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生来都是孤独的。
你害怕孤独吗?
不,你别怕——
你只是还没找到与它相处的方法。
第一次见到沈钦隽,我还是麦臻东的摄影助理。
摄影助理这份工作琐碎又卑微。哪怕我是在大名鼎鼎的时尚杂志《V》的拍片现场,实际上每天做的还是端茶送水的工作,稍有差错,便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业内都叫麦臻东“麦大腕”,当然是因为他是如今圈内首屈一指的时尚摄影师;另一个原因就是在他的镜头下,任何明星,甭管多大的谱,都得乖乖听话——只是为了要把自己这副皮相卖得更好一些。
麦臻东年纪不大,也就三十来岁,天生生得一张极硬朗、棱角分明的脸,头发又短又硬,像钢丝似的,不苟言笑。他对摄影的要求极高,场景服装化妆哪里不对,甚至明星模特的表情情绪不到位,片场就能看到他沉下的脸,连带着方圆一里以内气压降低。为了伺候好他,我真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那天《V》杂志要为明星秦眸拍一组大片。秦眸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女星,种种传奇不一而足:大二的时候就被圈里小众导演挖掘,拍了低成本的青春疼痛电影,却意外卖座——几百万的投入换来近两亿的票房,皆靠口碑相传,而后自然一炮而红。难得她并不以明星自居,照常上课、考试,拿国家级奖学金、人气一路飙升至大学毕业,年年能在四大时尚杂志的封面拿满贯。人总是很奇怪,当一个人比自己好太多的时候,就连一丝忌妒都不会有,剩下的只是羡慕与仰望了。对这样聪慧美丽却又洁身自好的女孩子,八卦也挖不出猛料,即便在娱乐圈也少有恶意的诋毁。
算起来,我和她还算是校友。秦眸大我两届,入校时,就已经是风云人物。毕竟在这所以学风严谨闻名的著名学府里,能出这样一位口碑良好的明星,实在是一件让人感觉轰动的事。
和往常一样,我早早地就赶到了拍摄地。
独幢别墅,且是带着大片起伏草坪、葱郁丛林景致的居所,在现在真的算得上稀罕了。我像是乡下人一样打量周围的一切。露台、起居室、书房、书桌台,色调皆是乳白,可见此处的主人喜欢清爽的风格;窗外大片大片的绿色草坪,修剪整齐,风景开阔,令人想起《傲慢与偏见》中达西先生的彭伯利庄园。我拿着测光表,在几个打算取景的地方查看ISO数值,顺口问服装编辑:“租金一定不便宜吧?”
服装编辑嗤笑了一声:“哪呀!场地是秦眸指定的,你瞧瞧,这么好的风景,我们去哪儿租?再说了,人这么有钱,谁在乎咱们给的租金?”
“快快快!秦眸化完妆了,马上下来。”工作人员吼了一声。
现场一片忙乱。
好不容易秦眸站好位,我又一次放错了柔光灯位置,整个片场都能听到麦臻东的怒吼。
“谁让你放那里的?不会做就滚出去!”
杂志的副编辑上来劝了几句,麦臻东冷冷看着我:“让她出去!麻烦你们下次给我配个聪明点儿的助理!”
我懊恼,走得远远的,这不是第一次了——有一次跟着麦臻东就被他骂,还被赶出了摄影棚,我又不敢走,抱着肩膀坐在地上,偷看里边的情况。收工后,我还在纠结要不要进去帮忙,没想到麦臻东走出来,若无其事的样子,扔了支烟给我:“抽烟?”
