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两人挤在条件艰苦的宿舍里,盖着棉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周晏持跟她絮叨这几天T城的事,还有周缇缇的成绩,还有远珩,一般情况下杜若蘅都不想听他唠叨,他的话老是比她还多,这总让她心烦,但今晚两人相处得实在融洽,她不忍心打断他。
周晏持揉捏她的手,触感仍是细腻绵软的一团,和记忆中多年前一样,让他连心都发软。昏暗里他的指腹摸到她的鼻尖,然后倾身吻上去。他的动作小心,试探的意味更多一些,可杜若蘅没有推开他。过了半晌他才挨着她错开一些,深深叹息一声。
杜若蘅发出声音,破坏了他心中一时的感触:“你什么时候走?”
他无言,半晌开口:“你不能过会儿再问这个问题?”
杜若蘅在黑暗里歪着头看他。
“我不走。”他低声说,“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一直到你也离开的时候。”
杜若蘅默不作声。这是最好的回答,到目前为止,她历数心中的相识,也只有周晏持一人能这么回答她。
这一时刻说不动容是假话。这种条件艰苦的地方,他的陪伴已经不止是锦上添花。
又过了良久,周晏持突然轻声开口:“你不想复婚的话,随你就是。我也没有逼着你非这样不可的意思。”
杜若蘅后背一僵,听见他接着说:“你不打招呼跑来这种穷乡僻壤,宁肯呆着也不想回T城,我要是没猜错,你应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杜若蘅全身都僵硬。周晏持轻轻摩挲她后背,有些无可奈何的语气:“你有什么想法不能跟我沟通?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
两人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和睦地对过话。杜若蘅隔了半晌才开口,有些冷淡地回答:“你怎么没有逼婚的意思,你本来就打算逼婚。你那种口气就像是假如我不同意复婚,就对不起你一样。好像以前所有的事都随着你财产转让已经抹平,我就得接受这样云淡风轻的事实。接下来如果我不同意,反而就是我对不起你。我既然拿了你的财产,就要相应有所回应。否则就是不识好歹,不通人情,过分,自私。不就是这样。你们的想法多势利。”
周晏持敏锐问:“你们?我跟谁?”
杜若蘅懒得回答他。她想翻身,但被他强势固定在怀中。她不得动弹,有些恼怒,耳边听到他说:“你的母亲又给你打了电话?”
杜若蘅在黑暗里冷冷地看着他。周晏持将她搂得愈发紧:“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想法。你别冤枉我。”
她试图推他远一点:“你有。”
他索性不再解释,只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刚才的气氛难得的很好,他不想以吵架的方式结束这个晚上。
过了良久杜若蘅终于渐渐放松。有月光斜过窗角,带着深深浅浅的影子。难得宁谧的初秋天气,听得见树梢沙沙的声音。两人挨得亲密,他的动作渐渐停下来,杜若蘅微微动了动,像是不适应,他便又重新恢复慢慢摩挲的姿势。
她的呼吸浅淡,让他错觉以为她已经睡着。冷不防听到低低的声音,有些涩:“你以后一定会反悔的。”
听到他说:“我不会。”
他掌住她的后脑勺。两人在黑暗里眼睛对着眼睛,鼻尖对着鼻尖。他看着她,声线低沉,只两个字,却仿佛包含无数情感,又重复了一遍说:“我不会。”
杜若蘅长久不言。她垂下眼,内心在一瞬间油煎火燎似的疼痛。最后她低声说:“你应该知道我说的不止是精神层面。”
“我知道。”他紧紧抱着她,不停亲她的额头和眼睑,“我知道。我不会。”
杜若蘅没有再说话。
其实她就算鼓足勇气问出口,也未必能就此相信了周晏持的保证。彼此之间的信任究竟有多牢固,只有当事人最清楚。杜若蘅第二天早上就将周晏持赶回了T城,像是前一天晚上彼此之间的含情脉脉都在做梦。
她的理由是T市还有缇缇和远珩需要他料理,他不能一走了之。而她仍然不肯同他一起回去,因为她已经答应了村长要教这里的孩子们读书,就不能出尔反尔。
这仍然只是一部分实话,周晏持心知肚明。但他只有暂时离开,并允诺了半个月后会来看她。
