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琇率三万中军前往西北的那一日,冀州的八百里加急战报抵达京都。
这一日没有朝会,司徒钧替卫琇设宴践行,刚把他和大军送走,后脚就接到了急报,司徒钧只看了一眼,眼前一黑,一口血往喉咙口涌,勉强压住了,人却跌坐在榻上,半天没能爬起来。
一边的小黄门赶紧上前搀扶,司徒钧脸色煞白,冲他摆摆手:“赶紧叫人去请钟大人和韦大人速至宣德殿议事。”
信都城被司徒徵的大军攻破,冀州刺史秦青以身殉国,不到五日,两万守城将士几乎全军覆没。汝南王的兵马势如破竹,拿下信都后立即挥师朝向阳平,照着这势头打到洛京恐怕也用不了多久。
韦府离皇城近,韦重阳先钟禅一步到了宣德殿。
司徒钧将冀州战报递给他:“韦公如何看?”
韦重阳看完大惊失色,抖了抖袖子,想从满腹的经纶中掏出几句来,可引经据典容易,国库里却是被连年的天灾**给掏空了。
兵力也不够,五营兵马守着一个京都尚且有些吃紧,上回裴家一事,裴五郎起兵作乱,五营同室操戈,又折损了不少兵马,直到如今还未来得及征兵补上。
韦重阳搜肠刮肚,也只想出个不是法子的法子:“恕老臣斗胆,陛下何不向赵王借国兵一用?”
话音未落,他外孙一掌拍在几案上:“外祖好生荒谬!赵王是何等样人,阿耶在时尚且提防着他,向他借兵何异于引狼入室!”
司徒钧和韦重阳虽有君臣之分,但是天子对这个外祖人前人后总是敬他三分,何曾如此慢待过他。
韦重阳当即不忿:“既然陛下不愿向赵王借兵,那只有急令将卫将军召回,他带走的三万中军庶几可以抵挡住逆贼的攻势。”
“这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司徒钧冷笑道,“把卫将军调了去,若是此时西羌大举进犯,凭赵良那无用的老东西能抵挡得住么?难不成要将卫将军分成两半?”
韦重阳叫他气得不轻,双眼一瞪,把花白胡子吹得呼呼生风:“陛下这也不行,那也不可,老臣亦是无计可施!不然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他能用胡兵,我们也能借戎兵......”
“韦公此言差矣。”殿外传来男子的声音。
司徒钧眼睛一亮,仿佛抓住了根“钟卿,快请进!”
钟禅不紧不慢地走入殿中,向天子行了礼,然后对韦重阳揖道:“韦公请恕我方才无状,然而戎狄不与华同,汝南王此举本就是火中取栗,一着不慎便会引火烧身,即便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不可出此下策。”
“钟大人说得轻巧,”韦重阳不能明着和天子翻脸,刚好拿钟禅撒气,“既然老朽的对策是下策,敢请钟大人的见教,何谓上策?”
司徒钧也问道:“还请钟公不吝赐教。”
“微臣不敢,”钟禅施了一礼,“微臣以为,如今形势远非山穷水尽,司徒徵来势虽凶猛,然而他犯上作乱,师出无名,此次孤注一掷,若无法一举得胜,每拖一日胜算便少一分,故而他不惜与虎谋皮也要勾结戎狄,引西羌各部入关。据臣斗胆猜测,西北恐怕烽火已燃。”
这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司徒钧眼前直冒金星,眼看着站不稳了,虽然他怀抱着自欺欺人的念头,但是心里也认同钟禅的推测,西北多半已经乱了。
好在赵良驻扎在武威的兵马还能抵挡上一阵,等卫琇的兵马一到,至少可将胡兵截在半道上。
司徒钧点点头:“钟公言之有理,不知可有良策?”
钟禅想了想道:“不敢妄称良策,不过是权宜之计,陛下庶可借齐国之兵,合青、徐、兖诸州之州郡兵,齐国之兵以骁勇善战、悍不畏死闻名,与司徒徵或有一战之力。”
司徒钧怔了怔,盯着钟禅看了一会儿,下颌绷紧,嘴唇抿成细细一线:“齐国?”
