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澜望着那人背影,道:“那片结冰的黑洋,是你的杰作?”
如此强大的修为,竟然隐藏在这副单薄的身子底下!
谁都料想不到。
柳卿这才慢慢地偏过身,脸色是进入虫烟后即出现的苍白,缓缓开口说道:“我住在虫烟已逾千年,这儿便是我的家,要让黑洋结冰并不困难。”
季澜眉心紧拢,心底仍是不敢置信,对方看来温和无害,皮下竟是恶名昭彰的阎王。
柳卿看出他的想法,便道:“鬼尊两字,不过是个名号罢了,如同夜焰宫首座人称魔尊,说到底也是个有七情六欲之人。”
季澜道:“你手中上千条人命,如何能相提并论!”
柳卿将手中茶杯放下,悠悠说道:“从头至尾,我只曾……只曾亲手取过一人的魂魄。除了赤渊以外,其余的鲜血,并非我所为。倘若其余人顶着这两字肆意行事,于我而言,无能为力。”
“赤渊?”季澜听见话里出现不熟悉的人名,脑中立即闪过什么,道:“砚叔曾说过,最初鬼尊一直是双人行动,直到其中一人容貌尽毁。”
仙门众人唤鬼尊为赤屠,另一人八.九不离十,便是柳卿所说的赤渊。
夜宇珹望着柳卿,沉声道:“若本座没有猜错,你口中这人,此刻正在虫烟外头。”
柳卿听到闻言,蓦地有些发怔,好半晌才扯出一抹笑,轻声说道:“对,他在外头。”
夜宇珹沉声道:“你将他留在巫凤教,独自进潭,难道不担心赤婪找上?”
季澜一听,刹那震惊撇眼望他,在夜宇珹回视的那一瞬,他便随即了悟,震惊道:“赤渊…难道…难道便是巫傲!?”
“不愧是夜焰宫首座,心思比谁都灵敏。”柳卿唇边笑意渐淡,一面注视着杯中茶水,眼眸乘载的悲伤,透过清澈的水面倒映在上头,“有的时候…连多陪陪对方一天,都是种奢侈。”
他起抬脸,向黑袍身影问道:“你是何时发觉我身分的?”
夜宇珹:“药人岛之后便有怀疑。直到船舰碰到黑洋结冰,才最后确定。”
季澜脑中忽地浮现巫傲带着骄傲神情,一面喊“我家卿卿”的模样,以及对方身上五颜六色的衣饰和铃铛。
外头的花孔雀,竟然是大杀四方的鬼尊其中一人!?
简直令人错乱!
季澜见柳卿维持着坐姿,似乎没打算起身,便道:“巫凤教在巫羽城历史以久,一直都属城内第一大仙门,上一代教主还是巫傲的亲爹,巫傲则是几年前才接棒坐镇,怎会好端端地突然的成了魔修?”
柳卿声音极轻,道:“巫傲,便是魂魄受损的赤渊。”
夜宇珹沉声道:“你施咒弄晕犼兽,让我们坠入这儿的用意究竟为何?”
方才犼兽倏然倒地,并非偶然。
季澜环视这偌大的潭洞一圈,道:“犼兽就是守护这洋底洞穴的凶兽,对吗?”
“此趟你们进入黑洋洋底,我并无伤害之意。”柳卿垂下眼眸,指尖摸着杯沿,“可阿渊……他一人在外头…我这一趟重回虫烟,又没想过再出去…还想拜托仙尊,最后替我带些话出去。”
有些事情,不能跟着他深埋,不能轻易葬于原地。
季澜眉心蹙起:“没想过出去?什么意思?”
