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为你,
一切都不重要,
只因为你,
我什么都不要。
沈钦隽大概十分了解此刻我晕晕乎乎的状态,探过身,安慰一般拍拍我的肩膀:“弄不懂没关系,我已经帮你联系了律师和职业经理人,以后可以委托他们处理股权的事。”
我点点头,试探着问了一个最直观的问题:“那这些原始股现在市值多少?”
他露出“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的表情,不紧不慢地报了一个数字。
我又一次被雷劈中,想不到这辈子我还会有一夜暴富的日子,成为名媛也指日可待啊!
“这么多钱该怎么花啊?”他十指交叠在桌前,微微勾起唇角问我。
“我先去捐一些出来。”我斟酌再三回答。
他眉梢微扬,目光中似乎也闪动着温柔:“是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吗?”
“不是,运气啦,金钱啦,或者感情……得到太多的时候,就要适当付出一些,这样比较好,比较平衡。”我看他略有所思的样子,补充一句,“我的人生信条。”
“你哪来那么多邪门歪道?”他笑,“虽然有职业经理人,不懂的地方也可以问我,但是你自己还是好好看上几遍——这也是你爸爸的心血,不要马马虎虎地对付过去。”
我乖乖点头。
“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去。”他起身帮我拿了外套,“现在满城风雨,记得不要出门。”
老实说,我比较担心他的处境。不过丝毫都没表现出来,我抱着资料对他摆摆手:“你也早点休息,别工作太晚了。”
送我回去的是他的助理小谢,我们刚在盛海有过一面之缘。
“白小姐,额头没事吧?”
“你知道我出了车祸吗?”我有些惊讶。
“当时我的车子就跟在你的大巴后边,第一时间告诉了沈先生。”
“你不是比我早走吗?”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笑笑说:“其实我在酒店遇到你,就觉得你表情不大对劲。沈先生吩咐我看着你一些,怕你出事。”
难怪他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我想了想,问:“那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去盛海做了些什么吗?”
“应该和你猜的差不多。”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白小姐你是在五岁前后被送进去的,沈家每个月都有转一笔钱过去,相信你那个时候也有所察觉,才去盛海查看。沈先生那时有些担心你……所以让我去看一看。”
说得多轻描淡写啊……看一看?
我暗中翻了个白眼,不由感叹就目前而言,我还没法和沈钦隽斗心机斗缜密,所以……也不用担心他,因为如今这枪林弹雨中,他比谁都得心应手地能应付呢。
我在便利店里拿了两罐啤酒才上楼。
在沙发上坐下,拉开易拉罐先喝了一口,到底还是把手机打开了。
看着手机左上角信号串开始慢慢出现,我想最坏的打算就是很多陌生号码的短信涌进来,问我这个第三者的感受。不过战战兢兢的时候,转念一想,现有什么好怕的——我现在有了很多钱哎!大不了就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躲上一年半载呗。
抱着这样没出息的想法,我等了片刻,新手机却清清静静的,只有麦臻东发来的一条短信:开机之后联系我。
我连忙回拨过去。
没响两下,师父就接起来了。
他不像下午那会儿,对我说话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只沉沉问我:“躲哪儿去了?”
我支吾了一会儿,不答反问:“麦爷爷是荣威的老工程师了,是吗?”
“问这个干什么?”
“能帮我问问吗?他认识……苏向阳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白晞!”他忽然喊我的名字,即便是隔着电话,我依然能听到他略带一丝紧张,“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是我爸爸啊。”我低声说,“我也是才知道的。”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你都知道了?”
“……你也知道!”我深吸了一口气,“你也瞒着我?”
“我们当面谈吧,现在方便吗?”
麦臻东的车就停在路对面,我三步两步跑过去,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上。
气氛有些诡异地安静。
我板着脸气他瞒着我不说,可他沉着嘴角是为什么生气?琢磨了一会儿,我还是屏不住,先开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理由和沈钦隽的一样,我也担心你会犯病。”
“所以,从一开始,你们就都知道我是谁?”
“不。”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把你找回来。”
麦臻东一手扶在方向盘上,眯着眼睛打量我一眼,淡淡地说:“你爸爸的事我知道,小时候我们也见过面,可是过了那么多年,我没有认出你,我也不知道……他一直在关注你。”
我默默地听着,心底忽然很感动。哪怕只是为了沈钦隽的心意,他这个哥哥,做得也已经足够多了。
“你后来去荣威工作,我在沈家见到你,才留心到沈钦隽对你的态度有些奇怪。我问了他,他又不肯告诉我。后来还是听到他和助理说话,才知道他竟然悄悄把你找回来了。”
我恍惚间记起那时秦眸来找我拍订婚照,麦臻东黑着脸和沈钦隽去书房里谈话,那时他说:“爱她所以才这么折磨她?”
莫名其妙的,脸颊上有些烫,我连忙将思绪拉回来,努力听师父说话。
“我觉得这样不妥,毕竟没人能评估你那时的状态,万一受了刺激……”他放缓语速,看了我一眼,“所以私下我找他谈了几次,恰好你那时要辞职,借着这个机会我给你介绍了新工作,你们似乎也渐渐疏远了。可是我没想到,沈钦隽还是告诉你了。”
“其实是我自己想起了很多事,他实在瞒不过去了。”我低声说,“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我真的没事。”
“白晞,你那时得的是儿童癔症,我去咨询过医生,虽然一直没再复发,但是一旦诱因足够强烈,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转换为成人癔症。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是不是应该和心理医生聊一聊?”他温和地看着我,“如果你选择……回到苏妍这个身份的话。”
苏妍这个身份,意味着完全不同生活和人生。或许我还是没有很好地适应吧,这段时间我经常恍恍惚惚、噩梦缠身,能和医生聊聊也好。
我点头说:“好啊。”
“我有个好朋友是心理医生,过两天就带你去看看。”
“欸?你不问我插足沈钦隽和秦眸的事吗?”我很不知好歹地追问了一句。
师父斜睨我一眼,冷哼:“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我还会觉得没准是你自作多情;既然现在都知道了,当然也知道他一直拿你当妹妹看,那还有什么事?”
似乎是这个道理,我抿起嘴角笑了笑,有意没去理会心底的酸涩感:“师父你问完啦?那我可以走了?”
“等等。”他忽然一把拉住我,我从未见过这个男人这样郑重地同我说话。
“白晞,之后沈钦隽和秦眸之间的事,你绝对不要去掺和。我相信你们是清白的,可如果有人主动来找你、挑衅你,也要忍住。杂志社那边我去帮你辞职,你可以休息上一段时间,放完假到我工作室来上班。”
我被他的语气吓住,呆呆地问:“这么严重?不至于吧?”
“以沈钦隽的能耐,应该能把你从这件事中摘出来,你就静观其变,什么都不要管。”
“秦眸顶多也就气不过沈钦隽悔婚啊?”我仔细想了想,“没准他们还能复合呢。”
“如果能复合,秦眸工作室的声明就不会发得那么绝,明知道你对沈钦隽来说很重要,还敢把你也拖下水——她的新戏还是沈钦隽找人投资的,她敢这么做,你觉得只是意气用事?”
我的确没这么想过,一时间哑然。
他淡淡一笑,“这事的水深着呢。”
一天之内接受了这么多信息量,我回到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手机上打开了QQ。深夜里璐璐的头像还在线,一闪一闪的,我刚点开,噼里啪啦就来了好几条消息。
“在不在?心情好差……早知道年初和你一起辞职了。”
“?”
“那个时候还有猎头来找我,我还拒掉了,哪知道现在这么惨。”
“你怎么啦?”
“集团要裁员了,现在人心惶惶,都说从年轻一批动手。”
“怎么可能!荣威为什么要裁员?不是好好的吗?”
“……你一定很久没关心过财经新闻了。沈先生和法国QL集团控股的派系早就开始闹矛盾,那些法国佬想要强行并购荣威很久了。QL质疑荣威内部冗员,一直在向董事会施压。木已成舟,总裁办传出的消息是,老沈先生说了,45岁以上的不能动,那还不是从我们下手?!”
“沈钦隽也表态了吗?”
“我听老大说这次小沈先生是骑虎难下。裁员的话就是去民心,不裁员又影响投资者信心……但迟早要做决定啊。啊对了你看八卦新闻没有啊?他还悔婚了……原来还只是上财经头版,现在娱乐头版都上了……他也真是倒霉催的。”
……
璐璐又和我聊了一会儿才下线。我一时间没了睡意,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搜索荣威的裁人风波,果然哗啦啦出来数千条搜索结果。大学的专业课有过金融课系,哪怕很长时间没有再接触了,我也明白这裁员风波的背后,是沈钦隽和QL集团的股权纷争。
沈老爷子创业之初,作风就极为强硬,当初战略性引进了合资伙伴QL,是出于国际市场的考虑;如今沈钦隽的风格比起盛年时的爷爷不遑多让,可见纷争的最终目的还是对荣威的绝对控制权问题。
我抬头看看窗外的荣威大厦,稀稀落落的还有些灯亮着,我知道他还在那里加班。那个人啊,再孤独再困难的境地面前,总还是不愿示弱的。
第二天迷迷糊糊地被手机铃声吵醒,我看了一眼号码,竟然是秦眸的,激灵灵地被吓醒,我记起昨晚老麦的叮嘱,打死也不接,直到最后她发了条短信过来:“我知道你回来了,想和你谈谈。”
我还是没理,热了面包牛奶,端着坐在沙发上看新闻。
娱乐新闻里记者们简直挤爆了安蔚然新戏杀青的记者会。只是秦眸并未出席,记者们连珠炮一般地提问明显令安导有些不高兴,稍稍说了几句便将场面丢给男主角先走了。我换了一台,是另一批记者守在了荣威楼下,电话采访总裁办无一不是被匆匆拒绝。
不同的是,一夜之间,同昨天的新闻导向不同,没有人再提起“小三插足”,那条小小的信息似乎被过滤了。
或许如麦臻东说的那样,沈钦隽能把我摘出这件事——以哥哥的立场。
其实只是一个晚上没见而已,可我现在很想打个电话给沈钦隽,至少问问他现在在干吗,可是手机拨来拨去,犹豫了很久,还是放下了。
老麦正好发了短信来,帮我和心理医生约了见面,我看了看时间,准备出门。
午餐就在楼下的M记解决,点餐的时候服务员笑眯眯问我:“小姐,要试试我们的新培根汉堡套餐吗?”
有钱人是不是应该要上两份套餐,一份吃一份扔啊?
“小姐……小姐?”
我猛地回过神:“哦,好的。”
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恰好能看到落地窗外的街景,因为已经是午后,街上和店里都没什么人,我大口咬着汉堡,直到有人在我身前,叫了一声“白小姐”。
培根肉还在嘴里,带着浓浓的酱香味道,我看着来人,呼吸一滞,然后很不合时宜地大声咳嗽起来。
人倒霉的时候喝口水都会塞牙,何况是这么大块的面包和肉。
好不容易等我平复呼吸,秦眸已经在我对面坐下很久了。几天没见,她似乎瘦了不少,化了淡妆的脸上还带了几分憔悴,往日那双灵动得仿佛能说话的眼睛里还带着血丝,看上去一直没有睡好。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愣愣看着她。
她冲我微微一笑:“我可以坐下吗?”
我说不可以有用吗?
