝,一边咬她耳垂:“懒阿毛,快起床,再不起夫君可要敦……”
钟荟心中一凛,睡意全消,骨碌一下爬了起来。
郎君和娘子房里有了动静,下人们也开始忙碌起来,不一时两人盥洗梳妆毕,下人已将庭中积雪扫除,架起了晒干的竹子和茅草,卫琇一手挽着钟荟,从僮仆阿慵手中接过火把点燃茅草,竹堆不一会儿便噼啪作响。火光将两人的面庞映亮,火苗越蹿越高,仿佛点燃了天空,那一隅便逐渐亮了起来。
卫琇牵着钟荟在庭前站了很久,直至爆竹声慢慢偃息,冲天的火焰低了下去。在新年第一缕晨光中,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与自己并肩的妻子,仍旧有一种如梦似幻之感,不敢眨眼,也不敢放开她的手,仿佛连呼吸重一些都会将这一刻吹散。
钟荟掩着嘴打了个呵欠,慢慢靠在他肩上嘀咕道:“卫阿晏,你大黑天的拖我起床就是为了看这个么?对了,我们姜家有个规矩你肯定不知道,打粪堆知道么?可有意思了,又灵验,一会儿我教你,就是有点臭你得忍着......”
卫十一郎被她扑面而来的烟火气熏了个正着,笑着低头吻吻她的发顶心,终于不再杞人忧天担心他的阿毛如同仙女一般飞走了。
元旦有许多习俗和讲究,尤其是卫氏这样的世家,卫琇本来很不耐烦这些,不过今年有了钟荟相伴,那些仅为应景和寓意吉祥的程式似乎又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如同小时候一样——那时候他曾发自肺腑地深信不疑,饮椒柏酒真能长命百岁,桃汤真能驱邪避秽,生吃鸡子便能百病不侵,没有胶牙饧黏着牙齿真的会脱落。
卫十一郎怀着近乎赤子的虔诚替钟荟戴上自己亲手制的却鬼丸,御赐的那些都叫他偷偷倒进了水池子里——司徒钧赏的却鬼丸不招鬼便谢天谢地了。
却鬼丸说白了就是在蜡里混了雄黄,趁热搓成丸子,钟荟打开香囊瞅了瞅,卫十一郎生怕一颗效力不够,在里头足足装了九颗,颗颗鬼斧神工,大小形状都不同——卫琇这双手也是神鬼莫测,要说他手笨吧,抚琴挥毫作画无一不精,做起某些事来更是灵巧得难以置信,但是你要说他巧吧,搓个丸子也能搓得惊天地泣鬼神,成昏翌日兴兴头地替她画眉,一边描成地龙,一边画成个蛾子,还美其名曰尚古。
接着便是祭拜先祖了,卫琇带着钟荟走进祠堂,里头密密麻麻的一排排灵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时有熟悉的名字从掠过,不过片刻,钟荟的视野中已是一片模糊,想起这些年来卫十一郎独自祭拜家人的情形,心揪成了一团。
两人先从列祖列宗开始拜起,到卫昭的灵位前,卫十一郎轻轻道:“阿翁,我终于把阿毛娶回咱们家了。”说着给自己斟了一杯屠苏酒一饮而尽:“三年之内,孙儿必定手刃仇雠。”
“阿翁,阿毛来看您了。”钟荟颤声道,深深稽首,抬头时已经泣不成声。
卫琇掏出帕子替她拭泪:“莫哭了,大过年的,阿翁他们也不愿见你如此。”
到卫珏的灵位前,卫琇替钟荟把酒杯斟满:“你同六兄说会儿话吧。”说着便退到十步之外。
钟荟将酒饮尽,怔怔地望着眼前模糊的两个字,无论如何不能将块木牌同记忆中的翩翩少年联系起来,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掩口失声痛哭起来。
卫琇走上前来,抚了抚她的肩头,将一只酒杯放在卫六郎的灵位前,斟满酒,在钟荟身边跪下,默默磕了三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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