我摇了摇头。
他上下打量我,眼神温和了一些:“也是,刚毕业,跟个孩子样。”
“进来吧,”他抽完一根,精神好了许多,“进这一行不容易——迟早你得学会抽烟。”
如今算是被骂得习惯了,我一个人站在门口,从口袋掏出一支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真是辛辣又清苦的味道,激灵灵的就把那些倦意和屈辱赶跑了,我弯下腰,呛到眼泪都流了下来。
视线的尽头却看到一双黑色的鞋,深灰色条纹的西裤。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我猜他是从哪个商务场合刚刚赶来吧。着装异常正式,只是扯掉了领带,双手插在口袋里,神色虽是放松,姿态却是挺拔。
我用一种小心翼翼的眼神打量他,目光扫过他的五官,他的眼睛并不算大,却极明亮;颧骨略高,眉毛生得极好,不过分纤细,自然的一笔,微微带出男人的刚硬坚毅之感。
真是我喜欢的类型——如果有一天,我能给他这样的人拍一套硬照就好了。
这样失态地盯了他许久,直到他的五官越来越明晰,我才发现他已经走到我面前。
我忙让开来,手中的烟不知怎么一蹭,烫在左手手背上。
哧的一声,几乎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
可我竟连痛觉都没有感受到,只是看着他的背影。
秦眸的经纪人李欣算是娱乐圈响当当的人物,见了他竟也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我看见他温和却疏离地笑笑,摆了摆手,示意别打扰拍摄。然后静静地站着,看着贵妃椅上的秦眸,目光沉柔。
我低头看着手上那块算是新鲜的伤口,也怔怔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一个陌生人留给我的印记,丑陋,却让人难忘。
窗外光线消失,仿佛有人拉伸百叶窗一样,夜幕缓缓落下来。
那个男人一直在看秦眸拍摄,虽低调,却风蕴茂然。
而我一直在小心地偷窥,直到恍惚间听到大腕喊我收拾器材。
原来摄影结束了。
大腕一边拾掇他的宝贝镜头,一边开玩笑:“怎么?骂了你几句就玩消失?”
我低声咕哝:“没有。”
他伸手拍拍我脑袋:“下次机灵点。”
大腕这点好,骂了人很快就忘了,绝不记仇。尤其是这一次,拍的效果很不错,他的心情便更加不错。工作人员三下五除二清理道具,现场又成了文字访谈。我看到文字总监坐下,微笑着说:“秦小姐,你好。”
秦眸微笑致意。
“你的时间宝贵,先聊聊接下去的打算吧。”
“我刚刚毕业,已经申请到一所理想的大学,会出国一段时间。”秦眸云淡风轻地说,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掠过不远处,“我也想借着贵杂志的访谈,正式宣布暂别影视圈。”
没人想到她会忽然宣布这样的决定。极宽敞的大厅里足足有三秒钟,鸦雀无声。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侧头,看见那个男人紧绷的表情、抿紧如同刀锋的唇角,以及锁住的眉头。
我的心脏瞬间停跳一拍。
那是震惊吧?
我能看得出来的。
这个场面没来由地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提了两箱镜头往屋外走,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忽然被脚下纵横的电线绊了绊。
身子摔下去的那个瞬间,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完了!真完了!大腕的宝贝镜头,哪怕有一丝丝的损坏,他都绝不会饶了我!
直到一双手及时把我拦下,我惊魂未定,说“谢谢”的时候还在发抖。
他却低头看着我,有些厌恶的一皱眉便撇开了眼神,冷淡地说:“不客气。”
我想起有次麦臻东笑话我,那天你蹲在地上,活脱脱一个小瘪三。
以前我从未发现,可是今天,对着这个年轻男人,他眼神中的厌弃这样明显,我忽然闻到自己身上浓浓的烟味,看到脚上蹬的那双发黑的帆布鞋;再回头看看风仪无可挑剔的秦眸,醍醐灌顶:原来人和人之间,差距可以这样大;而我,活得这样粗糙。
在回公司的商务车上,我把脑袋搁在了商务车的车窗玻璃上,车子微微的震动仿佛是电流,嗖嗖地在神经末梢流窜,最后秦眸的那张照片反复在我脑海里定格,黑白画片里的女人半罩着面纱,眼神却那样清晰,如刀如风,刹那间能割进一个人的心里。这样的女人,会是所有人的宠儿。
你呢?白晞,你要做什么样的女人?
我问自己。
心底那个声音说,我只想做个……不孤独的人。
后座两个编辑在轻声说话,我听到几句断续的惊叹声:“真是他?”
“难怪要退出了……”
心下微微一动,我往后靠了靠。
“是他,荣威的沈钦隽,据说在一起两年多了。我朋友是娱记,跟了很久才拍到的。本来以为能拿个大头条,第二天的报纸都排版了,又被撤了下来,说是对秦眸的形象不好。”
“不是吧?那今天怎么这么高调?”
