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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作一般弟子, 被连山君这样郑重其事地留下来,也会感到不安, 更别说陆仁这个到哪儿都被忽略的石头精了。
他一脸茫然地呆立在门口, 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小顶也很纳闷,师父找陆仁做什么,难道是问他怎么从石头修成人吗?
正想着, 只见苏毓对着陆仁抬了抬下颌:“进来。”
陆仁深吸了一口气, 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距离苏毓三步远, 停下恭恭敬敬地行礼。
苏毓微微颔首, 抬手凌空画了个复杂的符篆, 陆仁只觉耳边突然一静, 海风、海浪和水鸟的声音霎时不见了, 他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琉璃碗扣了起来。
紧接着, 他气海中的灵气,不受控制地往经脉中涌去,接着从七窍溢出体内, 不一会儿, 他的气海便被抽空了, 经脉刀割一般的疼。
陆仁冷含涔涔, 忍不住弯下腰躬起背, 满心茫然和错愕。
小顶吓了一跳:“师尊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苏毓看了炉子一眼,从乾坤袋里取出一瓶丹药递给陆仁:“服下去, 会让你舒服点。”
换了从前他绝不会多此一举, 抽空气海的在他看来就跟挠痒痒差不多, 不过徒弟心肠软,见不得朋友难受, 他只能迁就一二。
趁着陆仁服药的当儿,苏毓给叶离传音:“你和蒋寒秋到我房里来。”
叶离生着颗七窍玲珑心,一听师叔的语气,便知此事干系重大,当下不敢耽搁,拉着师姐折返回来。
陆仁服了药,一股凉意渗入经脉,收缩干裂的痛楚顿时缓解了不少,但脸色还是很难看。
苏毓见他呼吸平缓下来,便指对面坐榻:“坐吧。”
陆仁依言坐下,仍旧一脸的局促不安。
这时叶离和蒋寒秋也到了。
他们照例对陆仁视若无睹,直到陆仁起身行礼,蒋寒秋才发现自己的徒弟脸色发灰,额头上都是虚汗,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随即拧眉,质问苏毓:“你对我徒弟做了什么?”
苏毓平静道:“我抽干了他的气海,还加了个封灵阵。”
小顶和陆仁都是一头雾水,叶离和蒋寒秋一听便知端的,无论是抽干灵力还是封灵阵,都是为了断开陆仁与外部的联系。
蒋寒秋不自觉地想为这老实的徒弟辩解几句,可随即想到丁一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当初最相信丁一的,除了师父便是她,甚至得知是他掳走小顶,她心中仍然存着几分怀疑,直至她见到老五老六带回来的捕鲛阵和打魂鞭。
想到这些,她的心又抽搐了一下。
小顶不明就里:“师尊,为什么要抽掉陆仁的灵气啊?”
抽干气海是很痛的。
苏毓开门见山道:“我怀疑他是细作。”
此言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纵然叶离和蒋寒秋已有所料,也不由一怔。
陆仁张了张嘴,呆呆道:“我是细作?”
他性子好,便是从不做坏事也有两分心虚,被人冤枉不气不恼,反倒怀疑起自己来,小顶看在眼里,越发难受:“师尊不会弄错了吧?”
叶离瞥了眼炉子道:“出了那件事后,他们几个都搜过魂了。”
当初丁一掳走小顶,苏毓又在西极被死士围攻,门派中诸人的一举一动仿佛都被人盯着,让人不得不多想。
嫌疑最大的除了内门弟子,便是和小顶走得最近的几个同窗,苏毓自要仔细排查一遍,陆仁这样的性子,便是没有人搜他,他都要主动自证清白,自然十分配合。
提到搜魂,他一下子回过神来,对呀,当初连山君搜过他的魂了,知道他和这事无关,他怎么会是细作呢?
他长出了一口气:“侄……侄孙并非细作,还请师叔祖明鉴。”
小顶听说同窗因为她的缘故被搜魂,难过得整个炉子都黯淡了。
苏毓安慰似地捋了捋炉盖,对陆仁道:“不必惊惶,你自己也不知情。
我也并非怪罪于你,只是问一件事。”
陆仁听他这么一说,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只是越发困惑,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又变成了石头。
叶离若有所思:“莫非是被人下了术法?