钟禅低下头,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自去岁齐国动荡,老齐王薨逝......”
司徒钧抬抬手阻拦道:“钟卿不必说了。”
他当然知道继位的齐王儿子是个有勇无谋的草包,不过是齐国太妃卫氏手中的傀儡——所以他更不能向齐国借兵。
司徒钧虽然仰仗着卫琇替他平定西北,但是对他的忌惮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与日剧增,朝中越是无可用之人,他越是怕卫琇,怕到午夜从梦中惊醒,汗如出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畏惧司徒徵多些还是畏惧卫琇更多些。
司徒钧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钟禅,想从他面具一样的脸上找出一丝端倪,这是他的腹心,他的股肱,是他阿耶替他挑选的丞相,连他都向着卫琇,若是真的听信钟禅所言从齐国借兵,到时候这江山还是他的么?
世间的事都经不住深想。司徒钧此念一生,便牢牢扎根在心底,怎么也拔不除了,莫说齐国兵,他连青徐的州郡兵都不敢调——那是卫琇一手建起的,简直无异于卫家的部曲私兵。
司徒钧主意早已打定,却佯装沉吟,良久才道:“钟卿,孤知你忠心耿耿,只是往齐国借兵有悖先帝的遗志,还请钟公体谅孤身为人子的难处。”
钟禅一看他的神色就知他还是将私怨和猜忌置于百姓社稷之上,多说无益,只得道:“孝道不可违。如此只能传檄天下,广积粮草,发各州郡之兵,扩禁军与五营兵马,只是戎兵如洪水猛兽,微臣恳求陛下......”
“我明白,”司徒钧挥挥手,“我明白。”
司徒钧只是疑心病重,人并不糊涂,也不是司徒徵那样将全部筹码押上的疯子。
走出宣德殿时,钟禅回望巍峨宫殿,心中不由叹息,只愿西北早日平定,兴许来得及赶在京都沦陷前回援。
***
凉州的早春,仍旧是冬日的萧索和肃杀,朔风卷地,将营帐前的牛皮门帘吹得啪啦啦作响。
司徒徵放下手里的酪碗,无奈地朝帐外喊道:“阿旺,拿块石头压一压。”
说罢朝着对面坐榻上的虚云禅师道:“西北的风沙真是恼人,出门不能开口,一说话吃一嘴沙,连这酪碗里仿佛都混了沙砾,咬起来吱嘎吱嘎的,我有些后悔来这地方了。”
虚云禅师笑着道:“厨子再不堪也不敢往你碗里装沙子,是你老了,牙口不好了。”
司徒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了一阵,笑骂道:“你这死秃子,信不信本王砍了你的秃脑袋祭旗?”
“砍我祭旗,恐怕佛祖都不保佑你。”虚云禅师毫无惧色,悠闲地拿起花花绿绿的陶碗抿了口酒。
司徒徵待他把碗放下,偷偷把头凑过去,嘴唇还没沾上碗沿,虚云禅师便张开手罩住碗口:“又想偷酒喝,你不怕咳出血?”
“这酒不好,”司徒徵讪讪地直起身子,“若是好酒,咳出一升血来也值当。”
“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起话来还同个孩童一般。”虚云禅师嗔道。
司徒徵摇着头笑道:“不砍你祭旗了,活了大半辈子也就得你一个敢这么同我说话。你看不见,我已经生了白发了,老了,真就是一夕之间老了。这人一老,做什么事都没劲。”
“做皇帝呢?也没劲么?”虚云对着他笑,虽然眼睛看不见,却像在望他。
“待我做了才知道。”司徒徵伸了伸腿,换了个箕坐的姿势,“真嫉妒他们年轻人。”
虚云禅师一听便知他说的是谁:“那两个孩子,你也有很多年没见到了吧?”
“嗯,说起来还怪惦记的,”司徒徵笑道,“这回正好叙叙旧,你说他们见了我是惊还是喜?”
说完不等虚云禅师回答,自顾自接着说道:“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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