“你以为这座房子是谁的?咱们光从铁门开到里边都花了那么久,安保又森严,谁能知道?”
“我,我要去天涯发个帖爆料。”
“切,报纸都压下来,网上爆料,不出三分钟准给你删了。”
我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清醒了,顺便记住了那个名字,沈钦隽。
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我打开冰箱,拿了罐啤酒出来。灌了一大口下去,顺便打开QQ,浏览一圈,发现大学时的同学签名大多是在哀号加班工作的。
我看看指向凌晨三点的挂钟,忍不住苦笑。
“荣威急招财务会计,可自荐他荐。”
我忽然看到某条签名,心底微微一惊,荣威这个名字这么熟悉?
凌晨的大脑已经不好使了,我从一团糨糊般的脑细胞中勉强捏出了一条细细的线索……是的,沈钦隽,接手家族企业荣威的那个沈钦隽。
我低下头,发丝拂在脸颊上,看见左手上那块丑陋的伤疤。
半天不到的时间,已经结了薄薄一层痂,下边隐藏着还没长好的新鲜嫩肉。
我又想起了沈钦隽,他的眉眼五官说不上多完美,却真真切切的,是我喜欢的类型。
人这一生,找到一个喜欢的对象可不容易。
我不求拥有,但是能多看几眼,总是好事。
好比我迷恋按下快门那一瞬间的感觉,于是毕业之后拒了好几张offer,执意去做摄影助理,可我从不奢望自己能像麦大腕一样呼风唤雨,我只是喜欢瞬间永恒的感觉。
我决定了,我想多看他几眼。
我知道这丝迷恋来得莫名其妙。
可我不管。
我点开猎头师兄的头像,敲上一行字:师兄,我是白晞,我想投简历给荣威。
想不到第二天就有了回音。
大学时长我两届,却和我同在摄影社的师兄袁若军打电话给我,劈头就问:“你是认真的不?”
“我认真的啊,”我解释说,“师兄你知道我成绩不错的,当时毕业昏了头,非要去干摄影,现在尝到苦头了,我想改邪归正。”
师兄沉思了一下,慢慢地说:“连你都碰了南墙,打算回头了,世界上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诗人倒下了。”
听起来倒有几分感叹的意味,仿佛是伤感。
可没有人知道,我放弃这份热爱的工作,只是为了追求另一份……更加不切实际的浪漫。
我默默地“嗯”了一声。
他笑:“行,师兄知道了。你好好准备面试,以你的实力,没问题的。”
片场、杂志社两边跑的时候,我对自己穿什么从不在乎,舒服就行。鸭舌帽、格子衬衫、破烂牛仔裤,现在,我要把这些随性全部扔掉,换上沉闷严谨的套装,坐在面试官前,努力让自己的表现得体一些。
没想到我的学历、成绩让对方十分满意。只有最后一个问题:“白小姐,我还记得你……”
我一惊,微微蹙眉,看对座那个女人。
隐约记起来,那是在毕业前的招聘季,在等《V》的回音的时候,我也四处投了不少简历,其中包括荣威的校招。
说起来,那场校招是我经历过的、最火爆的招聘。
主办方向学校租用了我们学校礼堂,然而从兄弟院校、周围城市赶来的毕业生还是将偌大的场地挤得水泄不通。荣威秉承着素来“务实、高效”的原则,短短数天内安排了五轮笔试、面试。据说从网络和现场共收到数万封简历,而进入最后一轮的,一共四十四人。
我投的是财务岗,坐在一堆神情紧张却又十分倨傲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竞争者间,微微有些恍神。
我被安排在第一组,teamwork完毕,我做了presentation,然后一直坐在下边,拿着手机和一堆资料发呆。
轮到下一组的时候,我起身离开房间,其中一个面试官对我笑了笑:“白晞,你的项目构架很完整,我很欣赏。”
我停步:“谢谢。”
“欢迎你加入荣威。”她对我伸出手。
我有些惊讶,从没听说过荣威有给口头offer,运气这么好,我就收到了?