我腹诽了一句,不过依然笑眯眯的,以不变应万变。
“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她坐着的时候身姿挺直,声音也是轻柔好听的,明澄澄的眼睛看着我,仿佛是无辜的小动物。
都这个节骨眼了,既然已经让媒体知道有“小三”存在,我宁愿她翻脸大声指责我,也好过这样惺惺作态。
“你为什么要见我?”我反问,“你和沈先生之间有什么问题,我想你们彼此心知肚明,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大约是我从未用这么直接的语气同她说话,她怔了怔,随即,态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假如说之前对我她还有刻意的亲切温和,那么现在,是时候亮出刀锋了。
她收敛起了那丝温柔的笑,淡淡地说:“我们之间的问题症结就是你。如果你不出现,我和他之间不会弄成这个局面。”
我还是有些理智的,知道自己解释兄妹之类的话只会火上浇油,索性闭口不说,用力吸着可乐,冰块轻轻在杯中撞击,听她还会对我说些什么。
“白晞,你不用装出什么都与你无关的样子。”她略略提高声音,其中夹杂着一丝令人难以忽略的讽刺,“你对沈钦隽有没有你自己说的那么清白,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我喝完了最后一口饮料,手扶着纸塑杯,尽量用镇定的语气说:“我觉得你应该去找他谈一谈,真的,我比谁都希望这件事能顺利解决。”
“白晞,他有很多事瞒着你你知道吗?”秦眸的目光忽然有些灼热,“我不想走到这一步的,可他躲着不见我——”
我看着她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出去,然后盯着屏幕,神情紧张。
片刻之后,电话就回了过来,秦眸摁下免提,就放在我们之间。
“你终于肯回我电话了?”她低着头,声音微颤。
从我这个角度能看到一枚雅致的锁骨链,吊坠闪烁着的滢滢光泽,与她手指上的戒指恰然是一个系列。我想她终究还是放不下,不然此刻还带着订婚戒指,岂不是徒惹是非。
沈钦隽的声音很平静:“该谈的我们在前几天已经谈过,我不觉得你现在去找白晞还能改变什么。”
“是吗?不能改变什么吗?你苦心瞒着她的事恐怕她还不知道吧?”她忽然咯咯笑起来,又因为瘦,额角上隐隐凸起青筋,“沈钦隽,弄成现在这副局面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吗?”她继而抬起头,冷酷地对我勾起唇角,“白晞,你以为他和我分开之后,就会和你在一起么?你以为他会把你当成女朋友?”
我忽然有些同情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她是真的长得漂亮,皮肤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睫毛又长,眼窝微微凹陷下去,往常笑的时候总是明媚动人的,可现在,我想处在风暴中心的她,也承受了远比常人大百倍的压力。
我不得插一句话了:“秦小姐,我想你一定误会了什么,但是那些所谓瞒着我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我看着她愕然的表情:“另外,我也知道他没有把我当成女朋友,他一直把我当成妹妹。”
我撑着桌子站起来,很平静地低头,对电话那头的沈钦隽说:“我先走了,你们的问题,还是麻烦你们自己解决了。”
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我有意留心看了看她的表情。
错愕?沮丧?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她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低着头,或许是为了避开我的注视吧。
我很快地出门,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春日的阳光温暖清透,落在身上仿佛还带着淡淡香气,车子最后在一个大门紧闭的院子前停下,我对了对地址,一仰头看到了满满的玉兰花,像是蛋糕上丰润软糯的鲜奶油,从墙上往外溢出来。
心理医师的工作室真令人觉得心神愉快。
我摁了摁门铃,对讲机里女声十分悦耳:“来了。”
很快,一个年轻女人开了门,我客客气气地问:“你好,我约了夏教授做心理咨询。”
年轻女人微微一笑,勾起唇角:“你是麦臻东的朋友吧?我就是夏绘溪,白小姐你好。”
呃,我不得不重新打量她,这是个穿着打扮十分温和知性的年轻女人,鹅黄色贴身柔软的薄针织衫,浅灰细格的及膝裙,以及一双不会出错的黑色通勤鞋,我本以为她会是医生的助理或者秘书——好吧,我真的没想到麦臻东对我描述的“权威心理学教授”会这么年轻。
夏绘溪并没有因为我的误会而有不悦的表情,相反,带我进屋的时候简单介绍了自己。她的确是南大心理学的教授,不过说起这些,她的表情和语气十分寻常,末了冲我笑笑说,“介绍下自己,是为了让你能够信任我。咨询者和被咨询者之间建立信任是积极治疗的重要保证。”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一面之缘,不到十分钟的谈话,我竟能全身心地信任这个人,我连忙点头:“那我需要介绍下自己吗?”
她笑起来十分好看:“大致情况麦臻东和我说过,白晞,你小时候得的是癔症。”
听到自己的病情,我有些紧张,她却倒了杯水给我,在我对面坐下,语气中有一种温暖的力量。
“你父母的事我也听说了,真的很令人伤感,哪怕是个成年人,受到这样的刺激也不是能轻易恢复的,何况那时候你才四岁。那时你的病状是只要靠近原来熟悉的人、事、物,都会颤抖、面色发白甚至大小便失禁,其实是你的精神系统自动将你从熟悉的世界里隔离开,用以对抗对于那时的你来说难以克服的困难和极端环境。”
“那我现在已经好了吗?”我听得十分认真,“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那时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没有再犯病,是不是意味着我能克服了?”
她沉吟了一下,“白晞,你的情况很特殊,不能用完全痊愈来简单判断。因为,你现在的已知信息是别人告诉你的。你自己并没有回想起来对吧?也就是说,我们还不知道当那种体验回来的时候,你能不能克服过去。”
她温和地望进我的眼睛里:“你仔细想一想,然后告诉我,愿意让那些体验回来吗?”
我毫不犹豫:“当然。”
“即便会冒着病症重发的风险?”
“当然,我很想能……重新记得爸爸妈妈和一切小细节。”我小声地说,“而且,我想我现在足够坚强了,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
就这样慢节奏地聊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过来敲了敲门:“夏老师,时间差不多了。”
我连忙站起来,十分不好意思:“我预约了您一个小时,聊着聊着就忘了。”
她却笑了笑:“晚上还要去学校上课,不然可以一起吃个饭。心理咨询的理想过程是舒缓而温和的,这样的状态很好呢。”她起身送我下楼,一楼的大厅里一个年轻男人正坐在看杂志,许是听到了动静,扬眉望过来。
“我先生,苏如昊。”夏绘溪替我们作介绍,“这是白晞。”
我见过很多好看的男人,比如说像沈钦隽这样,眉目五官都好看,就是天生带些凌厉骄傲,有些难以令人接近。还有麦臻东这种硬汉,看上去铁骨铮铮,一旦对女人温柔起来,反差大,杀伤力也巨大。至于这位苏先生,则是迥然不同的类型,他就这么站着,身材修长,自然而然带着学者的气息,儒雅英俊,和夏绘溪站在一起,真是养眼。
或许他们是大学里的同事,我心里这样揣测着,走出院子,拨了个电话给许琢。
这段时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实在太多,电话里一时间难以对许琢解释清楚,我只是简单将爸爸妈妈的名字报给她,“帮我查一下,他们还有什么亲人吗?”
“白晞你最近老是不回家,还让我查些稀奇古怪的人,出了什么事?”
“真的没事,我这几天都在公司加班。”我胡乱编了个理由,“拜托你了。”
老实说,我的确是存了万一的念头。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还有亲人呢?
胡思乱想着走在马路边,春天的夜晚空气里有酸酸凉凉的清新味道,我接起电话,察觉到那头沈钦隽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你在哪里?”
我报了位置,他很快就说:“我离你很近,马上来接你。”
果然,不到五分钟,我看见一辆车子在对面停下来。
拉开车门坐进去,沈钦隽微微侧头,皱着眉头,仿佛还带着丝困惑:“你刚才蹲在那里干什么?”
“没什么,饿得胃疼啦。”我开玩笑。
他看我一眼,从车子的暗格里拿了个面包扔给我:“你先吃点。”
“肉松面包耶?我喜欢的。”我撕开包装,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说,“你车里怎么什么都有?”
“有时候赶时间,匆忙就在车里解决了。”他不在意地说,“下午在干什么?我听麦臻东说,他已经帮你把工作辞了。”
“呃,见到了秦眸。”我老实地说,“师父介绍了一位很有名的心理咨询师,我和她聊了聊。”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浓黑的眸子仔细观察我。
“我没什么事,也没病。”我怕他担心,连忙摆手,“不过那位咨询师真的很好,和她聊完都觉得自己打通任督二脉。”
他终于笑了:“这么夸张?什么时候介绍我去看看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有些担心他真的压力太大,斟酌半天说:“嗯,你抗压能力和我不一样。”
他嗤的一声笑了,笑起来眼角处还有些细纹,却又添些别样的魅力。我转开眼睛,听到他的手机滴的一声,是来了短信。开车的时候他从来专心致志,微微扬了下颌说:“帮我看看是什么。”
我点开来,是秦眸的经纪人发来的一张图片,缓冲结束,我嘴角微微抽搐,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大约是瞄了一眼我古怪的表情,随意说,“是什么?”
下午我和秦眸在麦当劳的照片,角度取得真好,我的一只手抬起来,看上去就像打了她一巴掌。
他依旧漫不经心看了一眼,并不惊讶,只说:“呦?还动手了?”
“我没打她!”我还不死心地点开大图看,照片上的自己面目狰狞,拍得那叫一个清晰——几乎是瞬间,我明白了麦臻东跟我说“水深”是什么意思了。
他慢慢踩下刹车,将车子停在路边,看看我满脸通红的样子,勾起唇角,低声说:“这也没什么。”
我气得嘴唇发抖:“我要真做了也就认了,可每次都——”
他突然的一个动作打断了我的话,我看着他很快地靠过来,顺势要抬我的下颌,我承认在瞬间大脑里一切思考都停止了,他的眼神璀璨如星,是要吻我么?!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微带灼热的气息,已经触到了我的唇。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却停住了,戏谑地望着我:“真做了……是这样吗?”
我在他的眸子里看到自己呆若木鸡的表情,忽然明白他在耍我。
有些恼羞成怒地将他推开,我呸了一声,他顺着我的力道,慢慢靠回座椅上,却无声地笑,直到不能自已,双肩轻轻颤抖。
“你笑够没有啊?”我真的急了,侧身推开车门就要下车。
他眼疾手快拉住我的手,终于止住了笑,“好了,我不笑了,还得把这件事解决啊。”
我忍着一肚子气:“怎么解决啊?”
他回拨过去,示意我不要说话。
电话接通,他开口的时候,却已经变了另一个人——不再是刚才恶作剧得逞的年轻人,语气简短,却又带着冷漠,淡淡地说:“照片我看到了。”
我屏息,还是能听到电话那头李欣的声音有些激动,似乎同他争执着什么。
沈钦隽甚至没有听完,就打断了她:“这件事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电影我不会撤资,别的计划也不变,就当作是我取消婚约的补偿。你们已经发出的通稿,我也不会要求你们追回,荣威的公关会处理,我也会让他们掌握分寸,不会伤害秦眸。这件事到此为止,我的决定不会再变。”
“白晞呢?你真的不怕我把照片发出去?”李欣提高了嗓音,我听得清清楚楚,“沈钦隽,你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堵住所有媒体?”
“我的确不能一手遮天。很多事我不会告诉媒体,是念着往日的情分。你最好还是删了照片,不要触到我的底线。”他说话的时候神容冷静而坚定,嘴唇轻抿成一丝直线,是真的不耐烦了,“她大二的时候休学了半年吧?”
瞬间电话那头安静下来,随即沈钦隽挂了电话,对着我笑得轻松无害:“解决了。”
究竟是拿住了她什么把柄,这件事就这样解决了?!
我瞠目结舌,“你确定没有后患吗?”
“她不敢。”他淡淡地说,旋即睨我一眼,“但你也别问,我不会告诉你是什么事——绅士守则第一条是不说前女友的坏话。”
我不屑地转过头:“我才不想知道呢。”
“家里做了饭,爷爷在等我们。”车子驶向城东,他不经意地说,“老爷子说很久没见到你了。”
“嗯,老爷子,爷爷他怎么说?”我没来由得有些紧张。
“什么怎么说?”
“就是我是苏妍的事。”我觉得自己也解释不清这突如其来的心慌。
“轻松点。”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爷爷想关照你些事,毕竟下周你第一次参加董事会会议。”
“什么董事会?”我愕然,“我不能全权委托给你吗?”
“不行。”他一口拒绝,“到了现在,我没有理由再帮你代理任何事。”
“可是我不懂啊。”我想到以后又要老老实实去公司上班就头皮发麻。
“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懂?”他一眼看破我的心思,“白晞,现在公司的情况十分复杂,你手里持有的股权分量不算小,我希望你做出的每个决定都是经过自己的考虑,而非假手他人。”
我一下一下地抠着自己的手指,本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或许还会提到目前他在荣威的处境,如果需要帮忙的,我当然义不容辞。可他偏偏正儿八经教育我应该独立思考后,就再也不开口了。
“要做什么决定?”我不得不追问,踌躇之后,终于还是没说出那句“我可以忙什么吗”。
他也没细说:“我会提前把荣威现在的财务状况资料给你,以后有关公司的决策,你也要学着去判断和决定。”
“是要裁员吗?”
