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芸一向天马行空,在她自己看来是奇思妙想,却总被她阿娘骂胡闹和不着调,阿耶唯娘子马首是瞻,阿兄是根愣头愣脑的木头,以前除了小丸表妹几乎没人给她捧场。
眼下听太子这么说,邵芸顿生知己之感:“不愧是太子殿下,有见地。”
说罢起身回房,抱了个盒子来,打开盖子,拿出两撮黑毛摆在唇上:“你们瞧,我连胡子都准备好了。”
邵氏气得直冒烟,便要寻笤帚。
其他人都笑得前仰后合,邵安也咧着嘴,眼角余光瞥见夫人怒容,赶紧收了笑,拉下脸,清了清嗓子:“大娘,莫要胡闹。”
沈宜秋好奇道:“这是用什么做的?”
邵芸道:“是黑羊毛,我做了好几副呐。”
尉迟越和沈宜秋借来端详,原来是将黑羊毛用胶贴在纱毂上,十分逼真。
太子拿出一副又大又蜷曲的,放在沈宜秋脸上比划了一下:“如何?”众人见她眉清目秀,却满面虬髯,尽皆笑起来,连邵夫人都忍俊不禁。
邵芸道:“小丸生得太秀气,便是作男子打扮也该是面白无须、粉雕玉琢一般的小郎君。”
众人笑闹了一会儿,尉迟越和邵安便移步书斋商议政事。
邵安此去洛阳是为了检视含嘉仓,以及关东至关中之间的漕米转运情况。
两人谈了一会儿,邵安叹了一口气:“殿下,仆说句实话,纵然解决了三门峡一段的漕运问题,也是治标不治本,江南粮米运至京师所费不菲,能救一时之急,终非长治久安之计。”
尉迟越默然片刻,点点头:“舅父所言甚是。”
邵安道:“立国之初,租庸调制大行,造帐、造籍、授田,再以田产多寡来征租,可谓轻徭薄赋、为民制产,按制三年一造籍,可这几十年来制度形同虚设,户部中的籍帐早成空文。徒以授田的名义加重赋税,授田与否没个定准,可赋税却只增不减,遂至于重为民病。”
他顿了顿,苦笑道:“殿下自然知道症结所在,请恕仆多言。”
大燕传国逾百年,积弊渐重,权贵大肆设立庄园,兼并田地,大量农户无田可耕,只能依附于豪富,以至于大量人口隐没。
尤其是先帝和今上两朝,储位都夺自兄长手中,一旦御极便大肆封赏,京畿土地几乎被权贵瓜分殆尽,豪富动辄兼并数万亩土地,关中缺粮,大抵上便是由此而起。
尉迟越沉吟半晌,方道:“舅父心怀社稷万民,令孤感佩。舅父放心,孤虽不才,亦有匡时救弊之心,届时还望舅父鼎力相助。”
此病深入骨髓,要治无异于刮骨疗伤,而今上在位,这些人暂且动不得,只能徐徐图之。
邵安闻弦歌而知雅意,行个礼道:“有殿下这句话,仆粉骨碎身亦无悔。”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尉迟越便起身告辞。
邵安道:“殿下与娘娘此去西北,千万珍重。”
太子道:“舅父放心,孤一定护小丸周全。”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不经意将太子妃小字脱口而出,不禁有些尴尬。
邵安却是一笑,随即有些伤感:“舍妹与舍妹夫长眠西北,娘娘嘴上虽不说,心里一直盼着回灵州看看……仆替娘娘多谢殿下成全。”
顿了顿又道:“殿下请恕仆多一句嘴,娘娘年幼失怙,沈老夫人待她又严厉,故此心比旁人重些,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外头看着不免有些冷,仆看得出来娘娘心里有殿下,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殿下海涵,仆这做舅父的先替她赔个不是。”
尉迟越目光微微一动:“孤明白,舅父请放心。”沈宜秋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不过上辈子她对他一往情深,这一世虽说心里暂且有别人,但水滴石穿,过个一年半载,想来能将一颗心转回他身上。
邵安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仆这半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娘娘幼时未曾执意将她接来抚养,实在愧对她父母。”
尉迟越道:“舅父不必伤怀,你有你的难处。”
太子妃毕竟姓沈,且邵安出身寒门,位卑职低,非但师出无名,也无力与沈府相争。
他认真地对着邵安施了一礼:“舅父请放心,孤定不会负了小丸。”
邵安感慨道:“舍妹与妹夫泉下有知,定然欣慰。”便即送他出门。
沈宜秋也与舅母、表姊依依惜别。
岳氏拉着外甥女的手甚是不舍:“这一分别便是小半年见不着,娘娘可千万保重。”
邵芸道:“阿娘想小丸么?不如我们去完洛阳再去西北吧。”
岳氏牙根发痒:“想得美,洛阳回来便给你找个婆家赶紧嫁出去,让婆母管教你!”
邵芸一脸不以为然:“阿娘,我劝你还是早些认清,你女儿八成要砸在手里了。”
众人都叫她逗笑了。
沈宜秋道:“舅母放心,沿途都有邮驿,我们可以常通书信。”
邵芸道:“小丸也要给我写啊,沿途的趣闻轶事都记下来。”
沈宜秋一口答应。
岳氏又对儿子道:“你多照应着娘娘,出门在外机灵些。”邵泽是东宫侍卫,这回也要随在尉迟越身边。
邵泽挠挠头:“阿娘,儿子尽力。”
众人又笑了一回,两人方才辞出邵家,登上马车,返回东宫。
太子自请担任议和使的消息一经传出,果然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群臣纷纷上疏劝谏,奈何太子心意已决,又有卢尚书、毛将军、张太尉等一干股肱之臣站在他一边,朝中也确实无人比他更适合担当此任。
皇帝得知此事,虽震惊,倒是并未多加阻拦。他虽醉生梦死,当年亦有过雄心壮志,若是能将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重新纳入大燕羁縻,将来写在青史上自是丰功伟绩——这可是算在他头上的,太子愿意出力,何乐而不为?
