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苏神医的准话,钟荟只得捺着性子乖乖喝药卧床安胎。
卫琇写了奏书送到京城,还未收到回音,倒是处决陈氏的诏令先到了青州。
卫琇身为使持节都督青、徐诸军事,得杀有官位之人,然而像陈氏这样身涉谋逆大案,他还是不好独断专行的。
房氏坐在幽暗逼仄的牢狱中,她蓬头垢面,戴着枷锁脚镣,日复一日地等待着远在洛京的天子发落。
有脚步声慢慢走进,听起来是个强健有力的男子。
房氏不由自主地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朝牢房外张望了一眼,先看到一团油灯的光晕,暖暖的,像一轮快要落山的太阳。
来人走近了,现出一张堪称俊朗的脸庞。
“祁大人,您来送妾上路啦?”房氏不由自主地妩媚一笑,旋即想起自己眼下是怎样一副尊容,坐直身子,收起笑意。
祁源对房氏这样妖娆多姿又有心机手腕的女子,向来是万分提防的,当即皱了皱眉:“夫人病重,祁某奉命前来给夫人送药。”
说着命狱卒打开牢门,踱了进去。
陈氏轻轻一笑:“卫使君还是不肯来呀?妾还盼着他什么时候亲自来同我道个别呢。”
她说完顿了顿,瞟了祁源一眼,轻声叹息道:“不过有祁大人前来相送,妾也该知足了。”
祁源虽然打心底里厌恶和畏惧房氏这样的女子,可见她这么垂首轻叹,莫名生出些许怜惜,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夫人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房氏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他,暧昧道:“自然是有的。”
祁源叫她看得很不舒服,双耳开始发烫。
房氏扑哧一笑:“你瞧,我就说非战之罪,卫稚舒就是块铁石心肠的木头。”
祁源没琢磨清楚她这话什么意思,只见房氏换了副郑重的神色,施了一礼,诚诚恳恳地道:“祁大人,多谢了。”
***
陈氏一族上百口人,男丁二十七人坐弃市,妇孺没籍为奴,太守陈琼之妻房氏在狱中染时疫而亡。
虽然天子手下留情,并未夷其三族,但房氏、刘氏、张氏等与之世代联姻沾亲带故的大族或多或少都受了牵连,免官的免官,左迁的左迁,像高氏这样处处唯陈氏马首是瞻的家族更是伤筋动骨,恐怕就此一蹶不振了。
陈家二十多口人槛车押赴东市枭首那日,差不多整个临淄城的百姓都出动了,街市上比上元节还热闹。
年幼的孩童坐在父母肩头,吮着手指歪着脑袋,拿乌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刑场中痛哭哀嚎的陈家人,仿佛那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百戏。
刽子手的大刀斩下去,头颅滚落在地,脖子的断口中喷溅出水花一样的血来,人潮中爆发出一浪浪的欢呼,从此青州地界上再无百年陈氏。
十数日之后,天子召卫琇回京的谕旨也到了。
卫琇留刺史别驾祁源在青州暂行权职,自己携夫人和数百名部曲前往洛京述职。
他们去年来时走了一段水路,不巧遇上风浪,把钟荟折腾得够呛,此次回京,卫琇带了二十来个当初招安的水匪,看着天候和潮水决定是走坐车马还是行舟。
大约天公也体恤钟荟的一片孝心,这一路他们虽然走走歇歇,比来时慢了半月有余,不过未曾遭遇风浪和风雨,一路顺顺当当,于腊月中旬平安抵达京都。
到洛京时是黄昏,冬季天黑得早,家家户户都点了灯,大街小巷炊烟弥漫。钟荟阖着眼睛靠在卫琇肩头,听着轮子隆隆轧过御道,嗅着车窗外飘来的洛京特有的气息,突然有点近乡情怯。
卫琇以为她睡着了,侧过头吻吻她的头发,自言自语似地轻轻道:“阿毛,我们回家了。”
又温柔地把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低声道:“阿饧,这里就是阿耶阿娘出生的地方。”
钟荟听他一本正经地和腹中的孩子说话,不由笑出声来。
卫琇没料到她醒着,羞赧地红了脸,替自己辩解道:“阿饧第一回来京都,总要同他说一声……”
钟荟越发掩着口笑个不住,身子都打起颤来:“那么小的孩子哪里听得见你说话,连动都不会呢……”
她说到这里突然怔住,难以置信地低头摸了摸肚子。
卫琇见她神色不对,急忙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阿晏……”钟荟转过头,露出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方才阿饧好像踢了我一下……”
卫琇手足无措,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道:“真的么?”
钟荟回忆了一下,又有些拿不准了:“不晓得啊,没准是肚子饿了……你记得么?我们离开青州前苏大夫说过,大约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动了……阿饧,方才是你么?再给阿娘动一动罢。”
等了半天没动静:“八成是我弄错了。”
卫琇这时算是回过神来了,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她腹上,用讨好的口吻商量道:“阿饧乖,动一动好不好?”
“动了动了!真动了!”
这回确凿无疑,钟荟差点喜极而泣,抓着卫琇的胳膊一个劲晃:“你觉察到了么?阿饧在动呢!”