“是有这个提议,但是董事会还没有通过。”他依旧说得轻描淡写。
我也沉默下来,他还是那个沈钦隽,骄傲到不允许自己说出困境,哪怕旁边的人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他。
没想到这个晚上,沈家客人不少,门口还停了两三辆车,我听到沈钦隽轻轻咦了一声,熄火下车前对我说:“正好有两位董事在,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沈钦隽径直领我去了老爷子的书房,三人正坐在沙发上,不知聊些什么,气氛略有些严肃,只在我们推门而入的时候稍稍松弛了一下。我认得其中一个是麦臻东的爷爷,另一个年轻些,也有些眼熟,或许是年会上见过。
“嗯?你们回来了。”爷爷抬起目光,冲我们招招手。
沈钦隽向他们介绍我的时候,用的是“苏妍”这个名字。麦老先生大约是早就知道了,并不意外,那位年轻些的徐伯伯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却带了几分恍然大悟和意味深长。
“苏小姐果然和苏总工长得很像啊。”徐伯伯叹了口气。
“徐伯伯,叫我苏妍就行了。”我语气略微矜持一些,“以后还要请您多多指教。”
“阿妍,我让阿姨整理了一些你爸爸妈妈的照片,就在客厅里放着。”沈钦隽冲我轻轻点了点头,我想他是要留下来和他们说些公事,识趣地站起来,“那我先去看看,你们慢慢聊。”
走到门口还能隐约听到他们在压低声音讨论:“找回来了……真不容易……”
苏妍这个名字,果然比白晞重要得多,也引人注目得多。我轻轻带上门,客厅里阿姨早就准备好了甜汤,又递给了我两本厚厚的相册。
我捧在掌心,小心地翻开。
满月照怎么眼睛这么小,完全不像我啊……过生日的时候不知道被谁涂了满脸的奶油,对着镜头大哭的我,身后抱着我的妈妈却笑得很美……
我一页页琢磨得很仔细,直到书房的门被拉开了,几个人走了出来。
徐伯伯的表情带了几分冷硬,对我点点头,就快步离开了。因是沈钦隽送他们出来的,麦老爷子停下脚步,对他温言说:“他这是沉不住气,阿隽,你别在意。”
沈钦隽倒是没有不悦,反倒浅笑点头:“这种情况之下,我能理解他的决定。”
麦老爷子又定定看他一眼,伸手重重拍拍他的肩膀:“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心底一沉,心想这回荣威遇到的麻烦真的不是小事,否则不会劳动早已放权的沈老爷子一个个约谈集团内部的重量级人物,况且就这结果来看,也着实不容乐观。
送走了客人,沈爷爷缓缓踱出来,面色如同罩了一层严霜,冷冷看着孙子说:“沈钦隽,以前教过你什么,你全都忘了吗?”
我头一次见和蔼的爷爷这样说话,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别人肯帮那是情分,趋利避害再正常不过。你扪心自问,你站在徐威的立场上,是卖还是不卖?”老爷子气得拿拐杖点地,“我把他们叫来,是想请他们再考虑一下,你倒是翻脸翻得快!”
沈钦隽就站在门口,虽然听着老爷子的训斥,可我偷偷看他的表情,微微扬起眉眼和抿紧的唇,显然他心里并不这么想。
“爷爷,不需要求他们,我也能做到。”良久,他淡淡地说。
老爷子简直气得要把手里的拐杖砸过去了,最后大约是瞄到我一直站在角落,才将一口气忍了回去,冲我笑了笑,“白晞,来,陪爷爷吃饭。”
我乖乖走过去,扶着爷爷,小心翼翼地问:“爷爷,我能帮什么忙吗?”
老爷子的态度明显和缓了许多,只说:“和你没关系,走,咱们吃饭去。”
结果一顿饭果然只有我和老爷子两个人吃。爷爷对我倒是一如既往,我却吃得有些食不知味。末了爷爷放下碗筷,慢慢地说:“白晞,以前没有告诉你,是担心你的身体。现在能记起来,就再好不过了。”他在橘色的灯光下温和地看着我,“爷爷最后一次抱你,你比这桌子还矮呢。”
拿筷子去戳碗里的饭,真是一个不好的习惯,可我不这么做的话,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老爷子这样微带感慨伤感的话。
“不说了,回来就好了。”爷爷乐呵呵地笑,“我听阿隽说华山路的屋子也收拾好了,要搬进去住吗?”
“嗯,我有这个打算。”我想了想,问说,“爷爷,我听沈钦隽说,您要和我谈一谈董事会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本来想着你进荣威董事会之前,先介绍些人给你认识。不过这段时间有些乱,下周一就要去开会,也来不及了。”老爷子沉吟着说,“不过也没关系,到时候多问多学就是了。”
只是爷爷最后关照的一句,令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有,你第一次在荣威亮相,到时候会有很多人注意到你。外人面前,尽量不要和阿隽走得太近。”
沈钦隽送我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琢磨着这句话。车子停下来等红绿灯,我才发现方向有些不对:“呃,这是去哪里?”
他的手指轻轻敲打方向盘:“明天有合适的衣服吗?”
“以前的职业装还在呢。”我盘算了一下,恐怕还得让许琢帮我熨一熨。
“就你以前在荣威上班那些衣服?那不行。”他蹙眉,当机立断转了方向,“订制是来不及了,现在去选几套。”
“穿什么有什么关系?”我翻了个白眼。
“苏小姐你怎么看待荣威在西部扩张、跨地区设厂这些项目必须提交给荣威董事会与其合资方董事会一并考虑这个条款?”他忽然慢条斯理地问我。
“啊?”我愣住,每个字我都能听懂,可是拼凑到一起……“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十遍你都回答不了。”沈钦隽抿唇轻笑,“苏小姐,第一次出席董事会,你只能靠衣装取胜了。”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拖到翡海的名品街,停完车,直接搭电梯进了商场。
其实我对这些所谓的一线品牌还是熟悉的,毕竟在杂志社的时候女星名模们穿这些就跟穿便服似的。但是也从未有一天,我自己真要在这里买衣服,还正儿八经地穿去上班。
沈钦隽显然是个目标明确的人,在店里选了几件衣服,扔给导购说:“让她试试。”
彼时我还在名品店疏朗分明的摆设柜台里流连,一抬头看见落地镜里的自己,牛仔裤球鞋,最可怕的是还挎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如果陪着我的人不是沈钦隽的话,我想导购多半以为我进错了店。
“包给我,”他闲闲坐在沙发上,“去试试这套。”
我提着他给我选的白色茧丝衬衣和立领修身西服进去了,其实更衣室里就有镜子,换上之后我先看了看,也不得不叹服他眼光的确毒辣。衣服与裤子皆剪裁合身,线条利落,颜色虽是颇为内敛的深色系,可是西裤的长度恰好露出脚踝,又不叫人觉得沉闷。
“小姐,换好了吗?”
我推开门走出去,对沈钦隽说:“我觉得还行。”
他上下打量我,眯了眯眼睛:“那就这套了。”
“可是——”我翻过价格牌了,衣服再高档好看,也没有价格好看啊!
他似乎看出我的踌躇,含着笑意说:“你先去把衣服换了吧。”
我换完自己的衣服出来,心里也寻好了不买的借口,小心将衣物递给导购小姐:“我觉得裤子的腰大了点。”
“我们会帮您改好,明早就给您送过去。”小姐笑容可掬,“外套和衬衣大小合适吧?”
我回头看看沈钦隽,他眉梢微扬站在柜台边,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果然滴的一声,一直握在掌心的手机里进来一条银行的短信。
他唤我名字,抱怨说:“白晞,你的信用卡额度也太低了,才刷了件西装就爆了吗?”
我勒个去!
我冲到他身边,果然,他手里还拿着我那张信用卡,还帆布包里左翻右翻:“你就这一张卡?”
“沈钦隽!”我咬牙切齿把包和卡同时抢回来,“谁让你刷爆我的卡了?!我有说要买吗!”
他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仿佛见到什么好玩的事,眼角都蕴着笑意,“行了行了,走吧,再去看看包和鞋子。”
导游将上衣的袋子递给我,抿着笑意说:“剩下的金额这位先生已经付了。”
“谁要你付啊?”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心头火起。
“回头记得把钱还我。”他慢悠悠地说,“走吧。”
我跟着他的步子走出店外,他快我几步,就站在前边等我,见我还闷闷不乐的样子,忍不住摇头笑,“啧,信用卡的额度是不是太低了些?好歹你现在也不缺钱了,还这么小气。”
“我穷酸你第一天知道吗?”我反唇相讥,脸色有些僵硬,“我要是不穷酸,当初也不会答应你那么蠢的要求。”
“小晞,你怎么了?”他两步赶上我,抓住我的胳膊。
路灯灯光下,精品街的门廊上一幅幅珐琅彩壁画流光溢彩。因为时间不早了,一家家门店都在陆续关门,从远处开始,一盏盏灯都在熄灭,那些琉璃般的光亮也正渐渐黯淡。
我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
他的声音沉沉,且带着疑虑:“你到底怎么了?自从盛海带回来,你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是有……什么心结吗?”
暗夜之中,他的眉宇轮廓还是很好看,只是微微皱起的眉,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替他熨平,我转开目光:“没有。”
他注视着我,却没有再追问,只伸手揉揉我的头发,柔声说:“那回去吧。”
我关上了门,手里的纸袋就扔在地上,顺势人仰马翻倒在了沙发上。灯只开了一小盏,暗暗地让我觉得很有安全感,我闭着眼睛,想起沈钦隽刚才问我的那句话——我有心结吗?
有吗?
我烦躁地翻了个身,把头埋在一大堆靠垫里,忽然从布料的缝隙里听到门铃声。
沈钦隽提了一袋东西,去而复返。
“很晚了。”我木着脸提醒他。
“还在闹别扭呢!”他径直把我拨到一旁,自顾自走了进去,“吃东西吗?”
屋子里开始充斥起油爆香味,还有些许米醋的味道,我走过去一看,他打包了一大份海鲜米线,还有大串大串的油爆虾,灯光下酱油和虾壳的光泽勾得我吞了口口水。
“是我带你去吃过的那家吗?”我吸了吸鼻子问。
他递了一双筷子过来,还横了我一眼:“晚上你和爷爷吃饭的时候想到我了吗?”
“呃,你那时就在客厅傻等吗?我以为阿姨给你另外准备了。”
我实在是很久没有吃这家米线了,再也顾不上和他说话,拖了个碗就开吃,他也不说话,两个人埋头苦吃,不知不觉,油爆虾就只剩下一串了,偏偏我们几乎同时伸出了魔爪。
“我想吃。”我瞪他。
我从未看到沈钦隽这副样子,嘴角也都油腻腻的,袖子卷得老高,领口还松开,比起以往清贵不可方物的姿态,倒是接了几份地气。
“我还没吃饱。”他也不肯退让。
对峙了很久,他终于一笑,眉目疏朗:“好吧,这一串分了吧。”
他眼疾手快,从竹签上拔下一只放在我的碗里,自己拿了剩下的那只。
我有些怔忡,在大排档里分食一串大虾,这……这是情侣间才会做的事吧?
忽然间就索然无味,我把筷子一扔,走去洗手。
水龙头里清水哗啦啦地淌下来,我拿洗手液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听到身后轻微的动静,他靠在墙边,淡淡看着我:“白晞,我们谈谈。”
我避开他的目光,打了个哈欠:“明天再说吧,我想睡觉了。”
他忽然跨上一步,把我逼到靠着水池,一低头俯下身,就直直冲着我吻下来。两个人的唇角都还带着食物留下的香味,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越靠越近,直到薄薄的唇与我相贴,轻轻一触之后,就直起了身子。
深邃的眸色里卷映着我呆若木鸡的样子,他的两只手索性都扣在我的腰上,戏谑着问:“现在清醒了吗?”
一呆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气得浑身发抖:“沈钦隽,你觉得这样对我真的很好玩吗?”
“你明知道我已经在躲着你,你还这样子,是觉得我是个傻子吗?”我的指甲都掐在掌心,望出去有淡淡的一片白雾,“你说,你为什么要和秦眸分手?”
