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成功驾临赵宋故都,来到了开封城。
然后老朱就失望了。
刘福通的一顿杀戮,让韩宋忠臣都没了几个……原本开封闻名天下的大相国寺,汴水浮桥,金明池,甚至是徽宗的艮岳,都没了踪影。
你想抚今追昔,感叹一下,竟然找不到抓手。
偌大的开封城,只剩下二三十万老弱妇孺,天灾人祸,反复蹂躏中原大地,放眼望去,黄河两边,大片沙土,找不到多少植被。
低洼的所在,又是几年排不出去的积水……中原腹地,竟然有沙漠化的风险。
民力穷尽,地力穷尽。
山穷水尽!
要如何恢复民生,重现中原的繁荣?
身为这场中原大战的指挥官,徐达和常遇春面面相觑。
“和眼前的难题比起来,打败察罕帖木儿,也不算什么了?”徐达低语道。
常遇春翻了翻眼皮,恶狠狠道:“那个老畜生,把中原打得赤地千里,难怪他会一触即溃呢!杀了他都便宜了他,该千刀万剐,碾碎了喂鱼!”
这俩人切齿咬牙,咒骂不断。
就在这时候,花云、冯国用、郑遇春、王弼、甚至是胡大海,蓝玉,所有武将,除了镇守在外的,全都到了。
另外以汪广洋等人为首的文官也在。
就在临近开会的时候,参政朱升也被人抬了进来。
大家伙都下意识站起……朱升早在开战之前,就染上了病,这段时间以来,时好时坏,严重的时候,卧床不起。
老人年纪大了,一点小病,就跟过鬼门关似的。
大家伙都很担心他,徐达就说道:“枫林先生,您老怎么也来了?”
朱升看了看大家伙,无奈苦笑:“中原如此凋敝,到底有什么起死回生的妙法,我今天不来听听,只怕死不瞑目啊!”
徐达忙道:“枫林先生,大家伙都盼着你长命百岁呢!”
几个人把朱升搀扶起来,在旁边椅子上坐下。
等朱升刚刚坐下,朱元璋即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出人预料,老朱既没有穿戎装,也没有穿衮服,而是选了一身黑色的常服,大家伙要行礼,老朱摆手。
“都不必了,今天张先生要说说心得,咱也想听听他的高见。”
老朱说完,就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
紧随其后,张希孟,宋濂,刘伯温,几个人也都是深衣儒衫打扮,进来之后,跟众人见礼之后,就纷纷落座。
张希孟首先道:“主公,还有诸位同僚……不久前我和宋学士、刘学士谈了些有关恢复民生的事情,他们对我的一些看法表示了批评……我回去之后,痛定思痛,今天过来,就是想和他们对谈此事,把问题讲清楚。也请诸位同僚一起品评,看我们谁说的有道理。”
简答的开场白之后,张希孟直接抛出问题,“宋学士、刘学士,咱们前不久谈论为什么不能重视发明,创造新的机器,提升效率,解决困境……你们二位能不能把自己的理由再说一遍?”
宋濂略思忖,就回答道:“张相,我说过了,要保证原料供应,要重视粮食,还要保证百姓生机。譬如纺车来说,真如张相畅想,恢复一次纺线六十四根的纺车,除了能让六十三个织工失去生计,弄了一堆瑕疵许多的布匹之外,别无好处啊!”
张希孟含笑点头,“确实如此,那我倒要想请教,原料供应当真就解决不了?粮食难题,就这么不可逾越?”
这话听得不少人一愣,包括徐达等人在内,他们虽然不懂这些,但是有关均田,粮食,都是张希孟讲烂的事情,怎么张相要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
不像啊?
大家伙疑惑之际,刘伯温缓缓道:“张相,如果田亩就是这么多,确实无药可救。如果张相硬要解决,莫非是要放眼天下?打出一块比大元还庞大的疆土,从而得到充足的土地,好能解决难题?”
张希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道:“咱们先把粮食原料的问题放在一边……我还想请教大家伙,历代儒家都主张抑制工商,排斥百工。更是将工匠的技艺,斥之为奇技淫巧,这个道理又是何在?”
这一次刘伯温道:“张相,我以为归结起来,还是田亩土地的问题。当真有什么工匠弄出了了不得的东西,能一个人顶十个百个,他必然赚得更多,手里有了钱财,兼并土地田亩,就会有更多的百姓破产。”
张希孟点头,“这个道理说得通,但是有一个问题,工匠凭着自己的手艺多赚钱不好,用新的机器赚钱不行。那为何士大夫可以靠着功名,不断兼并土地?为何贵胄能够世袭罔替,封妻荫子,拿到更多的田产好处?”
话问到了这里,刘伯温和宋濂都瞠目结舌……纵然他们有什么想法,也不敢多说啊!
张相,你这是要砸大家伙的饭碗吗?
武将们也是目瞪口呆,感觉被针对了。
这也就是张希孟,如果换成别人,一定要天诛国贼了。
唯一还挺高兴的就是朱元璋。
老朱满脸欣赏,他笑道:“先生是说士人虚伪吗?”
张希孟笑道:“主公,臣要说的也不是这个……臣想说的是,技艺,发明,能提高效率的机器,可不可以作为一种获利手段?”
朱元璋眉头微皱,“那些工匠不都是挣了工钱吗?怎么不算?”
张希孟摇头道:“主公,他们挣的是辛苦劳作的工钱,或许有所差别,但是还不足以体现出技艺的价值……毕竟没有哪个工匠能腰缠万贯,三妻四妾吧!”