可惜,即便如此厚爱,我也只能拒绝。
因为就在刚才,我收到了《V》的录用短信。
至今,我还记得自己回绝HR的时候,对方惊诧的语气:“白晞,你应该知道荣威在去年的应届生对雇主满意度调查中排名第一吧?”
“我……有耳闻。”
“那么拒绝的理由是?”
“实在抱歉,我找到了更感兴趣的工作。”
现在,报应来了。
依然是那位曾经十分赏识我的HR,此刻低头翻着我的简历,怀疑地问:“当时你说找到了更感兴趣的工作……是去了这个小公司?”
我的确胡编乱造了一个公司,简历上写着我在那里的财务处工作半年……这让我有些心虚,半低了头,“嗯”了一声。
她的目光明锐而清晰,淡淡地说:“抱歉,白小姐。尽管我们都对你的专业素质十分满意,但是荣威不录用不诚实的员工。”
“哪有不诚实啊?”我走进电梯,心底有些愤愤不平,这年头,谁的简历不掺些水分?
我伸手去摁下关门键,眼看着冰冷坚硬的铁门缓缓合上,眼角余光却掠到远处一个身影。
我条件反射地伸出一只胳膊,硬生生的地卡在两扇门之间。
胳膊肘上剧痛,我却顾不上别的,只是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他身边跟着人,或许是边走边说话的缘故,走路的速度不快,只叫人觉得气定神闲。
这个世界上有一见钟情吗?或者叫,前世有缘?
以前我从来不信。
可现在,我的脑子不受控制一般勾勒这个男人的脸部线条,那双算不上大、却狭长深邃的眼睛,我甚至头脑发热的,放弃了摄影助理的工作,跑来这里面试。
这算不算魔怔?
我怔怔地看着那个身影最后消失在视线中,仿佛最后一口气呼出去,整个人变得沮丧起来,我到底还是和荣威擦肩而过。和沈钦隽,更是遥不可及。
“白晞!你居然旷工?”麦臻东在片场抽着烟,冷冷地看着我。
我缩了缩肩膀,一声不吭。
“穿成这副鬼样子,干什么去了?”他见我不说话,更加生气。
“算了算了,”他见我垂头丧气的,大约是没了骂人的兴致,挥挥手说,“一会儿来几个新模特,你去试试手。”
我猛地抬起头:“我?”
他眼角眉梢都是不屑:“看看你这段时间学得怎么样。不过说真的,我没抱多大希望。”
我拼命点头:“我会努力拍的。”
“瞧你这怂样,以后别说我是你师父。”他撇撇嘴角。
我激动得都快哭了。
能在麦臻东手下拍片还光明正大地拜了师父,这是什么概念?这就是说,哪怕我此刻不干了,给二三流的杂志供稿也都绰绰有余了。
虽然今天和荣威失之交臂,不过,在这里,倒是收之桑榆。
趁着还有时间,我赶紧调试机器和现场光亮,正打算要加几块柔光板,手机响起来。
我接起来:“喂。”
“白晞小姐吗?我是荣威的HR。”
拒用信不必发两次吧?
“是这样,最近我们财务部用人有些紧张,方便的话,请你现在过来签合同,两个工作日后入职。”
我放下手机,一时间没有回过神。
工作人员已经跑进来:“模特已经到位了!”
我看见麦臻东慢慢踱步进来,忽然觉得这个场景这么诡异。我一低头,看到自己手背上的那块尚未痊愈的伤疤,下定了决心。
拍摄的全程麦臻东一直在旁边看着,没有干涉我任何决定,结束的时候他一张张点开照片,点了点头:“有几张抓得不错。”
就像是走了许多许多路,才找到了方向,我忽然鼻子微酸,扭开了头,低声说,“我想辞职。”
麦臻东皱了皱眉,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什么?”
“我想辞职。”我口齿清晰地再说一遍。
他招招手,把我叫到门外,城市的夕阳像是一幅巨大的油画,每个人都被拢在其中,光影模糊而柔和。
麦臻东点了支烟,深深吸一口,斜睨我:“干不下去了?被骂怕了?”
我也点了一支烟:“这段时间,谢谢你的指点。”
他的头发硬得根根竖着,吐出一口烟圈:“行,路都是自己选的。说说看,以后想做什么?”