他稍稍放开我,却依旧扣住我身子两侧,皱了皱眉:“小晞——”
“别叫我小晞!”我只觉得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你对我这么好,只是因为我是苏妍,我是你妹妹,白晞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想我明白了自己难受的原因。
我一直安慰自己沈钦隽和秦眸分手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他们分手之后,他对我的种种,关心也好,暧昧也好,终于让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他,可能,或许,是有那么一些喜欢我的。
我没办法接受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插足了他们这几年的感情,却还一直理直气壮地无辜着。
沈钦隽一直是个极聪明的人,我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想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我趁着他怔忡的瞬间,推开他走到阳台上。口袋里还有一包没拆开的烟,是上来之前在便利店买的,我随手点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口。
脚步声轻缓,他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看着这城市的夜景,星星点点的灯光如同或明或暗的烛光,仿佛站在高处的人呼一口气,就会尽数灭去。
他有些突兀地从我手指中接过了那支烟,用力吸了一口,那点光亮蓦然燃烧起来,而他的表情掩在白烟后边,叫人看不真切。
“我不想那么早说这句话。”他低低咳嗽了一声,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白晞,我喜欢你。”
我的手抓着自己的手臂,高楼间对流的夜风中,我用力看了他一眼,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刻只能以苦笑相对。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男人会对我说出这句话,甚至在我很爱他的时候,也不曾奢侈地哪怕幻想一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勉力令自己轻松一些,想要问出那句话:“那你是因为我才悔婚的?”
只是我终究没有勇气,酝酿很久,直到手机响起来,我简直落荒而逃,匆匆走到客厅接起来。
许琢的声音有些激动:“我查到了!”
“嗯?查到什么?”我有些发愣。
“你不是让我查苏向阳的亲戚么吗?”她有些不满,“我请朋友查过了。”
“哦,有谁?”
“他有个表哥,就在翡海。”她兴奋地说,“就这么一个亲戚。”
“地址能给我吗?”我想这总算是个好消息吧。
“你听我说,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她拖长了声音,“他表哥有一个女儿,你猜是谁?”
我揉揉额角,心想人海茫茫,我怎么能猜到。
“他是你什么人啊?”她见我不回答,追问说,“你朋友?”
“嗯。”
“那太好了,下次帮我要个秦眸的签名啊!”
我有些麻木地把手机放回茶几上,下意识地再掏出一支烟,还没点上,又被拿了过去。
太阳穴的地方一跳一跳,我皱了皱眉,条件反射地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他指尖夹着那支快被搓断的烟,平静地说:“我只是想试着了解你的生活。”
我很快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如今语气温和的年轻男人,当初对我说“你的人生需要规正”,可现在,他说,“我想试着了解你的生活”。
可我对他,却越发陌生起来。
“她知道我是谁,对吗?”我直直抬起头,终于毫无顾忌地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中滑过一丝惊诧,旋即又镇定下来,“谁?”
我讽刺地勾起唇角:“瞒着我——这就是你喜欢我的方式吗?”
他沉默下来,手中那支烟终于被拦腰搓烂,土褐色的烟草碎屑在指尖纷纷洒洒落出来,他慢慢坐到我的身旁,轻声说:“我记得你问过我,第一次见秦眸是什么时候。”
我点点头,我还记得他说,那是大学生电影节。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可其实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还记得的是,那次我是为了你,才去了电影节。”他随手将烟扔在一旁,拿出了自己的钱包,随手翻开。
原本放着秦眸照片的那一栏早已空空荡荡,他从暗格里拿住了一张小小的照片,微笑间依稀还带着温柔,“那时候的你。”
我接过来,照片上真的是我。
我还记得那件在学校后门地摊上淘来的厚实米色大毛衣,手里端着的单反相机——那时我还只是在摸索着学摄影,却疯狂迷恋影响定格的那个瞬间——挤在人群中,像个狗仔一样去拍红地毯上的明星。
“你在暗中观察我?”我涨红了脸。
“我一直在观察你。”他十分坦然承认,“可惜你一直认不出我。”
“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斟酌了一下:“那大约是秦眸第一次见到我,尽管我完全已经不记得了。而我认真注意到她,已经是大半年之后,在一个私人宴会上。”
他眯了眯眼睛,仿佛是在回想那时的场景。
“经纪人带着她来跟我打招呼,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他吞下了后半句话,“总之,我看到她的时候,她不像那些模特和小明星穿得火辣妖冶,普普通通的,却很特别。那时候她在和经纪公司闹矛盾,经纪人想要带着她离开单干,介绍我认识她大约也是有请我帮忙的意思。”
“她也不像别的女人,一见面就腻歪着靠过来,就是安静地站在哪里,有些矜持和骄傲。”他看着我,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带了几分不自然,“我就帮了她。”
“你就是爱美女啊。”我暗暗翻了个白眼,嘟囔着了一句。
“白晞,有人说过你是美女吗?”他有些突兀地说,语气有些像个孩子在反驳我。
“怎么没有?”我抿了抿唇,“师父就说我还挺好看的。”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是吗?”他微微沉了脸,“你说我为什么要帮她?为什么大半年前在大学生电影节我没有注意到她?”
“你能不能说明白一些?”
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最后找到一张照片递给我。
屏幕上的女生其实也是容颜姣好,肤色白皙,身材更是纤细修长,青春动人。
我认得她,却又有些陌生。
“是她大一的照片。”他淡淡地说,“你懂了么?”
“她整过容?”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左看右看,甚至还放大了脸孔,认认真真地和回忆里做比对:或许是有血缘关系的原因,我们长得本就有些像。可那时她的眼睛还是细长的,不像现在开过眼角,圆圆的;还有下颌似乎也有变过,略略缩短了些,假如说原来她是标准的瓜子脸,现在却略似鹅蛋脸了。
“难怪你会帮她,现在的女明星都把自己整成锥子脸,像她这样还真特别呢。”我感叹了一句。
沈钦隽微微勾起唇角,好心地提醒我:“你好像弄错重点了。”
“重点是,整容之后,她长得很像你。”
欸?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想起了前段时间每每做的梦——梦真的是反的吗?我那么恐惧自己和她长得相似,可原来,是她一心要变得和我一样吗?
很多很多细节仿佛是柳絮,轻轻在我脑海里擦过,我忽然间就全都想明白了。
“所以那天你告诉李欣,知道她大二休学是去整容了。”
他点点头:“她整容是在成名之前,没有媒体知道这件事。”
秦眸的形象定位一直是氧气自然美女,整容的新闻一旦外泄,恐怕真的会形象破裂,我能明白李欣当时的顾虑和妥协。“可是,她为什么要长得和我一样?”我终究还是困惑,喃喃地问。
“很简单。”这一次,他很干脆地伸手把我揽进怀里,下颌轻轻靠在我的头顶,“我喜欢你,在你甚至还不知道我存在的时候。”
我想他是用无比认真和真诚的心情来说这句话的,因为我只是僵硬地听着,心尖那一块小小的地方,却仿佛被电流击中了,一点点地酥麻开。
“秦眸一直知道你是谁。在送你去福利院之前,原本爷爷考虑过让他家收养你,可是你的状况还是不合适……”
他说的这些,是为了减轻我插足他们感情的负疚感吗?我吸了吸鼻子,有些疑惑:“她很优秀,如果不是我,你也会和她在一起,不是吗?”
“不是。”他的掌心轻轻抚着我的头发,“白晞,如果没有你,我想我和她绝对不会走得这么近。”
“具体的经过我不想再说了。总之,你要相信我——即便你没有出车祸,即便你什么都没记起来,我还是会放弃订婚。”他淡淡地说,“和秦眸订婚是出于很多感情以外的考虑,那也是我之前做的一个……鲁莽的决定。”
我微微抬起头,他的侧脸冷静而坚定,显然,对他而言,这件事到此为止,已经是他能解释的极限了。我垂下眼睛,一言不发。
他放开我,有些亲昵地揉揉我的脸颊:“很晚了,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去荣威开会。”
“爷爷说,让我在董事会上和你保持距离。”我送他到门口,还是忍不住问。
他“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最后却只是笑笑,没有多说:“爷爷是为了你好。”
他走之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以前总觉得各种电视剧狗血,天涯上的帖子狗血,可是现在才知道,自己的人生才是真正的狗血。
就这样闭着眼睛,半睡半醒,才眯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起来洗漱,去楼下吃了早餐,再回到楼上,昨天的精品店就送来了改好的衣裤,我甚至不知道沈钦隽在我换衣服的时候还替我配好了包和鞋。
等我换好衣服,沈钦隽的电话进来:“司机在楼下等你。”
我坐在后座,看着身上藏蓝色低调优雅的套装,只觉得浑身别扭。到了荣威楼下,保安拉开车门,一路陪在我身边,帮我摁下电梯楼层。荣威的大楼我还是熟悉的,那时我踩着点进大楼里刷卡,手里还抓着牛角包或者肉包。却不像现在这样,穿着尖头细跟的鞋子,还要记得微微抬起下颌,矜持高贵的样子。
电梯停下来,所有人似乎都在等我先出去。
“哦。”我从回忆里惊醒,往前踏出一步,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好死不死,鞋跟踩在了电梯与大理石地面的缝隙间。
我心里哀叹一声,装B果然是要付出代价,手上稳一股力道传来,有人托住了我的手,低声说:“小心。”
我刚站稳,还惊魂未定,一侧头看到沈钦隽已经松开手,淡淡地说:“苏小姐,你好。”
我有些发窘:“你好。”
“董事们都已经在会议室里了。”他走在我身侧,简单地介绍说,“会议马上就开始。”
“哦。”我也尽量表现出淡定的样子,其实却用力地握紧了皮包的手柄。
走廊长得有些出乎意料,阳光从一侧落进来,影子长而寂静。我听到身后悄悄的脚步声,却又与我和沈钦隽保持者一段安全的距离。我忽然听到他用很低的声音和我说话:“苏小姐,如果有公司以溢价90%的价格收购您手中的股权,你有什么打算?”
我怔了怔,觑了他一眼,却见他依旧保持者一本正经的表情,仿佛一句话都没说。
又在试探我吗?
呃,溢价是……我努力回忆大学学过的那些概念知识。
我微微勾起唇角,有意让自己笑得矜持一些,用我所能知道的、最装B的淡定声音说:“我可以再约谈。”
他不为人知地冲我眨了眨眼睛,鼓励地说:“很好,就这样子。”
我忍住笑,跟在他身后,头一次走进这间会议室。
椭圆形的长桌边已经坐了八九个人,他们见到沈钦隽,倒是无一例外停止了低声交谈,纷纷站起来打招呼。
沈钦隽却先介绍我:“苏妍女士的资料,我想各位都收到了。”
我一时间记不住那么多人,可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却是最后一位,他和我握手,我忽然有些心惊。
本就是春天,阳光又好,会议室并没有开空调,可他的掌心却是冰凉的。
“高崎高总,是QL中华区的总裁,也是我们公司的重要股东。”
这个中年人身材消瘦,眉毛却很浓深,鹰钩鼻,五官轮廓极深,一看就知道是混血。我收回手,“高先生您好。”
他也收回目光,笑笑说:“苏小姐,幸会了。”
会议准点开始。
茶歇之前,会议还十分和谐,根据荣威几位高级经理的报告来看,第一季度荣威盈利增长迅猛,几乎每位董事都没有提出异议。
等到市场总监讲完下季度的业务重点和投资策略,我看到高崎微微欠了欠身,似乎想要说话,沈钦隽却抬了抬手,灯光大亮。他不经意地说:“先休息一会儿吧,茶歇过后我们再讨论下季度决策好吗?”
服务生送上了点心和水果,现磨的新鲜咖啡热腾腾地摆在手边,我拿了块曲奇刚要放进嘴里,身边却多了好几个人。其实我真的不大记不清他们的名字,更加不明白那些涉及公司业务的问题。不过他们也不会刨根问底,只是试探着看我的态度,听不懂的时候,我就面带微笑,给些似是而非的答案,多少将他们一个个应付过去了。
松了口气,我悄悄瞥了沈钦隽一眼,他正在和高崎低声谈论什么,神色异常肃然,显然丝毫没有注意到我这边发生了什么。
二十分钟过得很快,重新落座的时候,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钦隽的短信。
“刚才表现不错。”
我假装望向投影屏幕,似有似无地看了他一眼。他正低了头在纸上写着什么,专心致志的样子,直到高崎轻轻咳嗽了一声:“诸位,我对刚才集团战略决策部的报告有几个疑问。”
沈钦隽抬起头,唇角带着轻笑,只是那丝笑中藏着的,是真正的针锋相对:“哦,什么疑问?”