结果十天后周晏持就出现,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助理。两人带了四个行李箱,全都是杜若蘅吃穿用度各种东西。她翻了翻他的行李,没有发现课本铅笔之类的教学用材,也没有孩子们可以穿的冬衣。于是有些不太满意,叫他下次再来的时候想得齐全一点。
一个星期之后周晏持又来了一趟山中,文具衣服和药品带来得比较完备。杜若蘅说他其实不必亲自过来,让人寄到这边就足够。周晏持无声看着她,眼睛里的情感让她的话说到一半便不得不停下。
每次周晏持呆的时间都比较短,一两天就走。路上折腾的时间反而比两人相处的时候要长。三番五次后杜若蘅总算生出一些不忍心,劝他不必这样。
她敷衍允诺他会时不时打个电话。
然而山中的手机信号就像秋冬时节干涸的溪流,约等于无。镇上的固定电话也离得太远,一星期都难得过去打一次。杜若蘅改由信件联系,收信人下意识写的是周晏持,意识过来后又划掉,换成周缇缇的名字。
她在信中用浅显的语言嘱咐女儿好好学习,然后又嘱咐女儿要好好照顾爸爸,父女两个都要早睡早起锻炼身体。此外,还要注意不准爸爸多喝酒,以及如果醉酒之后记得给爸爸端一碗醒酒的汤水。
管家收到来自邮递员的信件,跟周缇缇一起读完。然后一脸慈祥地告诉小公主,说你就跟妈妈回,请她放心,爸爸一直清心寡欲,把她的懿旨都奉行得很好。懿旨不会写是吗?没事,爷爷教给你。
周缇缇还按照大人的意思,在回信里附了两张近照。杜若蘅对女儿想念得厉害,每天晚上都要对着照片睹物思人。
在大雪封山之前,最终还是没能有支教老师抵达。周晏持仍然会过去看望她。几千公里的距离,被他往返得有如家和公司之间一样熟练。有一次她一脸怅然地跟他说想吃布丁,结果第二次他再过来时果然带来了布丁。妥善包装,一点没有碎掉,味道也和在T市时的一样。
冬天到来,山中愈发寒冷。杜若蘅为打发时间,有时候会去找村民聊天,顺便帮忙做一些手工,回去宿舍后手背往往都被冻得通红。这时候若是周晏持在,她的双手便会被强行按在热水里,防止冻裂。
有些时候杜若蘅也会心软。几次他动作熟极而然地帮她暖脚,或将她双手揣进他怀中的时候,她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看着他,都差点脱口而出,跟他说一个好字。
若是此时此刻她说出口,只这一个字,他也一定能懂她的意思。
有很多次她想这样说出口,取悦他也取悦自己。尤其是夜深人静,她在他怀中醒来,周身温暖,像是所有的冷与暗都被他与外界相隔时,这样的想法都尤其强烈。却每每又在开口的一瞬间乍然惊醒,又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周晏持去山区跑得太勤快,沈初因此调侃光是听到甘肃两个字,周晏持的耳朵就可以竖起来。
周晏持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这段时间晚出早归,两点一线的生活过得很平淡。并且二十四孝好父亲的角色似乎比远珩的执行官更重要,周缇缇被他照顾得很好,两个月里长高了好几公分。沈初说你让管家去接送她上下学就好了嘛,又不会丢。周晏持懒得理他,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说阿蘅比较喜欢我来接。
沈初一口血差点呛进喉咙里,半天咳嗽着说反正她又不知道你至于。
周晏持瞥他一眼,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了两个字:“至于。”
沈初盯着研究了他良久,最后幽幽叹了一口气,用格外感慨的语气道,你挣扎了这么些年,最后到底还是从良了啊。杜若蘅果然够狠。
终于到了大雪封山的时候,周晏持不能再进入山中,连往来的信件也被迫变得时断时续。每次都是他和周缇缇一人写一封,再封进一个大信封里一起寄出去,然而进入腊月后,周晏持寄过去的信件再没有回讯。周缇缇开始想念妈妈,问周晏持什么时候她会回来。周晏持与女儿对望,有些不忍心告诉她妈妈春节可能都赶不回来的事实。
又到了一年辞旧迎新的时候,杜若蘅却始终没有电话或者信件返回。周宅里的每个人都要关注一遍新闻联播,T市的天气状况先放一边,每个人都在紧张关注甘肃那边的降雪,干旱,或者是否可能有其他自然灾害云云。一定要在得知都没有之后才能稍微松一口气。