听他这么说,常遇春忍不住插嘴道:“张相,就是几个臭干活的,你当他们是读书人,豪强地主啊!”
这话说得汪广洋等人翻白眼,很不爱听,姓常的,不要太气盛!
张希孟呵呵一笑,竟然站起身,在场中踱步。
“其实说到了这里,我们不妨把谜底揭开,直入主题……自从井田崩溃之后,秦汉以来,我们接受的,最主要的财富分配方式,就是土地!”
“官吏,贵胄,豪门大户,士绅商贾……大家伙都把土地视作财富,谁占据更多的田产,谁就能收到更多的田租,从而坐享其成,子孙延续,富贵传家。”
“大家伙仔细想想,虽然商贾获利比种田要丰富。但是大多数的商人也就是从事简单的贩运。那些当铺钱庄,也都是做百姓生意……说干脆一点,也是围绕着土地和土地产出做文章。”
“不妨再把范围扩大一点,士绅大族拥有土地,有了土地就能供养后代读书,读书考功名,做了官吏之后,一来可以减免税赋,二来又能得到赏赐的田产,兴旺家业。由此说来,士农工商,朝野上下,这两千年来,最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土地的所有权,决定一切!塑造一切!”
“大家以为然否?”
这里面能听懂张希孟所讲的,依旧不多,但是对于土地所有权这个问题,大家伙还是有点模糊认识的。
似乎还真是这个道理。
但问题是张相公讲了这么多道理,他要说什么呢?
“主公,还有诸位同僚,我现在想说的是,我们是不是应该重视人的聪明才智,允许百姓以技术发明来获取属于他们的利益!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改进了织机,创造了更高的效率,我们应该奖励这个发明者,而不是将他的发明视作洪水猛兽,视作对现有利益分配的冲击,从而极力压制,甚至不惜毁掉!”
“我们应该尊重技术发明,把这个东西提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成为和土地并驾齐驱,能够参与分配的关键因素!”
张希孟侃侃而谈,稍微有点后世政治课常识的人,都知道张希孟在说什么。
要让科学技术,发明创造参与分配当中,要重视人的智慧,鼓励发明,设置专利。
不是要攀科技树吗!
是不是要把保护工作做好呢?
刘伯温皱着眉头,思索着张希孟所讲,发问道:“张相,你前面提到了土地,现在又打算让百姓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获利……这中间可有什么干系?”
“有,有天大的干系!在大明之前,历代虽然在国初多有均田的努力,但基本上土地分配不均,大部分土地集中在少数豪门地主手里。为了让他们的土地更加值钱,发展出了一整套严密的体系。我前面提到过耕读传家的问题,提到过男耕女织的问题,提到过租佃的问题,也包括流行乡间的借贷……乃至于理学宗法,这都是为了把人拴在家乡,老老实实耕田种地。”
“而今天我要补充一个内容,那就是排斥百工,反对发明创造,不愿意革新,害怕提升技术!因为承认了这些东西,就会动摇以土地为核心的,财富利益分配格局。打破土地的唯一!”
“因为只有站在豪门大族的立场上,才会极力排斥发明创新。咱们还是拿织布来说,如果一个工匠,发明出了新的织机,能织出更多的布,首先冲击的是谁?自然是豪商巨贾的纺织作坊……同他们抢夺原料,抢夺市场,从他们身上割肉吃。诚然,刚刚制造出了的机器,未必比得上人工,但是只要不断改善,精益求精,肯定会有所突破。就像我手里的这支弩一样!”
张希孟竟然把击杀察罕帖木儿的神器摆在了面前,增加说服力。
“回到我最初提到的原料和粮食的问题……确实,如果只是立足中原,这是无解的问题。可若是我们创造更多的财富,有了更强大的力量,能不能占有更多的土地,从而获取足够的粮食和原料呢?”
“或者直接说,能不能放眼四海,从外面获取我们需要的东西呢?我相信不管成与不成,士绅大族都不会喜欢的。因为这样还是威胁他们手里土地的价值!”
“可问题是咱们已经推行了均田!”
张希孟陡然提高了声音,“在我们的治下,已经不存在田连阡陌的超级豪门,世家大户!我们为什么还要秉持着世家大户的心态,去看待工匠的发明创造?为什么还要害怕变革?”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伙为之一振,目光齐齐望向张希孟。
而张希孟继续侃侃而谈,“我们现在面对的难题,不是一二十年以后,机器会挤占劳力,让织工失去生计的问题。也不是纺织业兴旺起来,会促使更多地方改农田为桑田棉田,进而威胁粮食安全的问题。”
“我们现在面对的难题是中原凋敝,大片荒地,无人耕种。老百姓民生艰难,需要填饱肚子,穿上衣服……所以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发明创造,是那种可以节约人力,进行大面积播种的机器。是那种能够把积水排出,解决盐碱的高效水车。还有,我们有太多的工程要做,需要农具,需要钢铁……我们要高炉,要冶炼钢铁的新方法……要开山取石,更有威力的火药……要新式的运输工具,马车,船舶!”
“总而言之,发明创造,不是单纯的获利手段,而是要照顾到百姓民生。丰富百姓生活,充实国家税赋,提升大明的国力。”
张希孟笑容可掬道:“我们讲了十年的均田,不是要废除,而是均田只能作为大明的基石,我们光复中原,有了更大的基业。就需要站在均田的基础上,富国裕民……发展工商,鼓励发明创造,提升效率,重视工匠的地位,就是接下来复兴中原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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