“财务。”
他拿着烟的手顿了顿,似乎哭笑不得:“财务?”
摄影与财务,一者需要浪漫与灵感,一者需要严谨与缜密,没有人能完美地结合这两种特质。麦臻东打量我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算了,玩摄影的本来就都是疯子。”他嘟囔了一句,拍拍我的肩膀,“要是干不下去了,再来找我。”
一阵风吹过来,烟灰迷了我的眼睛,我点点头:“谢谢。”
就这样,我的人生轨迹,从时尚摄影师转到了白领。
镜头前模特的一颦一笑、对光影明暗的捕捉,变成了一行行的数据公式。
在荣威这个做重工起家的集团里,务实是最最重要的原则,而旗下各子公司蒸蒸日上的业务让财务部异常繁忙。我每天早上八点五十分踏入集团大门,灰头土脸地和数据搏斗,有时深夜才能离开。
在电梯里遇到了当初面试我两次的HR,她见到是我,脚步顿了顿,随即迈进来,主动向我打招呼。
空气中有淡淡的香味,不那么过分甜,倒透着一股成熟般的清冽。
我一直都很想问她为什么最后改变了主意,可是还没开口,她却说:“白晞,你运气真是好。最后决定的时候,老大瞄到你的简历,因他也是你们学校校友,就录用了你。”
她的语气中有明显的意味深长,这让我有些不解。
我呵呵笑了笑,只当做没有听到这其间讽刺的意味。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我认真地说:“谢谢你再给了我一次机会。”
走出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光亮的墙面上,她的视线并未离开我,只是用一种审视而疑惑的眼神,停驻在我的背后。
一走到自己的部门,璐璐就跑过来:“白晞,年会的衣服你准备好了吗?”
“还没呢。”我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我们下班一起逛街吧?”她兴奋地说。
“啊?我今天可能要加班。”我看看桌上一堆报表,有些头疼。
“那我等你,”她眼睛亮晶晶的,“年会哎!老沈先生、小沈先生都会来。”
“小沈先生?”我迟疑了一下,“沈钦隽?”
“所以说啊!”璐璐向往地趴在桌上,“到时候还能抽奖,不知道今年的特等奖是什么?反正去年是一张香奈儿礼品卡,是被市场部的抽走的,后来换了两只2.55呢。”
“哦。”说实在的,以前在时尚杂志工作,奢侈品在片场都满地扔,我倒不觉得稀奇。
“女生还能和沈先生一起跳开场舞,”她补充一句,“虽然是老沈先生。”
“为什么不是小沈先生?”我好奇。
“集团传统啦,毕竟董事长还是老沈先生。”
如果和沈钦隽一起跳开场舞……我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旋即自嘲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呢?且不说别的,自从我进了荣威,连沈钦隽的衣角都没见过。再说,从小到大,我的运气一直糟烂到不行,年会上能拿个五等奖回去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年末这几天,忙到不行,到底还是没有陪璐璐去置办小礼服。就连我自己,都是径直找了原来《V》的同事,借了一条小礼服出来。
周末终于不用加班,我睡醒过来,才发现昨晚没有拉窗帘,阳光密密麻麻地洒落在被子上,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雨,温柔得让人不想起床。挣扎了许久才爬起来,从冰箱里找出速冻饺子煮了吃了,我看看时间,套上羽绒服就冲了出去。
年会上每个人都会收到红包,我得赶去现场包红包。跳下出租车往大楼里跑的时候,才发现虽然出了太阳,还是冷得直哆嗦,我一口气冲进大楼,到了指定楼层,银行安保刚刚把新鲜出炉的几大箱热腾腾的现金搬进来。一叠叠红包放在一边,当真让人觉得喜气洋洋。
崭新的纸钞捏在手里,有种新鲜的油墨味道。清点完毕,我们赶到顶层,专程从顶级酒店请来的厨师们已经开始在忙活,我们则在每一桌上放上第一盘菜——红包。
有同事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我赶去盥洗室换衣服。
出来的时候大厅里已经热闹得近乎沸腾,我找到自己部门,璐璐手里拿着两个小球:“白晞,我替你拿了号码,你要哪个?”