“首先我不明白,在东南、华北这些荣威的传统优势地区市场份额大幅上升时,为什么要把投入转移到中西部,而不是乘势一鼓作气,彻底占领传统优势市场?”
“另外,上季度我提出的裁员计划,不知道董事会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在沈钦隽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讽刺,唇角也淡淡抿了抿,解释说,“我想刚才的报告说得很清楚了。荣威固然要维持传统市场的高份额优势,但是中西部未来的发展会是一个大机遇。”
“投入与产出的比太低,投资起码要七八年才能收回来。”高崎冷冷地说,“对于股东来说,会觉得我们盈利能力不足。”
“这份投资项目建议是我全程参与完成的,我想理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首先这是和政府合作的项目,政策上对我们会有所倾斜。即便开始盈利率低,但长久来看,会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沈钦隽语气不急不缓,“另外,裁员的问题我依旧持有异议,以荣威去年全年的利润来看,我们不仅不需要裁员,相反,投资中西部,需要更多的员工。”
火药味渐渐浓起来。
空气里似乎有看不见的刀锋交错而过,我沉默着观察每一个人的反应。很显然,参会的董事们阵营也都明显分为两派,荣威自创业开始的老董事们站在沈钦隽这一边,而后期入股的外资董事们则声援高崎。
僵持不下,直至天黑。
沈钦隽一直保持着上身挺立的坐姿,淡淡笑了笑:“不早了,今天到此为止吧。”
“沈先生,这个议题从去年拖到现在,如果实在无法决断的话,根据合同协议,就应该召开全体股东大会。”高崎沉着脸,“否则我无法向QL集团交代。”
“好。”沈钦隽却没有拒绝,秀挺的鼻梁在灯光下拖出的阴影将他英俊的脸切成两半,面向我的那一侧,即便是在明亮的灯光下,依然全无表情,“但是筹备大会需要时间。”
“我会让我的助手全程跟进这个大会,确保尽快召开。同时,我代表QL集团也会提出我们认为符合大多数股东利益的方案。”高崎冷冷笑了笑,起身离开。
会议室有轻轻嘈杂的声音,我也站了起来,开始收拾桌面的材料。
忽然间,周遭又一次安静下来。
我抬头,高崎忽然又走回了几步,站在我面前,迥异于之前的态度不善,冲我笑了笑:“苏小姐,很高兴见到你,下次有机会希望能一起用餐详谈。”
我掩饰住内心的错愕,微微一笑:“好的,高先生。”
会议室里董事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沈钦隽还在和荣威的几位总监在低声谈话,我稍稍等了一会儿,他朝我走过来:“走吧,我送你下去。”
“你要是很忙的话我自己下去就好了。”我连忙说,“没别的事了吧?”
他对我说话的时候依然神容淡淡:“暂时没什么事了。”
光从他的表情,我分辨不出他此刻心情是好是坏,到了地下车库,他替我拉开后座车门,顺手拂了拂我的刘海,微微笑着说:“今天表现不错。”
我干笑:“我好像什么都没做。”
他一笑不答,却对司机说:“把苏小姐送到华山路的家里。”
许是察觉到我惊讶的眼神,他俯着身,半扶着车门说:“我先不陪你回去了,公司还有个会。”
他顺手想帮我关上车门,我伸手拦住,踌躇了片刻:“沈钦隽,我可以帮忙的。”
此刻我还不清楚自己手里的股权究竟代表着什么,但是开完了会,哪怕都傻子都明白他如今的处境需要支持。我希望他至少能开口对我说一句:“当然,我不会和你客气。”
可他到底也没有,只是温言说:“没什么事。”
车子平稳而滑顺地往前行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影笔直。心底掠过浅浅的失望,我靠在车座上,琢磨着这个人究竟在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卸下那层叫作骄傲的面具呢。
车子还没开出闹市区,手机响了起来。
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声音还有些微熟悉,开门见山地说:“苏小姐你好,我是高崎,刚刚见过面。”
真是神通广大——不过半个小时,他就知道了这个在“白晞”名下的电话号码。
我客客气气的:“高先生您好。”
“苏小姐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晚饭,不知道能不能赏脸?”
我想了想:“好。”
“我派车来接你吧,苏小姐离开荣威了吗?”
“我有司机,您告诉我地址和时间吧。”我尽量答得矜持淡定。
赶到那家餐厅门口,司机问:“苏小姐我就在停车场等你。”
其实已经不早了,恐怕他也一直没吃饭,我很不好意思:“不用,你先走吧,吃完会有人送我的。”
服务生替我拉开门,包厢里只有高崎一个人,站起来迎接我:“苏小姐喜欢江浙菜么?”
我微微颔首,打了招呼之后,他开始点菜。
期间彬彬有礼,不时询问我的喜好,迥异刚才在会上的强硬且带着阴鸷。我喝着刚上市的上好龙井,心底感慨,这些所谓的上流人士真正都是带着好几张面具生活。
等到服务员出去,包厢里只剩下两个人,他终于开始慢慢切入正题。
“苏小姐第一次参加董事会,恐怕会觉得这个会议有些无聊吧?”
从接到他的电话到赶到这里,花了大约四十分钟,我想足以让他将我的背景查得清清楚楚。指尖轻轻触在温暖的杯壁上,我笑笑说:“的确有很多东西要向老前辈们学习。”
“我见过苏小姐之前的摄影作品,很不错。我在法国的时候和KarlLagerfeld关系不错,下次苏小姐有需要,可以介绍给你认识。”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我的反应,或许是觉得我的反应平平,淡淡转了口风:“苏小姐手上持有荣威8%的股权,不知道对今天会上沈先生的决定怎么看?”
“高先生似乎是不大满意。”我不动声色地将皮球踢回去。
高崎一只手搭在檀木桌上,轻轻敲击着,顿了顿,换了一种低沉的语气,慢慢地说:“苏小姐,我也不再绕圈子了。在荣威未来的发展战略上,我的确和沈钦隽有很大的分歧。我们不认同他对集团的定位,作为第二大股东,我们有责任、也有权力要求他们修正。但问题是,当初QL集团入资荣威的一个条件是,董事长人选必须是由沈家指定,唯一能够改变这个局面的方法是,QL所持的股份超过沈家。”
我小心翼翼喝了一口茶。
“所以,你手中的股票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他直视我,“当然,如果苏小姐支持我们,恐怕短期内是无法看到利益的。你也可以选择将手中的股权转让给我们,价格方面,我们会考虑给你溢价150%于市场价格,这也是我们对苏小姐您的诚意。”
我心算了一下,一时间被那个数额震了震,又不愿表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只笑笑说:“那可真不是小数目。”
“苏小姐,我也知道这不是小事。当然你可以和律师和经理人商量之后再给我回复。”他最后说,“您随时可以给我回复,即便对价格不满意,我也可以再向集团申请。”
菜已经上来,我给自己舀了一碗瑶柱银鱼汤,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直到胃里稍稍暖和一些,才说:“我会好好考虑的。”
“我知道苏小姐和沈先生私交不错。”他十指交叠放在桌前,忽然间语气变得有些讽刺,“不过这世上最没有价值的,大概就是人情了。苏小姐还太年轻,或许以后你就会懂了。”
他这句话倒也不完全是在针对我,我也没生气,坐着吃了些菜,甚至还要了一碗饭,最后吃饱喝足:“高先生,多谢你了。”
“那么之前的提议,苏小姐请仔细考虑清楚再给我回复吧。”他站起来,“苏小姐住在哪里?我让司机送你。”
我婉言谢绝,请饭店服务生帮我叫了辆出租车,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着高崎对我说的话。其实他有些话没错,对我这么一个没什么事业心的人来说,高价卖了手里的股份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沈钦隽为什么不向我提这个要求呢?
华山路照例是静悄悄的,老式的钥匙插进锁孔里,轻轻一转,窸窸窣窣的仿佛还带着铁锈被滑过的声响。推开门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听到屋子里爸爸说:“怎么现在才回来?”
——分明在记事之后,我再也没有和爸爸妈妈说过话,可那句话还是这样突兀地跑了出来。院子里只有微微的风拂动树叶的声音,唰唰的像是带回了遥远的会议。鹅卵石铺就的地面凹凸不平,我拉开老式的纱窗门,忽然察觉到有几丝光线从包着铁皮的门后溢出来。
谁在里边?
我低头努力辨认钥匙,一不小心,一整串落在地上,还砸到地上的空花盆,丁零哐啷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蹲下去捡钥匙的时候,门被拉开了。
我抬起头,看着居高临下的那个人影,正蹙了眉看我:“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站起来,向他伸出手:“谁让你随便来我家的,钥匙还我。”
沈钦隽上下打量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行了,进来吧。”
这个屋子和我第一次来时果然有了变化——尽管家具还在原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多了一丝人气。
我一脚踢掉穿了一整天的高跟鞋,赤着脚在沙发上坐下,自然而然的,仿佛在这里已经住了二十多年。沈钦隽在给我倒了杯水后,就在我对面坐下低头看文件,因为戴了眼镜的关系,显得文秀温和。我随便翻着今天的报纸,听到他接了一个电话,许是因为我也在一边,他拿了电话,走去院子里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我已经把报纸翻完,他才走进来,仿佛想起了什么:“给你订了鲜奶,以后每天早上记得去报箱里拿。”他顺势在我身边坐下,扶了扶眼镜,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笑起来,“你小时候很喜欢喝订的这家鲜奶。有次我住在这里,你妈妈说把你这份给我喝一半。”
“我一定很大方地给你了吧?”
“不,你哭了一个多小时,抱着那个小瓶不肯给。”
我:“……其实现在我也这么小气的。”
他笑了笑,伸手掐了掐我的脸:“幸好我比较大方。”
“你当然大方啊。”我似笑非笑地,“沈钦隽,我不想和你绕弯子了。”
他摘下了眼镜,一瞬不瞬看着我。
“我刚才和高崎见了面,他要买下我手里的股权。”我与他对视,“其实你都知道,为什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他将眼镜摘下,放在茶几上,仿佛这件事无足重轻。
“你明明现在有困难,连爷爷都在帮你约谈董事,就是为了能争取到支持。现在我手里有的股权份额不低,你为什么不和我谈?不找我帮忙?”这些话放在我心里很久了,此刻一股脑儿说出来,“你口口声声把我当作自己人,可是自己人是连这些都不能说的吗?”
他的眸色沉淀更深,薄唇抿如一线:“谁告诉你我现在有困难?”
“高崎说溢价150%买我手里的股权,你说我卖不卖?”我冷冷哼了一声,挑衅地问。
“我说过,你手里的股权是你父母留给你的,想要怎么处理,是你自己的事。”他微微调整了呼吸,“只是在决定之前,你要考虑清楚。”
他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仿佛父兄。
“那么我卖给你怎么样?”我眉梢微扬,“我和高崎不熟,说真的,股份卖给他我真的不放心。”
他安静地看着我,“小晞,这不是一件小事,你知道放弃这些股权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放弃这些股权,转让给高崎,QL在荣威所持有的股份份额将超过你,也就是说你不会再是执行长官。”我看着他俊美如同雕塑般的脸,忽然有种冲动,想要亲手把他那种令人抓狂的镇静撕碎。
他微微垂下眼睑,语气有些清冷,“白晞,我说过,我不会干涉你对自己股权的处置。”
“那么我卖给你吧。”我定定看了他很久,终于还是说。
他伸手揉揉我的头发,掌心温暖,“这不是一件小事,你要考虑清楚,况且——”
我屏息听着。
“——况且他给你150%的溢价,小晞,我目前手上可能没有那么多现金流,不能给到那么高的价格。”
我手中的股价自然不是一个小数目,可是我曾经在荣威做过财会,也在财经杂志上见过沈钦隽的身家,很明白对他而言,那笔钱其实也不算什么——可他现在到了这么紧张的情况了吗?