不对啊,当初不是也查过了么?”
苏毓摇了摇头,问陆仁道;“听说你本是一块山石,因机缘开启了灵智,你把此事细细说一遍。”
陆仁有些讶异,不过还是点点头,老老实实地开始讲述:“回禀师叔祖,弟子本来是随洲龙吟山中的一块顽石,三百多年前,有位大能在山中渡雷劫,当时他就靠坐在弟子身上,一道天雷落下来,就把弟子劈出了神智,那位大能发现了弟子,渡了些修为给我,还传了弟子修炼的心法。
可惜那位大能没能渡过劫,传完修为和功法,便在弟子身边坐化了。”
虽然时隔三百多年,说起这段往事,陆仁神色还是有些黯然。
众人听他说话,不知不觉就开始走神,陆仁心知肚明,放慢了速度,又特地从头到尾说了两遍。
苏毓沉吟道:“你可知那位大能的名号?”
陆仁摇摇头;“他不曾告知名号,弟子那时只是块刚启智的石头,也不曾想到去问。
不过……”
他顿了顿,有些不确定:“不过那位大能自称是归藏门下弟子,弟子记得他当日穿的便是一身天青色的衣袍,且他传给弟子的心法,正是我们归藏的正统心法。”
叶离和蒋寒秋闻言俱是一凛,这怎么还牵扯上自家门派了?
蒋寒秋皱眉道:“这些事你怎么从来不说?”
饶是陆仁性子好,也有些委屈:“弟子说过许多遍,师父也曾问过弟子,弟子都是如实作答……弟子还曾向师父打听过那位大能,但师父似乎没听见……”
众人都是一默。
小顶安慰他道:“你别伤心。”
别说其他人了,连她这只炉子,也只是记得个大概。
苏毓继续问陆仁:“你可记得天雷是几道?”
陆仁想了想道:“弟子被劈出神智前,自是一无所知,但开启灵智后,弟子记得,至少有五六十道。”
几人都是一惊,那就是渡劫期九重境所历的大雷劫了,这是飞升前的最后一次雷劫,不成功便成仁,若是渡过,便能平地飞升,若是渡不过,便只能陨落,魂魄重归天地,这位归藏前辈,不幸成了后者。
叶离皱着眉冥思苦想了一阵,摸了摸下巴道:“不对啊,三百年前我们归藏有哪位前辈渡大雷劫么?
我怎么不记得。”
便是在归藏这样的门派,能修到渡劫期九重境的修士,也是寥寥无几。
而且归藏的大能渡雷劫多半是在九狱山寻个僻静的地方闭关,随洲距门派数千里,都快到北陲了,谁会跑到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渡劫。
距今三百多年也不算久远,若是有这么一号人物,他们不该一无所知才对。
蒋寒秋也疑惑地摇摇头:“我也不曾听说过此事,按理说门派中有大能陨落是大事,怎么都会记上一笔。”
归藏每年冬日一小祭,三年一大祭,历代陨落的大能都会配享祭祀,神位中也没有这个人。
苏毓却似早有所料,脸上没什么惊讶之色,只是问陆仁道:“他当时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原原本本告诉我。”
陆仁点点头,那位大能是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又是引他入道途之人,即便过去三百多年,他的话音犹在耳畔。
“那时候五六十道劫雷全都降完,他已经奄奄一息,发现弟子有了灵智,抚了抚我的头道:‘小石头,你我也算有缘,剩下一点修为也带不去,便送与你吧’,说着便传修为给弟子,不过弟子天资驽钝,根基又浅,只吸纳了少许,大部分的修为都散在天地间了。
“对了,弟子会拜入归藏,也是因了这位大能的指点,他说‘小石头,你有慧根,假以时日修出人身,拜个好师父,定会有所成就’。
弟子说‘我只是一块石头,哪个师父会收我呢’,那大能便说,‘归藏派兼容并蓄,海纳百川,对山精水怪也是一视同仁,我便是归藏门下,如今传你本派心法,你潜心修炼,他日入我门下,也算我临死前的功德一件’。”
他说完,眼眶微微发红,怯怯地望向苏毓:“师叔祖,弟子是不是做错事了?”