“随便吧,”我低头整理礼服胸口的褶皱,“剩下给我一个就行了。”
璐璐左思右想,选走了一个,我打开自己的,看了眼号码,又重新塞回手包里。
门口那边起了骚乱,不用看也知道,是公司高层们拥簇着董事长出现了。
我半站起来,只看得到一位身材高大、满头银发的老人,他走得稳健,不时和员工们打着招呼,态度异常亲切。
沈老先生在业界和公司内赢得了极高的尊重。荣威重工当年在异常艰苦的环境下,打破了国外重工的垄断,极大地支持了国家建设;而在老先生掌权的数十年中,从未在企业中裁员,真正让员工觉得公司是每个人的归属。
“小沈先生也来了。”璐璐掐了我一把,“快看!”
沈钦隽是真正低调,独身一人走进来,很快在祖父身边坐下了。
这个男人,真是气度天成。我垂眸,忍不住想……我就是为了他,才会坐在这里。这一切,是不是也算命中注定呢?
“……集团成立至今,要感谢很多人。当年从国外学成回来的高级总工程师,在极为艰难的条件下,由他们领衔的研发部为荣威奠定了基础……”
那几位当年的老工程师,如今都已经成了元老级董事,无不听得微微泛泪。
沈钦隽站在台前,似乎全世界的灯光都倾倒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他的一言一句,诚恳妥帖,简短却有力,致辞结束的时候,全场掌声如雷轰。
自从他来到这里,我的目光便没有再离开,近乎贪恋地黏着他,看着他坐回祖父身边,而老沈先生鼓励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烤蟹要不要?”璐璐活泼地问,“还是要去拿点儿冰激凌?”
我随便吃了一些,就看到主持人又一次上台,前台的电脑和屏幕已经调试好,数字正不断地闪烁跳动着。
从五等奖到特等奖,现场欢呼声不断。
我看看手里这个毫无特色的号码,环顾四周,心中默默猜测着特等奖是什么。
沈老先生亲自上台,手指停顿在电脑的回车键上,风趣地问主持人:“不知道奖品是什么?”
主持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今年我们准备了两份奖品,抽到的那位可以自行选择其中一样。”
屏幕上出现了A\B两个选项。
额外的年休假十五天以及附赠欧洲旅游套票,出行、餐宿都由公司买单。
全场都倒吸一口冷气,近乎沸腾了,我听到璐璐大声说:“当然要选A!拜托抽到我!”
或者……
我看着屏幕上出现的东西,呼吸都屏住了——
是莱卡9组11片、35mm的定焦镜头!
屏幕上的字终于定格。
179——
“179号!是谁?”主持人兴奋地环视全场,“是谁?”
我晕晕乎乎地摊开手中的纸条,179。
全桌的人都用羡慕嫉妒恨的标准表情看着我,而我就这么晕晕乎乎地被推上了台,和沈老先生面对面站着。
灯光太耀眼,我眨了眨眼睛,听到耳边忽远忽近的声音:“恭喜财务部的白晞!”
“小姑娘,你想要选什么呢?”沈老先生和蔼地问我。
我“嗯”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地接过话筒:“镜头。”
老爷子明显愣了一下,台下也一片寂静。
我听到有人在喊:“白晞,单反穷三代啊!”
哄堂大笑。
我红着脸从老先生手中接过了沉甸甸的礼物,连声道谢。而老爷子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是若有所思。
“那么,我们的惯例是,抽中特等奖的女士,可以受邀和沈先生一起进入舞池。”
我趁着这机会,压低声音对沈老先生说:“沈先生,我不是很会跳舞,要是一会儿踩到你了,你别生气啊!”
老爷子却笑眯眯地看着我:“没关系,我孙子跳得很好。”
呃?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主持人说:“今年有一点小小的改动。”
话音未落,前桌就座的沈钦隽站了起来,走到前台:“董事长委托我,完成这个开场舞。”
他转过身,微微欠身,微笑:“白小姐,请。”
刹那间,全场响起了尖叫声、口哨声,我能听得出来,大多来自女同胞们。
我呆呆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掌心,被他牵着,走入舞池中央。
灯光暗了下来,我只是觉得庆幸,否则全世界都会看到我红得要滴出血的脸,还有砰砰跳动如同雷击的心跳声——
音乐流淌出来,我低着头,用力盯着他的鞋子,慌慌张张地跟上第一步。
可是这些转移注意力的方法都没有用啊!他的手掌扶在我的后,呼吸静静地拂动我落下的发丝……我怎么才能控制住这些胡思乱想?