远珩里却是一派喜庆气息。周晏持今年大发慈悲,腊月二十七便给总部全体员工放了年假。张雅然简直感动得泪流满面,只差没抱着周晏持的大腿高呼老板万岁万万岁。
各处归家的氛围浓厚,空气里都仿佛飘着春节团圆的气息,周晏持却兴致恹恹,摆了摆手叫她赶紧走。
张雅然抹了抹眼泪说您别这样,老板我这是爱您啊。
周晏持搭着眼皮瞥她一眼,冷冷说真遗憾,我已经有家室了。
张雅然一边打心底鄙视他得意个什么劲,一边摸着比往年更厚一沓的红包还是觉得很感动。苍天开眼,有杜若蘅坐镇,就算她还没回来T市,周晏持却总算开始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了。
她相信未来还会有更美好的一天的。
下午五点的时候张雅然终于拖着玫红色带着卡通图案的行李箱准备离开,临走之前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诚恳地对周晏持说老板我走了。
周晏持叫她快滚。
张雅然又说:“老板您这么善良,上天一定会可怜您的。”
那一瞬间周晏持抬起眼皮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片片雪花刀。
晚七点,周晏持终于决定从远珩离开。他其实不想回去,处处都是张灯结彩合家团圆,他被刺激得不轻。
他乘电梯下楼,保安不见人影,一楼大厅的灯光却仍然大亮。周晏持心生不悦,走过去才发觉等候区的沙发上坐着一人。
肩膀瘦弱,头发随意挽到一边。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一张再熟悉不过的明亮面孔。让他忘记自己的所有动作,静止在原地。
杜若蘅站起来,手边是小小的行李箱。
她的嘴角微微上弯,分外柔和的弧度。轻声同他说:“我回家过年。”
杜若蘅从山区回来的当晚,是周宅几年来最热闹的一晚。
因为女主人的归来,宅子里难得有点像要过年的样子。管家指挥着人把杜鹃花从院子搬进客厅,还说第二天要去买两盆蝴蝶兰回来。周缇缇本来正在小书房里写寒假作业,扔了笔哒哒哒跑下来,抱住母亲的腿就往书房里拖,然后指着寒假作业上的一道道数学题开始问。周晏持在后面跟上来,看了一会儿说:“平常我在家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有这么多作业要问的?”
周缇缇当做没听见。
当天晚上周缇缇要跟妈妈一起睡,杜若蘅没有拒绝。女儿的卧室熄灯之后,周晏持在门口转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敲门。
管家看他有点可怜,安慰说:“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您也不用急在一时。”
周晏持看他一眼,没说话。
管家咳嗽了两声,鼓足勇气说:“您今晚还睡得着吗?要么我给您泡杯牛奶端去书房?”
第二天早上,周缇缇问杜若蘅还会不会走。她还没回答,周晏持撕面包的手先停了下来。
杜若蘅在他的目光之下把话吞了回去,含糊说:“看情况。”
下午的时候周缇缇和杜若蘅一起做剪纸,然后一起贴在周缇缇卧室的墙上。太高的地方由周晏持来完成,母女两个给他扶着梯子。周晏持下来的时候杜若蘅给他搭了把手,她的手冰凉,远远不及他的温热,于是很快便被反手握住。
他给她揉搓指尖,垂着眼专注的表情让人做不出抽手的动作。
晚上又是周缇缇和杜若蘅一起睡。
这样一直到了除夕夜。周家向来有守岁传统,杜若蘅逗着周缇缇把困意混过去,自己却先睡着。电视节目无人理会,周晏持把杜若蘅抱起来,一直抱到楼上主卧。
回到楼下的时候,周缇缇已经醒了,抱着新洋娃娃望他。
父女两个有一番会谈。
“我要跟妈妈一起睡。”
“班主任放寒假的时候说过什么?这个假期要学习独立,自己睡是独立的一部分。”
周缇缇说:“独立就得一个人睡吗?”
“对。”
“那你比我大多了,为什么还不独立?”
周晏持跟一向宠爱的小女儿默默对峙,思索接下来的回答。
最后他说:“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人,可以一直睡在一起。但这要等到你长大,结婚之后。那时候你会有一个丈夫,就像我和妈妈的关系,他会陪你到最后,这和独立无关。”
周缇缇扬起遗传自父母双方优点的漂亮脸蛋望着他。隔了一会儿问:“这么说的话,爸爸你已经跟妈妈复婚了?”