“集团目前的情况是……”他欲言又止,想了想,才说,“我想你知道我和QL的矛盾在于,他们要求所有荣威出资的项目必须经过QL董事会的同意。很多项目,在他们看来收回成本的时间线太长。所以前年开始,我让下属子公司全资投产项目,避开了董事会。这样一来,资金链就一直比较紧张。”
我侧过身,故意装作很有义气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没要求你溢价150%啊!这样吧,你随便开个价,我瞧着过得去,就转让给你吧。”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中似乎有些怔忡和挣扎,可最终,他如往常般站起来说:“白晞,我说过这不是件小事,你最好征询一下律师或者理财顾问,我们可以慢慢商量这件事。”
“那我卖给高崎呢?”火气已经一点点地翻涌上来,我冷冷看着他,“你觉得他的价格公道吗?”
“150%的溢价已经不能算低了,如果你决定如此,我不会多说什么。”他依旧表情从容,只是俯下身去整理了下桌面的文件,“我陪你去看看你的卧室吧。”
以前看武侠小说里提到一种武功叫作“绵里藏针”,我看着沈钦隽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很多时候我和他说话,就是像一顿乱拳打在了棉花里,他不温不火的,憋到最后,大多就是不了了之。
我跟着他走到二楼的第一间,墙上贴着米色碎花墙纸,卧床是欧式的。一侧还有一间隐蔽的衣帽间,里边已经三三两两地挂上了些衣服。我翻了翻,都是全新的。
“我让人送了几套过来。以后来公司开会总用得上。”他走到另一侧,打开柜子的门,微微笑着说,“我想这个你会更喜欢。”
我将一件连衣裙重新挂好,走过去,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一排排的红标镜头,还有好几台新单反,整整齐齐地排列的柜子里。
我微微张大嘴巴,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哇塞!”
“二楼还有间房间可以改造成暗房。”他拍拍我的肩膀,“不过具体怎么改造,还得问问你的意见。”
“我,我把我的股权卖给你,你开个价吧。”我语无伦次地说,“我说真的,沈钦隽。”
他眉眼舒展开,那表情当真令人神清气爽,最后揽着我的肩膀将我的头迫得靠近他的肩膀,闷闷地笑:“你还真是好收买。”
“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够有一屋子的器材。”我伸手拿起一个长焦镜头比画了一下,心思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他认真地将我的脸掰过去:“小晞,我对你好,是因为这是我想这么做。从你被送去盛海开始,我经常在想,如果有什么事能令你高兴一些,我都会愿意去做。”
“那么以前,你和秦眸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只要有什么事能令她高兴,你都会愿意去做?”我低下头,静静地问。
她想拍的电影,她想争取的广告……只要她想,他都可以给。
原本温热的气氛陡然间凉了下来,他放开我,声音不带任何起伏:“我以为已经把她的事向你解释清楚了。”
我知道他现在十分不高兴,可是那句话就是这么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我想潜意识里我是想激怒他的,可他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身子在门口顿了顿:“我睡在隔壁。”
“你不回家吗?”我愕然。
“这么大的屋子你不怕吗?”他反问。
我听到房门轻轻碰上的声音,有些意兴阑珊地关上器材柜的门,躺在床上,打开QQ,给师兄发了条消息。
“师兄,我朋友手里有荣威的股权,现在有人出xx价格购买,你觉得合适吗?”
师兄迅速回复我:果断脱手别犹豫。
“为什么?”
“荣威现在业绩虽然不错,但是两派斗争已经影响到公司未来的决策,我听说马上要召开股东大会,这说明董事会已经无法独立决策了,这是很危险的信号。”
师兄以局外人的眼光分析得十分透彻,我沉默了一会儿,“那你觉得哪派会赢呢?”
“呵呵,真不好说。”师兄隔了几十秒才给我回话,“那要问你朋友了,哪家敢出这样的高价,哪家胜的概率就高一些。”
我接连咨询了好几个朋友,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其中一个甚至直言说:“沈钦隽流年不利,本来还挺有优势的,偏偏牵扯到悔婚门里去了,这种关键时刻行事不稳重,对于投资者来说简直就是致命伤。”
我翻个身,梧桐树枝透过落地玻璃窗,在墙纸上留下张扬舞爪的痕迹。
到了现在,他对我这么耐心这么温柔,却只字不提公司里的事,明明我竭尽全力想要帮他,可他又全然不领情。
现在我已经分不清他是为了骄傲,还是,完全不信任我。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墙之隔,我想,那个人会不会也像我一样,也是辗转难眠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阳光大好。
我在隔壁卧室门口等了等,敲了敲门。
没有人声。
我小心地把门推开,卧室里果然没人,窗帘拉开着,阳光肆无忌惮地落在他的浅灰色床单上,被子叠得整齐干净,除了床头柜上的那杯水,甚至看不出有人曾在这里睡过一晚。
果然是沈钦隽自律的风格,不像我,大咧咧的常常不叠被子就出门。
偌大的屋子里没人,我的心情倒轻松了一些,跑到自己的房间挑了一套卫衣运动裤,又在器材柜里拿了一部轻便的单反的备用机塞在挎包里出门。
华山路上的小咖啡馆这个点刚刚开门,年轻的服务生哼着小曲儿在擦拭玻璃,给我端上第一杯磨好的拿铁和三明治,我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拍下她腰间那个用围裙系带结成的好看蝴蝶结,玻璃窗的倒影上小姑娘轻扯着嘴角微笑,脚步轻快。
这就是我以前想过的生活吧,没有生活压力,睡到几点起床都可以——可是真的有了这一天,却发现心情与那时所期盼的迥异。
似乎,有了更多令人觉得烦心的事。
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响了。
“苏小姐,我是高崎先生委托的张律师,不知道昨晚高先生给您的提议,您考虑过了没有?”
逼得这么紧,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对方也不生气,依旧耐心地说:“荣威会在周五召开股东大会,苏小姐,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能在这之前就能和你达成转让协议。具体的合同条款已经拟好,您随时可以来找我——”
“这不是件小事,我还在考虑。”我简单地说,“我会尽快给你回复。”
我喝完最后两口微凉的咖啡,起身去夏医生的心理治疗室。
这一次和上次纯粹的闲聊背景不同,夏医生递了一张白纸给我,很是随意地要求我画一张简笔画。暮春的天气,轻音乐淡淡的,我就按照她的要求,大脑里一片空白,心无旁骛地去描绘笔下的线条。
也不知道画了多久,直到笔尖停在一处,落下一个小小的墨点,我定定看着自己画出的简笔画,有些难以置信这样错综的线条是我自己画出来的。夏绘溪把那张纸接过去,就着窗外的光线,看得极为认真。说真的,这样乱七八糟的线条中,我实在不知道她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只能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等待。
“这几天心情怎么样?”她放下纸张,忽然问了个很寻常的问题。
“还好。”
我不想骗她,可是目前我的心情,真的很难描述出来,除了一句敷衍式的“还好”,我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明明周围一切都很正常,可是你总觉得哪里不对。”她一只手撑着自己的头,轻松随意地问,“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有。”我有些艰难地说,“我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
“那么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当你觉得哪里不对的时候,一定是真的,有哪里不对了。”她淡淡地说,“只是你还没有发觉。”
“是我的精神方面出问题了吗?”我小心翼翼的问。
“不,白晞,你的精神状态非常正常。”她拿起我的画,放在我们中间,微笑着说,“我本以为经历过幼年的癔症,即便已经完全康复,你的精神也会被分裂出小小的一块,区别于此刻已经成长的你。但是这张画上,没有分裂的线条——这证明在癔症之后,你的人格成长非常健全。”
我有些好奇,拿了那张纸仔细端详,夏医生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你先等等,我有事出去一下,一会儿再聊。”
今天的时间比较从容,我也不急,诊疗室里还放着幽灵似的轻音乐,光线温柔,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过,却始终没有人进来。窗外的花木清香渐渐弥散进鼻尖,有下起了小雨,或许还混杂着泥土的潮湿味道,清晰而真实。
我就这样半靠在软软的沙发上,心想这样的天气真的应该好好睡一觉,哪都不要出去。忽然间有人推开门,在门口喊我:“妍妍,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妈妈,我不想出去……”因为逆着光,我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可心里却莫名觉得很依赖,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对那个人任性和发脾气。
“妈妈给你换你最喜欢的裙子好不好?”那双手抱起我,温柔地抚摩我的额头,“哥哥刚来我们家,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可是爸爸说了今天陪我在家里画画……”我还是十分不情愿,翻了个身,“妈妈,我不喜欢公园的碰碰车。”
我是真的不想出门,爸爸难得有休息天,上次他陪我画的那幅画让全班同学都很羡慕呢。而且上次和哥哥去做碰碰车,我的头撞在方向盘上,起了很大一个包。
“阿姨,妍妍起来了吗?”一个小男孩从门口探头进来,满脸雀跃。
“马上就来了。”妈妈把我半抱起来,低声催促我,“妍妍乖。”
许是看到我板着脸,小男孩有些不高兴,撇了撇嘴角说:“叔叔答应了要去的。”
妈妈百忙之中回过头,冲小男孩笑了笑:“阿隽别急,妍妍刚睡醒呢,我们马上就走。”
妈妈把我放在床上,开始给我换衣服,我扶着妈妈的肩膀,简直快要哭出来:“妈咪,为什么哥哥想去你就要带他去?妍妍想在家里画画!”
妈妈很严厉地瞪了我一眼:“哥哥没有爸爸妈妈你不知道吗?”
我吸了吸鼻子,讷讷的有些不敢说话,只能小声说:“那坐完哥哥最喜欢的碰碰车,妍妍可以早些回家吗?”
“好,哥哥难得来我们家,妍妍要听话一点好吗?”妈妈凑过来亲了我一下,有我很熟悉的白兰花香气,低低地说,“回家妈妈做蛋糕给你吃。”
我终于被稍稍安慰了一些,任由妈妈牵着我的手下楼。
沈钦隽坐在楼下的沙发上,依然闷闷不乐的样子,直到爸爸在门口喊了一声:“阿隽,我们走了。”
沈钦隽看起来终于高兴了一些,回头看了我一眼,小跑着跟着爸爸出去了。
爸爸发动了车子,妈妈抱着我,和哥哥一起坐在后座。
一家人似乎都很高兴,除了我。
大多数时候我和沈钦隽相处得还不错,除了……有时候小心眼如我,会觉得爸爸妈妈对他比对我都要好,只要是他想要去游乐园,他们不管多忙多累都会答应。
就像今天,我真的很期待和爸爸一起在家里画画的。
可如果不是他一定要去的话……
爸爸大概也知道我不高兴,稍稍抬头看着后视镜逗我说:“妍妍,一会儿爸爸带你去吃冰激凌。”
我舒服地靠在妈妈怀里,看着车子前方那淡淡的薄雾,听到妈妈关照爸爸:“开慢一点。”
爸爸答应了一声,可是忽然间车子一个急转弯,一股大力从侧面冲撞过来,尖叫声中,妈妈似乎合身扑到了我和沈钦隽身上……
淡淡的白玉兰香气中还混杂着鲜血的腥味,我猛地惊醒过来,这才发现夏医生一直轻柔地攥着我的手,神情温柔而恳切。
我定了定神,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刚才我是被催眠了吗?”
夏医生狡黠地笑了笑,似是而非地说:“一般来说,完成自我剖析的画后是一个人防御最松懈的时候。”
我依旧攥着她的手,倏然间勘破了很多年前秘密的冲击感,令我觉得一时间难以呼吸。恍惚间有一只手触到我的额头,温暖而稳定的:“白晞,是见到了什么吗?”
“我见到爸爸妈妈……”我摇了摇头,声音越来越低,“本来不会发生车祸的……”
她专注地听着,我却说不出来了,只是难以控制的,身体开始难以控制地慢慢发抖。
如果那天他不来我家,如果他不要去游乐园,如果爸爸陪着我在家里画画……
我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强迫自己从那种“如果”的虚幻感里醒过来。
“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当你觉得哪里不对的时候,一定是真的,有哪里不对了。”刚才夏医生的话忽然间就在我脑海里出现,几乎是在一瞬间,解答了我所有的疑问。
为什么他会这样亲力亲为地对我好,帮我整修老家,怕我一个人待着害怕……
原来是这样。
因为愧疚自己执意要去游乐园,此后的二十多年时间,一直尽心尽力地想要弥补过来。
至于另一个一直在困扰我的问题,为什么他明明处在困境中,却始终不愿意开口让我帮忙……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他的骄傲,可现在想来,更多的只怕是愧疚,他才一再地不愿意开口让我帮忙……
“白晞?”夏医生轻声把我从思绪中拉回来,声线柔和,“你回想起那些事,现在后悔了吗?”