脚步更加不顺,我一脚踩下去,自己差点儿趔趄着摔倒,而他的鞋子上一个明显的脚印!
聚光灯下,一举一动更加明显。
我听到场外响起了轻轻的笑声,当下更加慌乱。
一脚,又是一脚,再一脚……
如果不是他牢牢抓着我的手,我真想就这么掩面转身,抱着镜头飞奔离开算了。
“别慌……”他大约是看出了我的想法,竟不再沉默,声音中还带着笑意,“一二一,一二一……”
我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落进他的视线中。
他的眼神是照例的无波无澜,深得像是海,令我怀疑刚才声音中的笑意是我听错了。不过,也正是这般安静的眼神,让我倏然冷静下来,竟一步步跟上了节拍。
他和秦眸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么冷静吗?
我忍不住想,不会的……那个时候,我分明看到他克制下的震惊,又怎么可能冷静?
舞池中人越来越多,他带着我,依旧用只有我们听得到的声音数着拍子。彼此的舞步也渐臻合拍,我终于可以抬起头,越过他的肩膀,望向前方。
舞曲步入尾声,我忽然觉得手背上有异样的感觉。
痒痒的,暖暖的,像是上边有一只小爬虫爬过。
我忽然意识到,是他的指尖,正轻柔抚着我手背上那块疤痕。
这……这是挑逗么?
我一下子又慌了,接连踩错好几拍。他的指尖却依然轻触我的手背,若即若离,仿佛饶有兴趣。
“沈先生——”我不得不出声提醒他,一仰头,看得到他淡然的表情,依旧是气完神足,仿佛没有那些小动作。
“嗯?”他略略低头,隔了一会儿,才问,“是什么?”
“?”我愈发的一头雾水。
他的指尖加重了力道:“这是什么?”
“烫伤的疤痕。”我醒悟过来。
他不再言语,这一曲结束,他带着我离开舞池,一旁有人给他递上了外套。他接在手里,又低头看了看我被踩得乱七八糟的鞋子,微微笑了笑:“谢谢你。”
风度真是无可指摘。
我只能回报一笑,他转身离开。
借着闪烁的光线,我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的那块疤痕,因为被人抚摩过,烫得仿佛要灼烧起来。
年会现场像是一盆正在沸腾的饺子,没有部门之分,没有男女之分,没有任何界限,只剩下狂欢。
我拿了大奖,和那个梦寐以求的人一起跳舞,这一晚,似乎没有什么遗憾了。我悄悄拿起包,溜出了大厅。
先回到自己部门,换下身上别扭的小礼服,重新套上羽绒服和牛仔裤,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镜子里的自己还带着妆容,配着这身普通的衣服,有些奇怪呢。
大厦里难得空空荡荡的,保安正坐着打瞌睡,我走到室外,天地间像是有一台巨大的冷气机,吹得我浑身一激灵。
我跑向公交车站台,冷风嗖嗖地刺进脖子里,这才想起来,头发盘起来还没放下。随手拆散了长发,看见路边的报刊亭还开着,最新一期的《V》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封面果然选用了秦眸带着面纱的那一张,目光透过层层薄纱,能清晰地看到每个人心底。旁边是一行宣传语:“秦眸说,我不是急流勇退。”
我拿了一本,老板笑着说:“这期卖得真好,这是最后一本了呢。”
付过钱,还没来得及塞回包里,两道灯光晃得我眼睛眯了起来。
汽车刹车的声音,在空旷寒冷的街上分外刺耳。
我看见副驾驶的车窗落下来,沈钦隽看着我:“白晞?”
他还记得我名字!虽然是件小事,可我还是有些小雀跃。
“沈先生。”
“我送你。”他没什么表情,却不容置喙地说。
今晚的路况很好。
“怎么不多玩一会儿?”