他虽是石头,但却比一般人都聪明,几句话听下来,他便猜到那位大能的身份有蹊跷,他是叫有心人利用了。
他这个容易被人忽略的特性,充作耳目太适合了。
可无论那人存心如何,他究竟是得了人家的修为和心法,若没有他的指引,他也不会拜入归藏。
那算是他的恩人。
他心里又愧疚又难受,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
苏毓道:“若是我没猜错,当时你和他同受天雷,又得他所传修为,神魂便有了联系,他可以用你来‘看’。”
叶离摸了摸下巴道:“所以他又是给修为,又是传心法,还指引他拜入归藏,打一开始就是为了往我们门派安插‘眼线’。
他和我们门派有多大仇啊……”
那种时候一般人扛天雷还来不及,这位还顾得上安插细作,也不是一般人物了。
蒋寒秋捋了捋头发:“等等,那人不是陨落了么?”
叶离道:“对啊,飞升劫只有两种结果,不是飞升就是陨落……”
苏毓摇摇头:“不,陆仁替他分担了雷劫,所以他的飞升劫并未渡完,虽然身死,但魂魄并未全散。”
他安抚似地摸了摸炉子,对陆仁道:“不知者不罪,你也不必自责。
不过事了之前,你须呆在封灵阵中,也不可聚气。”
他不知道那人与陆仁的联系究竟是通过灵力还是神魂,只有两者都切断了才保险。
陆仁以为按照师叔祖的作派,他最轻也会被逐出师门,没想到他竟不打算追究他的责任,不由吃了一惊。
叶离觑了眼师叔,这还是他冷酷无情的师叔吗?
若是按着他以往的性子,不会留个隐患在门派中,要么立即除去,要么不动声色,反过来加以利用——不过那样便会将陆仁置于险境。
如今断了陆仁与外界联系,那人自会察觉,多半会当陆仁死了,这样反而保全了他。
叶离不由感慨,小师妹虽然变成了炉子,威力更胜当年,师叔为了她都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苏毓冷冷地乜了师侄一眼,吓得叶离一缩脖子。
苏毓对陆仁道:“你先出去吧。”
陆仁仿佛劫后余生,忙向师长行礼告退。
待他离开,叶离好奇地问苏毓:“师叔,你是怎么发现陆仁有问题的?”
出了丁一的事后,他们察觉身边有别人的耳目,但排查了几次都没有结果,又不可能对所有弟子都用上搜魂咒,便不了了之了。
苏毓道:“十洲法会那次,你们被困阵中,单单漏掉了他,当时我便感觉遗漏了什么事,只是想不起来。
今日见到他方才想起。”
他顿了顿道:“不说他是石头成精,即便他真是一块石头,法阵不是人,哪有漏掉他的道理。”
叶离深有同感,当时他也隐隐察觉不对,但每次一想到陆仁身上,思绪就像是打了滑,不由自主地滑到别的地方去。
如今想来,即便陆仁是石头成精,也不至于如此,那位大能前辈想必还动了别的手脚。
蒋寒秋道:“当初就是小顶发现陆仁不在船上,这才让我们警觉起来,那人难道是在帮我们?”
苏毓眼神动了动:“他在借陆仁提醒我们,不过未必是帮。”
叶离看了眼师叔:“师叔猜到他是何人了?”
苏毓道:“我师父收过三个徒弟,你们曾经有个大师伯。”
叶离和蒋寒秋都是一惊。
苏毓道:“我不曾在归藏见过他,早在我入门前的两百多年前,他已经被师父逐出师门了,我也只听师父和师兄提过一句。”
他当时只觉难以置信,在他看来,师父性子好得实在有些过分,简直是个由人捏圆搓扁的面团,能让他逐出师门,必定是犯了无可饶恕的过错。
不过对那段往事,师父和师兄都讳莫如深,师父更是露出悲痛之色,他便不问了。
他在西极取回幼时的记忆,但始终缺了几片,比如他父亲的样子,十一岁他在师父房中究竟看到了什么,以至于冲动之下自剖灵脉。
如今他想起来了,当日他在师父房中瞥见的是一幅画像,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大师兄,也是亲手杀了他母亲的仇人,更是给了他血肉之躯的生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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