对方宛若正在回忆一段艰苦的过程,柳卿的表情在提至此段时,神情有易见的苦涩,似乎在思考着从哪里说起。
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道:“千年以前,阿渊和我不过是一般仙门弟子,赤屠非我本名。我最初的名字,唤作稚荼。”
屠与荼同音,却是天差地别之意。
荼属于灿烂小巧的白花,每每绽开时总是满山遍野的灿烂。
可屠字,却代表横尸山野的鲜血,所到之处,恐惧无数。
季澜只觉得眼前人仿佛谜团黑底,包裹着太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柳卿停顿了一小会儿,才继续道:“我和阿渊从幼年便相识,一同玩耍,一同修习,一同拜入仙门,做什么都在一起。当年,我俩也同属仙门当中修为最盛的弟子。”
他有些出神,回想着遥远以前,那道颀长的身影,总绽着俊朗笑意,低头看他的时候,眸中带着温柔。
柳卿视线未定焦,缓缓抬起,望着潭洞岩壁说道:“那一年,我和阿渊刚结束修习,我俩的心愿,便是找一处热闹的城镇,办个小小的修练堂,广招弟子,这般闲云野鹤般的自在生活。”
他说着说着,心思偶逐渐飘远。
千年以前的一切,近在眼前。
……
千百年前。
一处浅蓝的屋房中。
赤渊拿着刷子,将最后一抹墙面漆成天蓝色。历经十天,他终于将这座有些发旧的屋房焕然一新。
他转头朝另一头的清瘦身影,绽笑道:“小荼,全部的墙壁都漆好了,大功告成,是你最喜欢的蓝色。”
稚荼正蹲在地面,研究这空间大小,想着如何摆放家具,蓦然一双胳膊将他捞身站起,往他唇角亲了亲,笑道:“想什么?这么专心。”
稚荼望着面前的俊挺面容,眨了眨眼,道:“想想我俩的床榻要摆在哪里,还是干脆就不摆了。”
赤渊闻言,随即做出不高兴的模样,道:“不摆?那我就抱着你,咱俩去睡外边屋檐下。”
稚荼被他佯装气愤的样子逗笑,放松的靠在对方怀里,道:“倘若下雨呢?”
赤渊故作沉声,道:“便一起淋雨,反正屋里也没床。”
室内一时间全是清朗笑声。
赤渊待怀中人笑停了后,才道:“小荼,你符咒一向用得特别好,眼下我们有了房子落角,再找个地方办间修练堂,招些志同道合的伙伴或弟子,如此一来,便能将我们的兴趣发展至最大。”
稚荼点点头:“那修练堂的壁面颜色,也能随我选择吗?”
赤渊展开俊笑:“当然,你选颜色,我负责漆上。”
美满的生活尽在眼前,一边修练、一边学习,这般快意又充实的生活,便是他俩的最大心愿。
他与赤渊上峰习道的期间,因两人天资上乘,不时受到长老们夸赞,说他俩未来可期,定能携手创造辉煌,故也对承办修练堂一事特别向往。
然而有人怀着惜才之心,便会有人充斥嫉妒之意。
稚荼天生优秀的仙术技巧,也招来了眼红之人。
他永远忘不了当天。
一切无法回头的开始。
那天清晨,稚荼仍窝在榻上赖床,赤渊却早早起床,一身俊朗,亲了亲他额头,道:“小荼,我出门了。明早便回来,会带上你最爱的吃食。”
稚荼脸色还有昨晚情.事的红晕,道:“你若累了,便在外城住上一晚,别赶路了!”
赤渊展笑:“早一天回来便能早一天见到你,我自然不愿在外多留。”
打从年少,只要有稚荼在的地方,便是他心之所向。
稚荼闻言,耳尖不自觉地染红,说道:“我会将后院的菜收成,待你回来,便有新鲜蔬菜可吃了。”
赤渊轻吻了下他颊面,俊朗清彻的眉眼间,倒映着他的脸面。
那天下午,稚荼便带着工具到后方小菜圃。
这儿是他俩修道结束后,便规画一同种下的,他时常在这儿浇花拔除杂草,忙的是不亦乐乎。
而他因过于专注查看菜叶的成熟度,忽略了后头细微的脚步声,下一瞬便意识全失,双眼一黑,倒于菜圃旁边。连来人的脸面都未看清。
而一股浓密的烟雾,静悄悄的,伴随着诡异符阵入侵他身躯。
最终,完全没入他腹部。
……
黑洋洋底,潭洞内。
柳卿的声嗓,缓慢流淌在洞内,在这空荡荡的潭洞中,听上去竟有些飘渺,仿佛随时会幻化成水气,烟消云散。
季澜听着他娓娓叙说,眼眸也随之发颤。
柳卿道:“当年我因一时疏漏,未有防备之心,离峰不过一年,金丹便被人下了恶咒破坏,一身修为于一夜之间毁损。”
他停了一小会儿,似在调整情绪,接着又道:“赤渊自然是第一个知晓的人,当时他不过离家几个时辰,去外城询问开设修练堂一事,隔日清晨赶回来时,便见我倒在后方菜园,体内金丹尽裂。他为替我找循修补金丹的方法,放下手边一切事务,游走于众仙门间。便是后来各教派后来所盛传的,鬼尊为了修习入魔,潜藏于各教。”
夜宇珹听到这,只道:“金丹若是小损,休养一段期间便能复原。倘若是破裂,便是救也救不回。”
他口吻直接,毫不拖泥带水。
柳卿苦笑道:“我自然知晓,阿渊也是。可他…他总是不愿放弃,比我更加执着于我的金丹,坚持有办法能修复。我俩游走于众仙门间长达五年,最终什么也没寻到。可就在我间持不下去,想要放弃的那时候,阿渊找到了一本古册,上头记载的,便是修魔之道。里头不少篇幅提及复原金丹的办法,可不论是哪一种,首件事,便是修魔。”
季澜听到这,不禁脱口而出:“所以他便为你,甘愿堕入魔修?”