我有一瞬间的茫然,可是答案对我来说很清晰。
“不会,我只是希望……能够更加清醒地看这个世界。这会让我觉得难过,可不会后悔。”我深呼吸,坚定地说。
她微微笑着,仿佛春花轻绽:“很多病人是为了逃避痛苦的现实,才躲进分裂的虚幻中去,我想你不会。”
离开诊所,高崎律师的电话又锲而不舍地想起来。我认得那个号码,此刻完全没有心思接起来,索性就挂断,很快,短信又发过来,我看了看,大致是说QL愿意再提价收购。
假如说在这之前我一直在礼貌地应对高崎,可是内心深处,我从来没想过会把手里的股份卖给他。因为理所当然的,我手中的股权,即便要转让,也会全数转让给沈钦隽。
可是现在,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那条短信,心境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关掉了手机,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一路堵堵塞塞大约开了半个小时,到了墓园门口,司机颇好心地问:“小姐,需要我在这里等你吗?这里很难打车。”
“不用,我可能会待很久,谢谢。”
那个心慌意乱的晚上,沈钦隽带我来这里,暗色中弯弯曲曲的墓园小路我竟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几天没有下过雨,空气干燥而安静。
偌大的墓地里就我一个人,地上卷起暴晒一天之后的热浪,我站了很久,直到热意渐渐退去,暮色即将席卷而来。
爸爸妈妈仿佛就在我的身边,混乱的思绪终于渐渐平静下来,直到整理完毕。
“爸爸妈妈,我这样做……没错吧?”我看着他们已经有些褪色的照片,想象着他们如果此刻在我身边,会不会支持我这么做呢?
可是隔了近二十年的空白期,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他们……会不会高兴地见到,我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呢?
“不管怎么样,要是那一天沈钦隽没来我家,也不想去游乐园就好了。”我伸手,指尖触到冰凉的大理石,那点触感一直沿袭到心尖,“爸爸妈妈,要是你们还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打开了手机,回复那条短信:“张律师,明天可以详谈股权转让的事。”
从墓园出来,果然如司机说的那样,别说出租车,连私家车都极少开过。
我不赶时间,自然也不急,只是这里远离市区,一到十字路口我就有些找不到方向,也只能从APP上慢慢定位。越走天色越暗,路灯在某个时刻唰得亮起来,像是一条无限延伸出去的光线,只是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远处有车子开过来,明晃晃的灯光闪进眼睛里,我下意识地避了避,橡胶轮胎在沥青地面上摩擦而过,发出刺耳的刹车声。
我顿住,车子打起了双跳,沈钦隽跑过马路,站在我面前,脸色阴沉不定:“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悄悄后退了半步,有意不去看他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抿了抿唇,喜怒难辨,“之前定位了一下,你……在墓园?”
“嗯。”我低低地说,“我想爸爸妈妈了。”
他是西装革履地赶来的,许是因为热,又或许是着急,额角隐约还有汗意,可是听我说完这句话,却蓦然间沉默了,不再说什么,只是牵起我的手,“回去吧。”
以前每一次,他的掌心对我来说都是温暖镇定的存在,可这一次,我却觉得有些太烫了,隐隐还有汗湿的潮意,我不知道怎么挣开才算自然,只能抽出手随便指了个方向,用轻松的语气说:“刚才手机地图差点把我导航去那个方向。”
沈钦隽的手就悬在身侧,他看我一眼,仿佛一无所知,只温和地说:“下次要来的话,让司机送你。”
我坐在副驾驶座,拉好安全带,又按下半盏车窗。
“工作还顺利吗?”我不经意地问,“股东大会什么时候开?”
“一切顺利的话大概是周五。”他打了转弯,笑,“现在看起来有点大股东的气场了。”
“我觉得大多数股东还是会支持你们的运营决议的。”我看着他专注开车的侧脸,明知他不会和我详谈,可还是想和他说话,“我好像在网上看到荣威员工的倡议书了。”
“这也是公关手段。”他淡淡地说,“不过股东大会上起决定作用的还是控股权。”
“那你这几天的绯闻……也是公关手段吗?”我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
恰好停下等红灯,他侧头展眉对我笑,似是有些赧然,“你看到新闻了吗?”
“那种照片都大大方方地让记者拍了。”我转开眼神,微博上热议的那张照片是他和一个女星一道进入某个高级会所的场景。狗仔异常给力,连他伸手来牵女伴、笑容微展的样子都拍得十分清楚。
“欸?大概那家会所保安工作太不到位了。”他揉揉眉心。
我撇了撇嘴角,明白他是在和我装糊涂,他和秦眸交往这几年谨慎小心,从未被媒体拍到蛛丝马迹,即便是宣布订婚那会儿,也只拿出了一张平时公司的宣传照,低调得让媒体无可奈何。
“是那天凌晨吗?”我踌躇了一会儿问,“那天和我谈完心,就和她去喝酒了?”
他脸上划过一丝尴尬。
“你一定会被秦眸的粉丝骂死,”我定定地看着他,“前后眼光落差也太大了。”
他依旧没解释,只是缓缓踩下了油门,眸色冷淡,“你知道都是些逢场作戏。”
我怔了怔,他说得这样理所当然了,又不知道是谁,在那个深夜一脸温柔地告诉我,说喜欢我——虽然我并不确定那些究竟是喜欢,还是愧疚。
我努力去忽略心里那丝异样,“你吃饭了吗?”
“没有,想吃什么?”
“我们回家吃吧?我来做菜,你吃过我做的菜吗?”
他的眼神有些怀疑,“你会做?”
虽然有质疑,可他还是顺从地听我的指示,把车子停在路边,“为什么不去超市买?”
“去超市还要停车,很麻烦啊。”我小心绕过窄窄的马路上烂菜叶子和小水坑,“这里的菜都是附近的菜农挑过来的,很新鲜呢。”
沈钦隽虽然是第一次来这样的马路菜场,倒不是双手插袋的公子哥作风,蹲下来仔细地挑选一蓬蓬生菜,还煞有架势地和卖菜的老伯聊天还价。
“……行了行了,小伙子你都买去吧,卖完我就要回家了。”
沈钦隽在口袋里摸了摸,回头问我,“有零钱吗?”
“现在像你们这样自己回家做饭的小夫妻不多了。”老伯一边找钢镚给我,一边说。
我和沈钦隽同时沉默了一下,我清了清嗓子:“不——”
他却提了生菜站起来,打断了我的话:“走吧,再去买点肉。”
空气里有很鲜活的家常味道,此起彼伏的讨价还价声中,他好看的脸就在不远的地方,我抬起头看着他,却又觉得,他的笑容隔了层薄薄的塑模纸,遥远而模糊。
“喂。”沈钦隽忽然用力牵住我的手,让我避开突然踩过来的一辆三轮车,“我问你卖牛肉的在哪里?”
“哦……那里。”我回过神,指了个方向。
他选了两斤牛肉,回头问我:“一荤一素差不多了吧?”
“家里有米吗?”
“有吧。”他想了想,肯定地说,“上次整理的时候该备下的都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想笑,因为这样的生活……真的太不适合我和沈钦隽了。他大约和我想的一样,那一瞬间,眼神深处也滑过一丝笑意。
西装革履提着肉和菜在菜场穿梭,手工定制的高级皮鞋踩在污水和菜叶上,我想沈钦隽这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事。
我跟在他身后,忍着笑说:“下班之后会穿着西装来菜场的,不是做销售的,就是做传销的。”
他没理我,刚刚摁下车钥匙,隔了半个街道,忽然顿住脚步。
呃,就这么二十分钟的时间,被贴罚单了。
他把东西放在后座上,然后坐进驾驶座,拉下安全带,一边沉着脸训我:“系上安全带。”
我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就这样看他,主动靠过去,轻轻抱了抱他。
他的身子蓦然间僵住,慌乱间转开头,脸颊与我的额头撞在一起:“怎么了?”
“我只是……”我双手攀着他的肩膀,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知道你想让我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他慢慢伸出手,将我的身子环抱住,低低地说:“小晞,这样我不能开车了。”
可话是这么说,他的手臂却并没有要放开我的意思。他的呼吸轻轻喷在我的颈侧,触感温柔而真实,直到我的电话响起来,尖锐地划破这一刻的安静。
我匆忙直起身子,看了眼来电显示,反手推开车门:“我接个电话。”
沈钦隽静静看着我,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
这个电话是我非接不可的。
高崎的声音急切而期待:“苏小姐,我刚从外省开会回来,听说你愿意转让股权?”
“我已经和你的律师说了,明天可以见面谈。”
他显然已经等不及了,急迫地说:“苏小姐,股东大会是在周五召开,所以今晚我必须见你一面。”
我站在街边,看着沈钦隽坐在车里,开了灯,轮廓温柔而俊美,只是神情淡淡的,带了些落寞。我深吸了一口气:“好,你在哪里?”
我拉开车门,弯腰探身进去,他转过目光,并没有问我是谁,只说:“上车吧。”
我勉强冲他笑了笑,“那个,临时有朋友找我,我先不回家了。”
他有些愕然,“要我送你过去吗?”
“不大方便。”我很快地说,“我打车就行了。”
我不敢再多看他的表情,也怕被他看出什么,很快甩上了车门,跑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坐在后座,我直起身,转头望向身后,沈钦隽的车子正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高崎亲自替我拉开车门,浅浅笑着:“苏小姐,这么急找你实在是情非得已。”
我颔首:“我明白的,这很重要。”
“具体相关的问题我们可以明天慢慢谈。”高崎走在我身边,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和苏小姐谈谈彼此合作的诚意。”
“我很有诚意啊。”我勾起唇角,“第二次的报价我的确动心了。”
“可是我听说,苏小姐和沈钦隽的关系非同一般啊。”高崎在我对面坐下,这个中年男人目光中露出尖锐的探视目光,“我以为,苏小姐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很在意金钱的数额。”
穿着樱桃红苏绣合身旗袍的服务生半跪下来,给我的瓷杯里添水,我的双手在膝上交叠,良久,才微微笑起来:“看样子高先生已经调查过我了。”
“不敢说调查,只能说保险起见。”
“那么高先生应该也知道我手中的股权来自哪里。”我平静地说。
“苏小姐的父亲是荣威的大功臣。”高崎微微叹息,“可惜啊。”
我定了定神,自嘲地一笑:“那你或许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父母会去世。”
他的唇角下沉,有些抱歉地点点头,可是眼神始终清醒,在等我的答案。
对于这件事,我心底并没有完全释怀,只能快速地两三句带过。
高崎安静听完,声音低沉:“苏小姐,实在……抱歉。”
我收敛起情绪,“没什么。”继而顿了顿,涩然说,“高先生,你也知道我之前因为那场车祸,很多事忘记了。说真的,就在今天下午去心理咨询之前,我都不打算和你接洽。”
气氛有些尴尬且冷场,可是看高崎的表情反而放心了一些。
“和你接洽这件事,我希望能保持低调。”我继续提出自己的要求,“至少在股东大会前……不要让他知道。”
高崎笑了起来:“这点上我们倒是很默契。”他顿了顿,“苏小姐,你恨他吗?”
我茫然摇了摇头:“不……我没那么恨他。我只是……”
我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想了很久,“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和他彻底决裂。”
他了然地看着我:“我明白。”
“不过高总,我手中的股权毕竟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我也想慎重对待。所以具体的细节我想等到明天我的理财经理和律师在场之后再协商。”
“当然,当然。”高崎笑着说,“在价格上我有着绝对的诚意,我想苏小姐能看得出来。”
高崎派车将我送回家,一晚上没吃东西的胃饿得有些难受,车子又总是遇到红灯,停停顿顿的,我又开始晕车,刚出路口就忍不住说:“就停在这里吧,谢谢。”
夜风习习,我清醒了很多,在路边便利店买了份关东煮和咖啡,就坐在店里开始打电话。幸好身边还有个好朋友是律师,我打电话给许琢,简单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她在电话里倒抽冷气,最后说:“我以为你去哪里拍片了啊!你,你给我搞了一出豪门恩怨!”