跨年的第一天晚上,周晏持就被刺激得彻夜难眠。
他不能和杜若蘅讨论复婚的问题,前车之鉴证明,一提及势必就又是一场争执。如果不想两人的关系回到原点,他就只有把这个念头忍在心底。再者说,不要说复婚,现在能让杜若蘅心无旁骛留在T城,别再离开就已经不容易。
好在头一个问题虽然一直盘亘,第二个问题已经有了解决的迹象。
大年初七之后周缇缇继续做没有完成的寒假作业,杜若蘅在辅导过程中发现了问题。周缇缇虽然聪明,却不能集中精神,做作业总是神游天外。除此之外,她在与父亲相处的时候还有些颐指气使,应该是有些被娇惯得过了头,态度叛逆而且任性。
多年来杜若蘅头一回跟周晏持心平气和商量问题。她要周晏持注意教育方式,如果长此下去,周缇缇长大后的性格会受影响。假如没有起色,她将考虑咨询儿童心理教育专家,对周缇缇的心理健康进行干预。
周晏持看了她一会儿,才说:“好。”
杜若蘅不满他迟慢的反应:“我和你说正经事,你能不能态度认真一些?”
他神情不变:“我只是想起你小时候,据说也同样娇蛮。现在比谁都冷静有耐性。”
杜若蘅没什么表情:“你很怀念以前?”
他说:“你希望听到什么回答?我怀念以前,只是偶尔,并不代表不想珍惜现在。”
杜若蘅没再做声。周晏持转移了话题:“如果你有请教儿童心理专家的想法,不如明天就去。”
第二天两个家长带着周缇缇去儿童医院挂专家号。诊断的结果跟杜若蘅的判断相同,周晏持需要矫正自己和女儿的相处方式。
杜若蘅问周缇缇的性格转变需要多久时间,医生说这得慢慢来,虽然情况不严重,但也至少要两三年。
另外医生还说:“父母对孩子幼年影响最大,你们不能掉以轻心。陪伴是最好的让孩子化解缺陷的方式,任何一方都最好不要离开子女太久,比如出差之类。”
杜若蘅听得很认真,一直在思索。到了晚上回家后,则执行得很彻底。
结果导致头一天周缇缇就开始哭闹不休。
因为全家人的纵容,周缇缇的任性在无形之中一天天养成。也因为冰冻三尺,改变并不容易。当天下午杜若蘅和周缇缇商定做作业的规矩,周缇缇答应得很好。到了晚上,却又故态复萌。
杜若蘅决定要周缇缇静坐十五分钟以示惩罚,周缇缇哭闹着抱住周晏持大腿不松手。他刚想要妥协两分,被杜若蘅冷冷看过去一眼,顿时身形定住。
周晏持闭着眼把小女儿从身上剥下来:“听话。”
周缇缇大哭:“妈妈,你一回来就对我这么严格,这很不公平。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想你想得不得了,爸爸也不带我去见你。我这么可怜,你都不可怜可怜我,还要惩罚我。我为什么做作业就要很认真啊,一边玩一边做作业不可以吗?”
杜若蘅被她吵得头疼,但还是面沉如水一言不发。一场哭闹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周缇缇还是抽噎着去静坐。
当天晚上周缇缇垮着一张小脸,趴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了。
杜若蘅从主卧的浴室出来时,周晏持一脸俨然地问她:“最近机票不好买,需要秘书提前给你订回程机票吗?”
她花了两秒钟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她回去山区一事。
她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说:“我先不回去了。”
杜若蘅很早就睡了,周晏持则去了书房拨电话。沈初懒洋洋的声音通过手机传过来:“老赵今天怎么说的?”
“一本正经说至少两三年。”
“那不挺好,”沈初笑起来,“这就意味着两三年里杜若蘅都得呆在T城,还不够你得偿所愿?”