太子得到这些强援的支持,言官们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最后也只得作罢。
出发之日定在正月十八,过完上元便走。
离京在即,太子要确定随行人员,还要处理政务,与太子妃两人皆是忙得脚不沾地,连上元都未能好好过,只在承恩殿设了一席,叫了两位良娣来一同用膳,就算过了节。
尉迟越匆匆用罢晚膳,便即回前院处理政务,直到中夜才回承恩殿,沈宜秋也是才忙完,还未睡着。
两人成婚以后的第一个上元便这么潦草地过了,尉迟越十分过意不去,对沈宜秋道:“待来年事情少些,孤陪你出去玩个通宵,我们微服上街看花灯,去波斯邸饮美酒,吃遍长安城的菓子点心铺。”
沈宜秋累得睁不开眼,懒懒道:“那不是得把肚皮撑破。”
尉迟越道:“对了,还得去曲江池里放花灯,孤叫他们做盏有龙舟那么大的,保管最威风……”
沈宜秋哭笑不得,不过听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心里竟也生出几分憧憬来。
话分两头,何婉蕙元旦那日从祁府回来,便一心只等着过了上元祁家人来退亲。
谁知还未等来祁家人,朝中却传出太子要去凉州的消息。
这一去便是数月之期,待他从凉州回来,还不知是怎样的光景。
偏偏姨母还在华清宫,要过完上元才回来。
何婉蕙迟疑片刻,当机立断去了骊山。
郭贤妃听宫人通禀,道何家小娘子求见,不禁吃了一惊。
见了面,何婉蕙将祁家答应退婚之事一说,郭贤妃不由大喜过望,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高兴完,她又有些发愁:“只是三郎十八便要启程去凉州,待你退完亲,他人已离京了,看来只有等他回来再说了。”
太子妃随行之事,郭贤妃并不知晓,但她料想儿子离京数月,便是没让两位良娣随行,也会带宫人伺候,沿途各州府长官也定为他安排了美人,待回京时,没准又有了宠幸之人。
何婉蕙的想法与姨母不谋而合,两人相对发了一会儿怔,郭贤妃试探着道:“其实……三郎与你情投意合,名分早晚会有,这回去西北倒是极好的时机,错过实在可惜……”
太子离京,太子妃不能相随,若是她能一路相伴,便是数月独宠。
“可是……”何婉蕙垂下眼帘,“阿耶阿娘定然不会允准的。”
郭贤妃见她态度松动,笑道:“你阿耶阿娘不也盼着自家女儿好?他们的心思姨母清楚得很。你放心,我同你阿娘去说。三郎不说,外人又不认识你,东宫几个宫人黄门,哪敢搬弄主人是非?只要你有了恩宠,还怕什么?”
她顿了顿道:“你若是再不放心,我便去求圣人先拟旨,你带着旨意去,便是有人说嘴,还怕什么!”
何婉蕙诧异道:“这样也可以么?”
郭贤妃一笑:“规矩是人定的,天家岂是一般人家?不说别人,就圣人当年宠得眼珠子似的蔡丽妃,原先还嫁过人呢,不是寡妇,她夫婿至今在苏州府活得好好的。”
何婉蕙冷不丁听见这些宫闱秘辛,不禁愕然,一张粉脸涨得通红。
郭贤妃道:“你什么也别想,放心去西北……”
话音未落,忽听屏风外一个含笑的声音道:“表姊要去西北?”
何婉蕙耳边轰地一声,后背不觉冒出冷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五皇子已经走上前来,郭贤妃笑骂:“你这孩子,是猫儿变的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何婉蕙心说哪里是猫儿,分明是狐狸变的。
五皇子眯了眯狐狸眼,打量了何婉蕙两眼:“恭贺表姊得偿所愿。”
何婉蕙不接茬,心里却有些慌,退婚的事无人知晓,他仅凭只言片语便猜了出来,果然狡狯非常。
五皇子话锋一转:“表姊要去西北?可惜,可惜……”边说边摇头,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何婉蕙道:“五皇子听岔了,姨母和九娘说的是表兄去西北的事。”
尉迟渊长出一口气:“幸好,幸好,表姊若是真去西北走一遭,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五郎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何婉蕙奇道:“怎么说?”
尉迟渊眼珠子一转:“表姊不知道么?西北风沙大,日头毒,干燥缺水,那里的女子个个肌肤粗糙,二三十岁便如六七十岁的老妇般衰老,都是从这上头来的。”
他顿了顿接着道:“哦对了,途中还要经过一片大沙海,又热又干,十几日不能沐浴,灰头土脸的,你想想那味儿……啧……一般人都要嫌弃,别说阿兄还有那么重的洁癖……”
何婉蕙知他故意危言耸听,并未尽信,但西北干燥而多风沙她是知道的,且沿途没几处行宫,此行定然要吃许多苦头,她不禁迟疑起来。
待尉迟渊走后,何婉蕙向郭贤妃摇了摇头:“九娘多谢姨母美意,只是九娘才退婚便随表兄去西北,若是叫人知晓,九娘名节事小,难免有伤表兄令名。”
她羞涩地一笑:“九娘这么多年都等了,何必急在一时?这几个月九娘便在家中日夜诵经,替表兄祈福,向佛祖祈求表兄早日平安归来。”
郭贤妃听她说得这般诚挚,也不觉动容:“好孩子,难为你事事替三郎着想。往后有你陪在三郎身边,我这做阿娘的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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