我苦笑,短短的几天,身边发生的一切真是跌宕起伏,只是现在我实在没心情和她细说,“行了,别说废话了,我现在得找你帮忙谈合同。”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许琢居然怔了怔,为难地说:“你知道我现在还只是跟着那些大牛在当助理……”
“你不是考出律师资格证了吗?”我打断她,“就这样吧,你来帮我把关。”
电话那头许琢在下决心,最后一咬牙说:“我拼了,你把具体的情况和我说说。”
我一边吃东西,一边和她聊细节,便利店的冷气嗖嗖地吹在肩上,店员在柜台后边昏昏欲睡,行人们脚步匆匆地从我身前的落地窗前经过,不知不觉的,整条街道都安静了下来。手机烘烤得我的耳朵发烫,许琢问我:“……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嗯。”我还在搅动已经凉透了的半杯咖啡,“我考虑清楚了。”
“好吧,你一会儿把剩下的资料发给我,我好好研究下。”
回到家的时候已近凌晨,从上午睁开眼醒过来,到现在也不过短短的十几个小时,我却觉得很漫长,看清了一些人,看清了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是,也看清了自己。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沈钦隽半躺在沙发上,眼镜还没摘,已经睡着了。餐桌上摆放着两盘菜,我尽量放轻脚步走过去,清炒生菜和咖喱牛肉。都是小份的,想来他已经吃过了,特意盛了一半出来留给我。
我拉开椅子坐下,呆呆看着那两盆远算不上卖相良好的菜,明明胃里已经很饱,可我还是伸出筷子,夹了一口菜。
还没放到嘴里,身后有轻轻的动静。
“还有饭在厨房里。”沈钦隽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倦意,“我去帮你盛一碗。”
“你醒啦?”我含着生菜,看着他犹自睡眼迷蒙,头发还乱糟糟的,起身走向厨房。
端了一碗热热的白米饭出来,他就在我对面坐下,含笑望着我,“慢点吃。”
本来只是想稍微尝一口,没想到沈钦隽的手艺极好,这一口就停不了了,牛肉有些冷了,要是热腾腾地端上来,想必嫩滑得能吞下自己舌头。
他托着下颌看我,“少吃点,已经很晚了。”
等我解决了这一大碗饭,又把两盘菜扫荡干净,他摘下眼镜,挽起袖子开始收拾。
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站起来说:“我自己来。”
“没事。”他转过身,“丫头,不早了,你赶紧洗澡睡觉。我反正还有文件要看,清醒一下也好。”
再和他抢就显得矫情了,我靠在厨房门口,看他捋起袖子,哗啦哗啦地开始放水。
“你不问我去了哪里吗?”我看着他的背影,试探着问。
“去见朋友了?”他也不回头,温和地说,“这段时间一直让你尽量少出门,现在差不多没事了。”
他穿着家居服和拖鞋,浑身上下都没有咄咄逼人的气质,低着头认真洗碗。我看着他的背影,明明很困,可不知道为什么,宁愿这么睡眼蒙眬地靠着,看着他的背影,哪怕一句话都不说。
“周五的股东大会,你有把握吗?”我小小打了个哈欠问。
“你会支持我吗?”他依旧不回头问。
我踌躇了片刻,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回过头,目光深邃地在我脸上停驻片刻:“那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忽然有些无法承应这样的信任,揉了揉眼睛说:“那我去楼上睡觉了,你也早点睡。”
或许是因为下定了决心,这一觉我睡得分外安心,一夜无梦到早晨,在闹钟响起的前一刻自动自觉地爬了起来。沈钦隽还是比我早就出了门,我略略收拾了一把,出门去找许琢。
我们合租的房子所在的小区周围只有一家肯德基,许琢一晚没睡,红了眼睛抱着电脑冲进来,嚷嚷着“帮我买杯咖啡”。
“你今天不上班没关系吗?”
“白晞我告诉你,这个案子我也是要有佣金的!”她气势汹汹地说,“我豁出去了,反正现在你这么有钱,我就靠你成名了。”
我一头黑线地看着她,底气不足:“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吧?得罪了他不会有好处的。”
“知道啊。”她理直气壮地说,“但是我觉得你没做错。”
“我和QL约了十点谈。”
“没问题,到周五之前,帮你搞定。”
她埋头在电脑上打字,片刻后又抬起头问我:“你看到沈钦隽的新绯闻了吗?”
“我知道。”
“是蛮过分的。”她哼了一声,重新埋头开始工作。
事实证明,许琢在谈判桌上是相当泼辣。或许她的经验远远不及QL那些心狠手辣的律师团,可她胜在敢拼,又因为他们太想获得我手中的股权,面对许琢提出的条件节节败退。连着谈判了两天,拿着对方一改再改的合同,许琢十分得意:“我又帮你争取到一栋豪宅。”
“苏小姐,合同已经按照您的要求重新修改了。”张律师疲倦地推门进来,“如果可以,现在就可以签。”
“明天下午才开股东大会。”我冷静地说,“我和律师还想研究一晚。”
张律师显然在这几天的拉锯战中耗尽了耐心,语气半开玩笑,但是也带了几分怀疑:“苏小姐,谈了这几天,我们的诚意您是明白的,资金也已经全部到位。你这么一拖再拖,不是在和我们开玩笑吧?”
我还没开口,许琢已经冷冷地说:“张先生,向苏小姐抛出橄榄枝的并不只有你们一家。我们在这里和你谈了三天,如果没有诚意,何必浪费这个时间和精力?”
张律师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拿不定主意,走到屋外去给高崎打了个电话。末了拿着手机进来,对我说:“苏小姐,高先生想和你说几句话。”
我接过来,高崎的声音隔着电波传来,倒没有任何不悦。
“苏小姐可以将合同带回去,明早再给我。”
“谢谢。”
在我挂断之前,他忽然又叫我的名字,非常不经意地说:“苏小姐,事到如今,我对荣威是志在必得,也不容许有闪失,我希望你能明白这点。”
他是在不动声色地威胁我,我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我知道的。”
我和许琢抱着那叠文件,各自心事重重,坐上出租车,她忽然伸手搂住我的肩膀,低声说:“不少钱呢。”
“真的是不少钱呢。”我顺势靠在她的肩膀上,心里转过那个念头,忽然有丝心疼。
这两天我告诉沈钦隽会住朋友那里,一直没有回家,他也许是因为忙,也没有联系我。只有荣威的秘书打了电话来,提醒我明天下午有股东大会要参加,相关的资料已经发给了我。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门童为我们拉开车门,我俩默不作声地从车子后座钻出来,许琢闷声说:“真的太累了,我要在按摩浴缸里好好泡个澡。”
我讨好地看着她:“当然,你想泡多久都行,要不我把房间包一个月让你住。”
我俩为了方便,索性在荣威附近的万豪包了一个套房。说实话,去前台订房的时候我看着四位数的价格有些心疼,许琢比我辣手得多,眼睛不眨要了个套房,三个晚上就要了我往常一个月的工资。
“哼哼,花大钱你倒不心疼。”
许琢这两天一直在我耳边反复说的这句话,到了现在,我多少有些麻木了,两人并肩走向电梯,许琢忽然拉了我一把,低声说:“你看那里。”
我往左手边看了一眼,那个熟悉的人影让我觉得有些恍神——那样的贵公子身边天生就该有美女陪着的。
我也知道他这两天绯闻不断,天天上头条,可是亲眼看到他搂着那个陌生而眉眼艳丽的年轻女人从我前边走过时,我忽然有些不确定,这段时间一直温柔对我说话、亲自为我下厨的男人……真的可以随时换上那副倜傥自在的神情吗?
许琢一把把我拖进了电梯,按下楼层。电梯门慢慢合上,她古怪地望着我,却忍住了,没说话。我用力盯着电梯镜门里自己的倒影,里边的女生真是一脸倦容,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用一副大黑框眼镜掩饰起来一些,头发油腻腻的,一眼就能看出几天没洗头。
一进房间,许琢打了电话去前台叫餐,然后从包里拿出那叠文件,定定看着我:“想清楚了吧?等你签字了。”
我斜斜靠在沙发上,看着好友,觉得有些无力。
她大约知道我此刻心里不好受,也不催我。
我用力握着手机,到底还是跑到露台,拨了那个电话。
等了许久,久到我快失去耐心,沈钦隽才接起来。
“小晞?”
“你在干什么?”我犹豫了一会儿问。
“还能干什么?刚和客户吃了饭,现在回公司加班。”他顿了顿,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情绪有些不对,又追问,“明天开会你还记得吧?”
“和客户一起吃饭?”我重复一遍,轻轻抿了抿唇,“女明星也是你的客户吗?”
他怔了怔了,电话那头低低笑了起来:“你也在万豪吗?”
我没有否认。
“我是故意给他们拍的。”他有些突兀地回答我。
“为什么?你还嫌事情不够多么?”明明知道马上要开董事大会,还这么绯闻缠身,是要降低股东们的支持率么?
他沉默了片刻,声线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涩哑:“白晞,这些都是逢场作戏,你要我怎么解释?”
“是因为我吗?”我的声音微微颤抖,终于还是问出我想问很久的话,“你宁可和别人的绯闻传得铺天盖地,也不让我被媒体曝光是吗?”
他不回答,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默认。
酒店的楼层这样高,整个城市都被踩在脚下,仿佛一卷没有作者、无声闪烁的画。微凉的夜空与之交相辉映,都显得那样遥不可及。
“你何必呢,这些事本就不用你一个人来扛的。”
我挂了电话,推开落地窗重新回到房间里。
屋子里弥漫着香草和煎鱼融合的曼妙香气,许琢索性坐在了地毯上埋头大吃。
胃里空荡荡,明明是饿着,可我推开那些盘子,开始往纸上签字。
签的名字是“苏妍”,因为从没写过这两个字,笔画都觉得不甚连贯。
可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用一个别扭的名字,做了一件别扭的事。
许琢推开了餐盘,默默帮我整理着合同,等我全部搞定,她看看我:“泼出去的水可没办法收回来。”
我揉了揉眼睛:“就这样吧。”
“那我让人送过去了。”她拿着文件袋,终究还是问了我最后一遍,“你确定吗?”
我半躺在沙发上,用手机定下了明天一早的机票,头都不抬:“确定。”
“你这是干什么?”
“学梁朝伟去伦敦喂鸽子。”
偌大的套房里,许琢离开的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悄然卷走,我侧了个身,把脸埋进软垫里,沉沉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醒来,心情竟然是这段时间难得的大晴天。
或许是因为昨晚终于把手里滚烫的股权转让了出去,一块大石头落地的缘故,我哼着小曲吃完服务生送来的早餐,走近主卧推了一把还在呼呼大睡的许琢:“我先走了,剩下的事交给你了。”
她迷迷蒙蒙地看我一眼,又睡死过去。
我十分好心地打电话给前台,请他们在半个小时后叫早,然后出门。
一大早通往机场的高速全程无堵,顺利办完手续登机,空姐微笑着提醒乘客们:“请关闭手机,包括飞行模式……”
打从一出门开始,我压根就没开机。向空姐要了份报纸,翻开一看,却是《财经报》,感情是真把坐头等舱的当成精英了么,我兴趣索然地正打算合上,却又神差鬼使地在翻到第二版,长篇累牍的,都是荣威股权争夺战的始末。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被要求每天都读金融类的报纸,其实那些术语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加上这几天又在和许琢一起恶补金融类合同,通篇看下来,倒也饶有趣味,不愧出自财经总编、首席记者的手笔。
我一直以为是沈钦隽接手荣威后锋芒太盛,这才和QL翻脸,可是从这篇文章里看,倒更像是前代积累下的问题,恰好就在沈钦隽手里爆发,报道里写道:
沈钦隽和QL的股权之争,以裁员的问题作为爆发点,可以说是颇有深意的。裁员直接关系到员工们的利益,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沈钦隽已经把自己放在了荣威职工心中的不败之地。当然,QL已经取得不少荣威大股东的承诺,假若能在股东大会上取得绝对控制权,所谓的员工支持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把沈钦隽挤下总裁的位置,已经代表了这个国内首屈一指的重工集团天翻地覆的开始。
我看看手表,这个时间,会议想必已经开始了。
沈钦隽应该也已经得到了消息。
不过这些事都和我无关了。
我闭上眼睛,之后的那一场狂风暴雨,白晞也好,苏妍也好,我都不会留在那里,精疲力竭地陪他揣测和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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