柳卿垂下眼睫,神情已是撑不住的痛苦,手指握紧了茶杯,闭了闭眼。
“阿渊他…他…不论我如何劝说,都无法动摇。我心底明白,因他在意我总是大于在意自己,都怪我…怪我……阿渊时常叮咛我要保护好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我仍是大意,让金丹被恶咒侵袭。”
说到最后几句,千年以前的画面又全数冲至心尖,让他心绪难稳。
……
稚荼金丹被毁的隔日。
浅蓝墙壁的屋房里。
赤渊眼眸中全是心疼与怒意,一向稳重的情绪,在他看见菜圃边卧倒的单薄身影后,便不再沉定。
稚荼靠坐在床头,拉着他手,说道:“阿渊你别急,总有方法能治好金丹。”
赤渊沉着脸,此刻身上惯有的清朗,已然消失殆尽。
他道:“小荼,我定能修补好你体内金丹,并擒回破坏金丹之人!”
稚荼虽也心伤,可更不忍对方心疼他的神情,便试图缓颊,“没了金丹,一样能开设修练堂不是吗,况且我还有你呢。”
赤渊明白他的心情,知晓稚荼想安抚他,可自己定也痛苦不已,两人构想许久的未来蓝图,那份美好,已然从天堂跌落。
他沉声道:“小荼,原本你的仙术修为正不断突破,在道上创出名号,不过是时间而已,无论如何,我都会替你寻到修补金丹的办法,不会毁于恶人手中。”
从这天开始,赤渊便不断在仙门各教中游走,寻找金丹复原之术,可四处奔波的结果,却什么也没找到。
稚荼不舍他如此劳累,便试着让他停下,过了多年,他也渐渐接受没有丹灵的自己。
唯一不舍的,是赤渊心疼他的那份情绪。
只是数天以后,当对方再度回至浅蓝屋房时,手里便揣了本封面老旧的古册。
疲惫已久的俊脸,也展出难得一见的笑验,朝他说:“小荼!我找到了!”
……
潭洞中。
季澜听着柳卿悲凉的语气,也忍不住蹙起眉。
一切的始末,远比众人想像中复杂。
他一直以为,鬼尊就个狂热修魔者,一心向往更强大的力量。
怎知翻开层层原因后,出发点,竟是因为爱人。
柳卿:“阿渊找到的古书,便是修魔之册。我立即表示要和他一同修习,可他说,需要我保持清醒,万一他在修魔途中,拉不回神智,便要我点醒。原本阿渊的状况极佳,毫无走火入魔预兆,且他修魔既是为了我,自然是等我金丹修复之后,便要卸下魔修。就这般过了两年,因阿渊本身修为就强盛,学习东西皆是快速,故我的金丹确实渐渐好转。可阿渊修魔一事,也因此而外传。”
季澜道:“听你言谈间,对方实属清醒之人,修魔过程也有你时刻在旁,为何最终会演变成他屠害众教?”
柳卿有些恍然,道:“在我金丹复原不久后,我俩便遇到了赤婪。从前不懂魔修,总听闻此道轨邪,不可轻易堕入,直至金丹修补完成,才体会到魔修的力量竟是如此强大,也难怪修魔之人,总会在后期性情大变,便是因为对权力和高阶修为的渴望。赤婪……即属于这种人,他对修魔充满了兴趣,得知阿渊修魔一事后,便主动亲近我俩,甚至不惜改名,为了更亲近赤渊。可阿渊极不喜欢他,且早已决定脱离此道。”
回忆至此,柳卿下意识的握紧拳:“怎知赤婪他……他明知晓阿渊心意已决,竟然偷偷将古册其中几页替换,撕去的那些页面,纪载着魔修者脱离此道的唯一办法,能将一层一层地修魔之气全数引出,可赤婪却将他换成了其他东西!”