周晏持不置可否:“替我谢谢他。”
“你放心。”
什么叫得偿所愿。如果只是两人住在一起,十天之前就是。如果只是两人睡在一起,现在便是。但人都有怀旧美好的心理,欲壑难填。住在一起,相互依赖,像以前那样没有嫌隙,才是真正的得偿所愿。
离那一步还很遥远,远到几乎望不到头。但至少杜若蘅已经肯回来,呆在他身边。这就是机会。
周晏持回到卧室的时候,睡熟的杜若蘅已经一如既往霸占了整张床。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却还是把她弄醒。
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辨认着他。直到又有些清醒,才动了动位置。
他柔声说:“你睡你的。”
结果她还是给他让了大半张床。自己翻到另一边,背对着他。
尽管没有再其他多余的动作,这个姿势却给人不准靠近的暗示。至少,并不是那么乐意坦诚相见。
周晏持早有准备,这几天都是这样。
他轻轻上了床,关灯的时候,依稀嗅到她发梢间的清香。
好在第二天两人醒来的时候,她是在他怀里的。两人面对面,以亲密的姿势只占了床的一小半。她的手压在他心脏的地方,那里正沉稳有力地跳动。
他把她抱得很牢,姿势却在她熟睡的时候暗暗调整了多遍,观察她无意识的表情,最后确定她最舒服的样子。他看着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点点神志清明。他秉着呼吸等她的下一步动作,表面不动声色。
她垂着眼睛思索,也许是温度正好,也许是姿势太舒适,她终于没有再像往常一样推开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正月十五的晚上,全家人和和气气吃完汤圆。管家在心里向列祖列宗许愿,说感谢终于合家团圆。苍天保佑,保佑以后的每一年都能像今年这样完满。
周缇缇渐渐懂得母亲的意图,觉察出父亲也帮不了自己,只好不再像往常那样哭闹引人注意。杜若蘅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周晏持晚出早归,将应酬减到最少,和每天生活清闲只呆在家里的杜若蘅相处的时间越来越久。两人有时候在书房,会隔着一条办公桌讨论远珩未来的发展,难得意见一致。
大半年过去,放暑假的时候周缇缇去国外爷爷奶奶那里玩,家里便难得只剩下两个大人。最常见的景象是杜若蘅穿着睡袍端着红茶在家里转来转去,她穿得再保守,也终究是夏天。周晏持心猿意马,只有尽量把视线放在窗户,门板,或者壁画上。
管家看他实在可怜,有一天便把沈初叫了来,请他好歹出谋划策。
沈初笑说:“我哪有办法。要么给你买点菊花茶下下火气?”
周晏持请他滚了。
天气越来越热。周晏持只有每晚装作忙很晚睡在书房。
有天晚上杜若蘅去敲周晏持的书房,问他要某本历史书。周晏持取出来给她,杜若蘅穿着件低胸真丝睡裙,正握着水杯倚在桌旁发呆,无意识接过来,两人面对面站着,一时默然无语。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最近有事?”
他张了张口:“没事。”
她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打算往外走的时候,周晏持又说有事。
他说得难得迟疑:“最近一段时间,我打算分开睡。”
杜若蘅看看他,他似乎有些忍无可忍:“你知道为什么。”
杜若蘅继续默不作声瞅了他一会儿。直到周晏持开始后悔刚才说出的话,她抿了一下嘴唇,看着水杯慢慢说出来:“我好像没下过规矩让你一直忍着。”
空气瞬间干涸,台灯被打落在地上。
周晏持控制着力道压着她,声音却已经微微不稳:“可怜我?”
“你值得这两个字用在你身上?”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爱我?”
“别说蠢话。”
他叼着她的嘴唇含糊说出来:“那好,我什么都不问。”
第二天早八点,卧室门紧闭,往常作息规律的两人没有任何要起床的迹象。九点的时候周晏持首先从主卧里出来,端着早餐又回了卧室。一直到十点的时候两人才一起出来。
厨师来问管家午餐菜谱,管家搭着手,微微动了动唇:“其他随意,记得加一道海参鸭汤。”
两人的关系有愈发缓和的迹象。
距离杜若蘅从山区回来已经将近一年,两人大部分时候的相处还算和睦。她不会像以前那样对他冷言冷语。他同她聊天,她不会不理他,有时候也许还会开个小玩笑。他们两个一起去逛商场或郊外旅游,举手投足间也是说不出的协调。
像是回到从前。
但也有一些时候,一些事情难有进展。比如,无论如何诱导,杜若蘅也不会再跟他说心里话。他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一致,但回归到两人之间的问题上,杜若蘅就无一例外地保持沉默。
她不会再问他在外面做了些什么,更不要提与女人的接触,不管可不可疑,她连神情都漠然。同时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跟他分享一些私密的事,事事仰仗依赖他。可以看出杜若蘅一直在变化,不管是变得成熟还是变得冷漠,都是她心理活动的外在表现。但这些杜若蘅不会再跟他讨论,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问他这样行不行,那样怎么办。
大部分时候她都是自己做决断,实在需要求助的时候,会找苏裘,或者聂立薇,甚至是一些他不熟悉的,她才认识了两三年的朋友。
如果不是他发现之后主动开口,她肯定不会想起与她朝夕相对的他。
周晏持是花了一些时间才发现这件事。她好像有一层薄膜包裹起最核心的地方。就算近在咫尺,也难以触及得到。
有一天他下班回家,听到她在和苏裘通电话。
对于苏裘,他一直有种难言的情绪。一方面苏裘对杜若蘅很好,可是她的观点却对他有威胁。
他难以不驻足,在门外听。
她同苏裘说:“我叫你帮忙的事你弄好没?”