卫琇只觉手底下有什么轻轻一颤,整颗心都快化了,他要当阿耶了,这个一直仿佛与他隔了一层的事实,终于随着那微微的震颤顺着手掌传进胸膛里。
“没良心的小崽子!”钟荟含着笑轻声骂道,“这么丁点大就晓得偏帮你阿耶!阿娘这么辛辛苦苦怀你,螃蟹都吃不了……”
卫琇忍不住弯着嘴角,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抚了抚孝顺的孩儿,弯下腰把嘴贴近钟荟的肚子,一本正经地教导道:“阿饧,凡事要以阿娘为先,你阿娘小心眼,阿耶不会同你计较的……”
话还未说完,钟荟在他背上捶了两下:“好你个卫阿晏!竟敢挑拨离间!”
“你看,阿耶方才说什么?你阿娘就是这么斤斤计较……”
两人笑闹了一阵,钟荟慢慢从惊喜中平复下来,忧虑重新爬上了眉头,她垂下眼帘轻声道,“阿饧,明日见了太婆婆要动一动啊。”
“别担心,”卫琇捋了捋她的后脑勺,“老太太见了你们一定很高兴。”
车驾回到卫府时,几个管事仆役已在大门外恭候了。
府里灯火通明,屋舍井然,到处都和两人离京时没什么不同,只不过离开时是仲秋,回来时是初冬,前几日下过一场小雪,草木上还留着少许残雪未融。
仆役们将青州带回来的箱笼、行装搬进厢房,阿枣和阿杏把屋子略微收拾了一番——正院每日有人打扫,屋子里纤尘不染,床褥新晒过,洁净又蓬松,墙角铜瓶里供着的腊梅也是今日新剪的。
夫妇回到正院,沐浴更衣,在西厢简单用了晚膳,早早回房休息。
钟荟一路上舟车劳顿,终于回了自己家中,一沾枕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卫琇不易入眠,轻轻搂着她,时不时抚一抚阿饧,在黑暗默默中数着她的心跳,过了许久才闭上眼睛。
第二日,夫妇俩起了个大早,钟荟也顾不上洗洗妆扮,叫阿枣替她梳了个家常的圆髻,用胡粉把眼下的青影遮了遮,穿上夹丝绵的绣襦,披上白狐裘,和卫琇一起坐上犊车过姜府去了。
卫琇的僮仆到姜家门上递了帖子,姜景仁和姜昙生不一会儿便亲自迎了出来。
钟荟顾不得和他们叙旧寒暄,一下车便问道:“阿耶,阿婆她怎么样了?”
“好一阵怀一阵的,一天里大多时候都浑浑噩噩不知事,偶尔清醒过来,就淌眼泪......今日清晨醒了一回,饮了几口米汤,现下又睡过去了......”姜景仁焦躁地道。
他这阵子焦头烂额,先是弟弟和儿子不知所踪,紧接着老母又一病不起,他活到那么大岁数也没什么顶门立户的自觉,如今被赶鸭子上架,愁得白头发都生出来了。
钟荟去青州差不多一年,姜景仁看起来却老了好几岁,终于不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轻佻模样,开始有了中年男子的稳重。
钟荟望着这个便宜阿耶,一时间有些感慨。
姜昙生也与一年前分别时大相径庭,家里接连出大事,他要帮着父亲在外奔走,打探西北的消息,又要安慰祖母,照顾家中女眷,仿佛一夕之间长成了大人。
如今的姜昙生整个人都沉了下来,言语比以前少了,连走路的模样都踏实了许多。
他同卫琇见过礼,满含歉意地对钟荟道:“阿妹,早知你怀着身子,说什么我也不会寄那封书信。”
“阿兄这是说的什么话,莫非我出嫁了就不是姜家人了?同自己亲妹妹如此见外!”钟荟一边说一边和卫琇一起随着父兄往松柏院走。
走到院门口,只见三娘子姜明淅提着裙裾快步向她走来。
“阿姊——”她眉间的忧愁和彷徨被喜色代替,仿佛二姊一回来所有难事都能迎刃而解。
钟荟也加快脚步迎上前去,揽住她瘦削的肩头:“又长高了,都快比阿姊高了。”
“阿姊......”姜明淅又叫了一声,愧疚地低下头,“我......我......”
钟荟见她这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必定是曾氏故意把二叔和二兄失踪的消息透给老太太,三娘子和八郎这对曾氏亲生的子女,想必是很不好受的。
明知道不该迁怒妹妹,可钟荟看着三娘子这张酷似生母的脸,心里忍不住有些疙瘩,不由自主地松开手。
姜明淅也感觉到她明显的冷淡,紧紧抿着嘴。
钟荟有些惭愧,掏出帕子捂着嘴咳嗽两声,然后问道:“阿婆醒了么?”
“方才起来用了点薄粥,这会儿正闭目养神,听说你要回来,阿婆比前些时日好了许多,”三娘子神色放松了少许,“阿姊,什么时候能见到小外甥啊?”
“还早呢......”钟荟一边笑着回答,一边和三娘子并肩往屋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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