季澜惊骇道:“所以赤渊便入魔了!?”
柳卿语气不稳,颤着声音道:“魔修的咒体皆是复杂,不论是深入还是淡出,阿渊尝试了一段日子后,才发觉不对劲,可早已来不及,身躯已出现变化,偶尔心性不定,脸上也渐渐出现高阶修魔者的红色纹路,那些红色恶咒,便是魔修者的无法回头的代表。”
夜宇珹道:“鬼尊其中之一,因毁容而藏于虫烟,便是因为如此?”
柳卿没有点头摇头,只继续说:“阿渊走火入魔期间,仍是努力和身体内的入魔之气抵抗,只要我在身旁,他便能稍微稳定心神。可我俩总是筋疲力尽,赤婪也在这时,将自己魔修修为提高了一层,虽不如阿渊高阶,可已足够他四处发难。而我终于打听到了虫烟潭境这地方,当年的虫烟未有结界,想进便进,可因里头险恶,自然是毫无人烟。我便带着阿渊进入虫烟,打算在这修养,潭境中虽有各式妖类,可他们反而害怕阿渊身上的魔修气息,故这里,对我们来说,是最适合不过的居住所。”
假如赤渊永远只能活在这潭境里,无法翱翔。
那他就永生永世陪他在这里,因对方的名字,早已是刻在心尖上的两个字。
不管有没有来世,他都会选择,和赤渊并行。
季澜听到这里,已是明白了七八分,便道:“所以你俩休养期间,赤婪便打着修魔名号,在仙门中四处屠杀作乱,以至于鬼尊之名愈演愈盛。”
柳卿应首,将手中茶杯放至桌面,望着空荡荡的杯底,说道:“阿渊休养的日子没有多长,赤婪便顺着他身上的修魔之气,跟着进入虫烟,不断怂恿我带着赤渊出潭境。我俩自是不愿,虫烟这儿对阿渊来说反倒宁静,走火入魔的次数逐渐减少,我甚至想着,就一辈子活在这儿也不错。可赤婪野心太大,极为渴望权力,又贪图阿渊的高阶魔修修为,想藉由他的力量,在众教派中翻云覆雨。我只好假意答应赤婪,趁着阿渊休养之际,和赤婪出了虫烟一趟。”
说到这里,柳卿顿时瞳孔一紧,似乎是拼了命的,压下某些情绪。
好一阵后才又开口,“可我没想到…这趟出去,阿渊走火入魔的状态却蓦地失控。兴许是他睁眼未见到我,那股入魔之气又过于强盛,便撑不过去,释放出的气息,也硬生生将虫烟潭境毁了大半。”
而他当时人在外头,什么都不知道。
又看见众仙门的惨况,惊骇于赤婪的种种所做所为,可早已无法挽回,那些被灭门的教派和百具尸身,无法从头来过!
便是这时,有人见到他出现在被毁的教派地点,且他与赤渊当年在山峰上习道,便因天资卓越,名声广传。赤婪则属默默无闻,不曾拜过任何仙门,故鬼尊这名号便落到了他与赤渊头上,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宛如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久而久之,荼字逐渐被世人遗忘,转而带之的,是屠。
赤姓,则是分不清他与赤渊的后世弟子,将两人名字弄混。可如今,却也是他曾与赤渊生死相随的少数痕迹之一。
只是里头却不是美满之意,而是鲜血无数。
季澜光是听柳卿叙述到这,便足以想像对方心中有多悲痛,不敢想像这两人后来还得遭遇什么,便问道:“那赤渊他…他之后的状况呢?”
柳卿:“阿渊走火入魔的状况愈发压不住,除了虫烟以外,没有地方能承受他身上的入魔气息。无计可施下,我便循着阿渊当初遗留的古册,照着上头,取出未沾有入魔之气的一魂三魄。”
夜宇珹沉声道:“取人魂魄,需耗损一半自己寿命,永远无法复原。”
柳卿平静地说:“耗了便耗了。对我而言,所有的一切都不如阿渊重要,如同他在意我这般。且我也在当时,将整个虫烟封上结界。”
他缓慢地转头,望向不远处黑白两道身影,语调不重不轻,“虫烟潭境的结界,由我所封。故你俩手中的苍刎珠,便是千年以前,由我亲手所制。”
季澜闻言,瞬间惊愕的睁大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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