“差不多了。你着急吗?着急的话找周晏持嘛,他效率肯定比我快多了。”
“我不着急。”
“借口,你就是不想找他。”苏裘说,“你跟他都在家呢?”
“他还没回来,说加班。”
“真假?都这么晚了。在公司吗?你上次不是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八点之后回家了么。”
隔了一会儿,杜若蘅才回答,有些犹豫的口吻:“应该是真的吧。”
“你还真信他?”
杜若蘅没有讲话。
苏裘叹一口气:“想想以前,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不说以前了吧。以前有什么好说的。”
次日周晏持单独去找聂立薇。
聂立薇说,否认过去,不想提及,无非是因为过去造成了痛苦。人有刻意掩饰的本能,已经结疤的伤口最好别碰,对于他们两人来说,伤疤便是女人方面,建议周晏持绝口不提。
周晏持半晌不言,然后捏着眉心问除此之外还应该怎么办。
“我不能保证你们最终能够完全回到从前。但可以一起创造一些新的回忆,以前你们没有过的。”聂立薇说,“这种情况下不需要着急,也不能着急。”
当天晚上杜若蘅正在读报纸,周晏持带了一只小金毛回家。
杜若蘅显然喜欢得很,神情刹那软化,像是回到了多年之前,两人还在国外的时候。她从他的手里接过来,抱着小狗不放手,泡了牛奶引它喝,还询问以前养过狗的管家的建议,又笑着同周晏持讲第二天要他带她去趟宠物店,置备更多的东西。
她有多久没冲着周晏持这么笑过。
他看着出神,半晌才说好。
杜若蘅和小金毛玩了一个晚上。到了睡觉时间,她还在客厅,蹲着和小狗一起玩。周晏持穿着睡袍在楼梯上看了一会儿,走下去,跟她肩并着肩。
他听她逗弄小狗时的语调,带着快要化开的温柔。这是他已经多年来没有听过的,让他一瞬间心中五味杂陈。隔了一会儿,才说:“喜欢的话,明天再去买只小猫,与它作伴。”
她终于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最讨厌猫,什么时候转性的?”
他是不喜欢,就是到现在也不喜欢。可架不住她爱。
他说:“先试着养。也许没那么讨厌。”
她端正神色:“养活物要有责任,不能半途而废。”
“那就养一辈子。”
过了些天,有场私人小聚。
周晏持和杜若蘅一起出席,遇到一位共同的朋友。对方前不久刚刚离婚,自称原因是夫妻性格不合,但更多人传闻是因为新的年轻女人。对方上前攀谈的时候,杜若蘅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直到后来提及业务合作的可能,周晏持感到臂弯里挽着的手拽紧了一下,他不置可否地说改天再议。
回家的路上车里放了低缓音乐,周晏持在红灯空当去看她的脸色,见她面色沉静,像是已经把刚才的一幕全忘记。
他沉吟片刻,说:“你放心,本来也没打算合作。”
杜若蘅很快听懂,诧异看他一眼。“用不着,私人感情和商场没必要混在一起。”
他知道她在说违心话。
她一直在意,虽然从来没有开口说出来过。虽然开诚布公谈一次也许并不能解决症结,但如果不谈,禁忌就永远都会是禁忌。
他转过脸,眼睛正视着她。声线低沉:“四年来,我没跟别人有过什么,分毫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杜若蘅一直没有回应。直到绿灯亮起,车子驶出一段距离,她才低低出声:“我知道。”
她究竟真的知不知道,或者相不相信,或者以后还会不会相信,周晏持没有把握。
他能把握住的,只有现在。
无论如何不能放手。给予更多,包括时间,关怀,全副身心,多到就算不能收获依赖,至少也可能收获愧疚。这样下去,也许以后的某一天,两人能够恢复初婚时的亲密。
也许不能。
没有人能够确定。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现在他们还在一起。杜若蘅在车子里睡着的时候,会无意识抓住他的袖口,头依在他的肩膀上。
华灯初上,车子里的世界很宁静。
只要还在一起,就有美好的可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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