“累了。”想了半天,我憋出一句话。
他“哦”了一声,踩下刹车等红灯。
就在这个瞬间,他看见我手上的杂志,看到秦眸的瞬间,我看见他的黑眸似是微微收缩。
我遮掩般将杂志翻了个身。
他却笑了:“我想起来,我们之前见过面,是不是?”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拍杂志照的时候,是在我家。”他简单地说,“白小姐,你好像是摄影师?”
我没法再否认,只能点点头:“是啊,我们见过。那天秦小姐说了,要出国去游学。”
他缓缓将车开到路边停下,接过我手中的杂志,翻了翻,最后目光定格在秦眸专访的那一页上。女孩身上慵懒宽松的白色衬衣遮到大腿的根部,若隐若现,而他就这样看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温柔眷恋。
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我忽然觉得心底有些刺痛,像是……忌妒的刺痛。
“我想你猜出来了,”他合上杂志,递还给我,“她是我的女朋友。”
“嗯。”我说。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上大学,第一部电影还没上映。”他修长的指尖轻轻触碰着方向盘,“很干净、很聪慧的女孩子。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很喜欢她。”
我不吭声,手指轻轻抚着那块烫伤的疤痕,心中却模糊地想,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一年之后,她答应做我的女朋友,不过要求我将这件事保密。我尊重她,同她的经纪公司协商好,避免让任何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以免影响她的学业和工作。”他顿了顿,“原本我的计划是,等她大学毕业就结婚,或者她觉得自己太小,我也可以等上几年。”
我深呼吸,重新望向身边的年轻男人,简直难以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觉得更加难过,宁可他……是花花公子、到处拈花惹草,也胜过我爱的人,却全心地爱着别人。
“可她这次出国,没有告诉我。大约是怕我不答应。”他依旧静静地说,“我可以让着她任何事,可不包括这一次。”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你反正已经决定再多等几年了。”
“她还小,需要有人教她学会,怎样沟通。”他一言带过,“所以,我们分手了。”
我轻轻“啊”了一声。
他的侧脸隽然,神情却是温柔的。
“她的孩子脾气上来,也就赌气答应了分手。”
“你……后悔了?”我猜测着。
“不,不是后悔。”他微微抿了抿唇,仿佛秦眸就站在他面前,伸出手就能触摸到她的脸颊,“我从没想过真正和她分手。”
“只是想让她稍稍得到教训,然后回到我身边。”
我默然看着他,此刻才能体察到他骨子里的强势与骄傲。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想请你帮忙,白晞。”他侧身望向我,“做我的女朋友,直到她回来。”
我的心脏漏跳一拍,像是被窗外的寒风冻住,思维瞬间凝滞。
我不懂,却直觉地拒绝:“不。”
他微扬眉梢:“先别忙着拒绝,听听报酬。”
我知道这个时候,最明智的做法是下车,和他待的时间越久,我就越怀疑自己的定力。可是他的眼睛像是有魔力一样,紧紧盯着我,竟让我无法脱身。
“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会保密,公司上下没人会知道。另外,你不需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只要配合演几场戏就好。”他微微笑着,薄唇吐出的一字一句让人难以抗拒,“经济上,我会给出相应的报酬。”
“既然保密,有什么用?”我结结巴巴地说,“她在国外啊。”
“她自然会知道的,你不用担心这个。”他云淡风轻地说。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竟不敢大口呼吸,仿佛用力吐一口气,就会把心脏吐出来。
“按月支付吗?”良久,我竟说了这么一句。
他的璀璨黑眸中含着笑意:“好,你想要多少?”
我拿手指摆了个交叉的手势。
他眼睛都不眨:“好。”
我实在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了,只能转过头望向窗外,明净的冬夜,开始下细细密密的雪珠。
“为什么要找我呢?”我无意识地抚摩着手背上的伤痕,想起初遇那一天,我的落魄邋遢,而秦眸穿着礼服,站在落地窗前,美好得像是天使。差距就是这样横亘着,她被我身边的男人捧在掌心,这般大费周章地要她回来。而我……又有什么资格做她的替身?
“因为我不讨厌你。”我听到车子开动的声音,他的声音很轻松:“合作愉快,白晞。”
很久之后,我都记起这个夜晚,车窗外细雪初融。而我和一个魔鬼,定下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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